采白一进屋,就觉出苏秉正心绪不佳――皇帝正背对着她在书架上寻书,漫无目的的将每一卷都打开,而后丢在一旁。听闻采白回来了,倏然停了动作。就那么静静的站着,好一会儿才问:“她怎么说?”
采白道:“皇后赏赐给卢贵人的如意还在。”
苏秉正方回过身来。他面容懒散着,也不似往常那般沉稳温润,反而有些霸道凌厉的意味。微微的眯了眼睛,眸光像冰一样冷漠无情。这还是他头一回在采白跟前流露出锋利的模样,采白不觉就低了头,又道:“皇后赏出来的东西,都有记档可查。这么显眼的东西,谁敢往外面送?且婢子瞧着,叛军手里缴回的那柄如意,做工十分粗糙,并不像是宫里的制品――如意原本就是摆在外边镇邪用的,有心人都能瞧见的。送个样子出去仿做,倒不难……”
苏秉正道:“你却十分护着她。”
采白垂了头不说话。
苏秉正便懒懒的挥了手,道:“你且起来。”
采白起身时才觉出腿上发软,探手撑了一把,才站起来。
苏秉正瞧见了,垂眸饮了一口茶,方道:“姑姑坐下听罢――”见采白扶着椅边儿坐下了,才又说,“卢妃虽像阿客,可她毕竟不是阿客。姑姑对阿客的忠心,只合留给三郎一个,旁人都是不配的。”
采白沉默不语,苏秉正也不逼她表态。只静静的坐着喝了一杯茶。时光流逝得缓慢,他面色宁静,眸光却沉。
有些事纵然已经过千百遍思虑了,可该有结论时,也依旧是艰难的。
“你且下去吧。”到最后,他也只是挥了挥手,这么说。
外间风声细细,吹折经冬的残枝,也只有细弱的折裂声。可屋里静了,那脆响便能惊人。苏秉正只觉心烦意乱,不胜其扰。自《十洲记》上抬头,道:“灯花跳得乱。”
吴吉忙带了人来剪烛芯。乾德殿烧的是花树,百千盏油灯攒做梅树模样,每朵梅花便是一盏油灯。那灯工艺巧,油也精炼筛滤过,烧起来平稳明亮,从不爆灯花。可皇帝说不好,又能如何?
内侍们将灯芯修了一遍。苏秉正望着烛火,也明白是乱由心生。便将书丢在一旁,怔怔的坐着出神。
――那侍卫招供了。
他本是涿州人士,也是卢佳音家乡故知。这些年帮她传递了不少东西,其中就有那件珊瑚如意。与宫女之间反而并无情弊――原本那宫女就是帮卢佳音送东西的。
若供出来的是真话,那么卢佳音必然是认识苏秉良的。
苏秉正也不明白,自己的烦乱究竟来自何处。他不信这世间就真有这么巧的事――偏偏卢佳音就是认识苏秉良的,偏偏就让他在这个时候发现这桩事。这其中构陷的痕迹十分清晰,就连王夕月也是被人当枪使了。
他只怕这其中有真材实料……真是好笑。明明是这么破绽明显的构陷,可他竟下意识觉得,卢佳音会喜欢苏秉良也不是多难以置信的事。
幸而要验证也是不难的――得知苏秉良叛乱时,苏秉正已然开始追查他当年究竟是怎么得脱死地。且看追查出的结果如何吧。
苏秉正接连三日没有来蓬莱殿里。
这一日天晴,晨光早早的便亮起来。
虽依旧打听不出端由来,可阿客明白乾德殿里必然发生了什么于她不利的事,且让苏秉正相信了。
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亲自去乾德殿追问。似这般数日见不到苏秉正一面,只会令她越发的被动起来。
便早早的起身梳妆、更衣,令甘棠等人照料了三皇子,起身前往乾德殿。
乾德殿肃整如昔,便如去年她新近复生,头一回来见苏秉正情景。
吴吉瞧见她的时候,显然是惊了一跳。也不问她的来由,便道:“贵人且稍待,容小人去通禀。”
阿客抬手拦住他,自发间拔下乌木簪子放进吴吉手中,道:“我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见到陛下的,还请您成全。”
吴吉握了那簪子,躬身应下,便往殿里去。片刻后出来,道:“贵人请进。”
阿客随他入殿,她在乾德殿里住过不少日子,可再次进来,依旧觉得这里恢宏得压抑。那阳光自窗格间落进来,人走在长得仿佛望不见尽头的回廊,只有相似光影一重一重的流转。
等尽头峰回路转,便先有金碧辉煌的雕梁画栋,书房高耸的门洞开着,宁神香的白雾自两旁的金兽里腾起。一重屏风后,苏秉正坐在案前,正在翻阅一本折子。
阿客进屋便踩在线毯上,那线毯产自宣州,最厚实柔软,绣鞋随步而没,便如走在云端。阿客踩不实,心里一时竟有退缩之意。
――苏秉正已抬了眼望她。有那么一瞬,那目光竟如出鞘之剑般冰寒刺人。这杀气一闪而没。阿客不曾被他这样看过,待回味过来时,便已寻不见。
阿客托吴吉呈上来的簪子,正摆放在苏秉正案头。
他淡漠望着阿客,道:“这么急匆匆来寻朕,是有什么事?”
阿客稳了稳心神,柔声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陛下已许久不曾去蓬莱殿里,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令陛下不喜了?”
苏秉正握住了那柄簪子,他握得用力,指节都泛白了。面色却还平静。
他沉默了许久,方道:“朕记得你有一枚白玉葫芦,上雕了梵文大悲咒,十分精妙。是怎么得的?”
阿客道:“臣妾已不记得了。想来是陈年旧物,上个月偶尔翻出来,便带了几日。并没记起来历。”
苏秉正倏然便一帕子东西砸在她的脚下。红线毯柔软,那东西砸下来便再不弹起,帕子开了一角,露出里面的东西,正是那枚白玉葫芦,并一枚白玉双环。”
阿客脑中便嗡的一声响――连环可碎不可离。那是当年良哥儿对她说过的话。一个男人居然向往这样坚贞的情感,她曾因此取笑他。可终究不能否认,她心底里也是默默憧憬的。
因这枚白环,她终于记起来――良哥儿曾有一枚玉牌,上面有他亲手所雕梵文大悲咒。那是他赠她辟邪护身的牌子,可她不曾收下。
苏秉正阴鸷的望着她,道:“再想想,现在记起了没有?”
阿客知道自己已露了行迹,她只是说不出话。怔怔的望了那玉环许久,才道:“我确实记不起了。还请陛下示下。”
苏秉正道:“你私传物品出宫,那宫女和侍卫都已招供了!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有话说?”
阿客道:“我殿中物品究竟有些什么,自己也是说不清的。自然有女官统筹。我亦不敢保证人人都是好的。如今受人陷害,可见我识人不明。只是说我私传物品出宫,我却万万不敢认。陛下准许三娘时时入宫陪伴我,我若真要送什么东西出去,只需给三娘便可,何必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转托一个宫女?还请陛下明鉴。”
她脑中一片空白,只随本能辩解,言辞苍白。
苏秉正道:“我信你不会这样糊涂。我只问你,当年你未入宫时,可曾与人有过私情?”
阿客只觉视野模糊,良哥儿音容宛在眼前。可她依旧摇了摇头,道:“没有。”
苏秉正缓缓的道:“好,好――你自己看!”
他将手中折子用力的丢过来。那折子擦过阿客眉角,摔在毯子上。血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可她亦觉不到疼。只俯身拾起那折子,静默的读着。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在本章结尾找回来些感觉
好吧,本文终于进入尾声了……
正文 50明月(四)
当年良哥儿中了苏秉正一剑,并没有伤到要害。终南山寺出家人慈悲为怀,悄悄的将他救下来,藏在寺中。等风头稍过,良哥儿便隐姓埋名,离开了长安。
也许是因为阿客的关系,他最后去了涿州。化名梁孟庸。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便遇上了卢佳音一家。
他虽在学业上不用心,到底也是师从名门,与乡野间的读书人气度不同。天子开科取士,卢佳音的兄长有心科考,卢佳音的父亲便请梁孟庸开馆授业,他就成了卢家座上嘉宾。数年间多得卢家人的照应,几乎是常年住在卢家。
当年秦明桥求娶卢佳音,卢佳音的父亲与继母都是愿意的,然而卢佳音抵死不从。此事之后,梁孟庸便离开了涿州。卢佳音大病一场,第二年春天才将养过来。等到秋选,她便自荐入宫了。
阿客逐字逐句的读那折子。每一字都像一道惊雷,震荡在她脑海中――想不到卢佳音家与良哥儿竟有这样的过往。
苏秉正既然怀疑她与人私传物件,显然是她宫中有宫女被人收买,陷害于她。只怕苏秉正已听了不少说辞。然而那些说辞到底是从旁处听来的,他大约会有所保留。可卢家与良哥儿的关系,却必是他派亲信之人查出来的。兼是意外所得,只怕他已深信不疑。
与谋逆之人扯上干系,卢毅这一生也许再无出头之日。甚至苏秉正若要追究,卢家上下都是要被良哥儿株连的。
与此相比,卢佳音与良哥儿之间可能有的私情,反而只是细枝末节。
――然而苏秉正如今追究的,分明就是卢佳音与良哥儿之间的私情。
阿客脑中一时只是嗡鸣不止,她猜度不透苏秉正的心境。只能端端正正的跪下来,道:“陛下……”
苏秉正面色冰寒的望着她,等她的解释。
可阿客不知该怎么解释――这是卢佳音的过往,她根本一无所知。甚至究竟有没有过“梁孟庸”其人,她都是不确定的。她也只能说:“我并不记得有过这么一个人,枉论与他有私。”
苏秉正一时竟冷笑起来,“你说上面所说都是假的?”
阿客摇头道:“不敢。折子上说梁孟庸指点成国公读书,陛下只需传成国公询问便知。当年臣妾年少,养在深闺少见外男,实在说不出所以然――若有知道的事,自然不敢隐瞒陛下;可臣妾不记得的事,也不敢随口乱认。”
卢毅与良哥儿有私交,苏秉正断然不会再令三郎与他亲近。可卢毅也是他亲自选定了要继承范阳卢家的人,他大约不会公开审讯他――阿客怕的是苏秉正不给卢毅申辩的机会,便悄无声息的处置了他。若只是贬谪了、永不录用,倒还好些――可苏秉正是连自己的堂兄都能下杀手的性子,他不会心软的。
胡乱申辩反而徒添疑窦,不如先听卢毅的说辞,再考虑其他。
可苏秉正仿佛早料到她的答案一般,怒极反笑,“好,好……你不想说,朕也不问了。来人!”
阿客脑中嗡鸣更响。她抬头望向苏秉正,他便如立在地狱烈火上,目光里透着重伤的野兽般的凶狠。那气势刺人见血,可他自己也未必不觉得疼。阿客便有些茫然,她想他不该是这样的,仿佛整个人都被愤怒和意气驱使着。不分轻重缓急,简直……就像个被妒火冲昏了头的男人。
片刻后她心中忽然一沉……是了,此刻他也许就只是个被妒火冲昏了头的男人。透过她,他看到的分明就是当年的卢德音。她已嫁了他,心里恋慕的却是良哥儿。那日良哥儿自她衣橱里跌出啦,他已发了狂。只是他的喜欢那么卑微的向她敞开着,他伤不了她。可那伤口在他心里亘了十年,不能发作却也不曾愈合。到了今日,才终于被人再度挑开。
十年的压抑与发酵,一经挑开,便到了磨牙吮血的地步。
此刻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听,不会信。因为只有撕碎了她,才能令他心中稍得平稳。
外间并没有侍从涌入,只采白低垂了头,端着茶安静的趋步上前。就像一股流水,将屋里坚冰利剑般的气氛破开少许。
阿客与苏秉正就都望向了采白。苏秉正的眸子里充满了戒备,却并未发作。
采白屏息将茶盘捧起来。苏秉正只一动不动盯着她,许久,才终于缓缓的抬起手。采白待要松一口气时,苏秉正玄青色的衣袖猛的一挥,便将茶盘摔在地上。那茶杯迎面砸来,阿客抬袖子遮挡。杯子砸到她的手臂,滚落在地。热汤泫了满袖满地,腾起一片白气。
采白匆忙跪在地上。道:“陛下,看在文嘉皇后和三皇子的面子上――”
苏秉正的瞳子便猛的一缩――阿客,又是阿客。他这辈子就合该被阿客折磨。一次两次,一个两个,都要将心给了旁人。可阿客也就罢了,卢佳音凭什么也敢?不过就是阿客的一个影子。求而不得,那便不要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就真稀罕这么一个人吗?
他僵白的手指攥住了阿客的手腕,将她一拽。她手腕上几乎没什么肉,映着苍白的光,纤细得仿佛反手便可折断。“你搬出阿客来,就为这么个人,这么件事求情?”
他用力的将她掼在地上。阿客摔得不轻,脑中一片钝疼。眉角的血混着水渍,一滴滴的洇入线毯里。
采白忙扑过来扶她,仰首对苏秉正道:“陛下,卢婕妤……她就是客娘子啊!”
苏秉正简直想仰天大笑,可怒火令他笑不出来,“姑姑糊涂了。”
采白待要再说什么,苏秉正已龙颜大怒,“够了!姑姑年纪大了,若连活人都分不清,便出宫疗养去吧!”
采白只能争抢着分辨道:“不信您可以问她啊,陛下!她记得婢子的本家姓名,记得先帝在涿州对她说的话,还有大夫人和小公子……那些都是只该客娘子知道的事。”她推着阿客,“客娘子,你与黎哥儿说……”
茶水混着血渍流进眼睛里,阿客视野中只有一片模糊。可她觉得出苏秉正身上的怒气,他目光中杀机已然大盛,刺得她浑身都在疼。纵然此刻她与他说这些,他也只会恨她居心叵测的打听到这些事,竟敢收买采白,冒充卢德音。可到了这一步,她也不能不说。
她不及开口,外间便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吴吉终于带着人犹犹豫豫的过来了。瞧见屋里的情形,他忙又命人退避,候在门外。
阿客便将话咽了回去。
苏秉正这才收回目光,道:“白氏体弱智昏,不宜在乾德殿中奉职,准回原籍。念其侍奉文嘉皇后有功,令地方优加奉养。”又道,“婕妤卢氏……身染恶疫,即日起迁含水殿中疗养,诸人不得探视。都带下去吧。”
侍卫们从命进屋,采白挣开束缚,道:“陛下……”
阿客便握了采白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姑姑不必多说了。”
有人拖拽她,她陡生恼怒,道:“不许碰我!”侍卫们不敢拂逆,只候在一旁。
她擦去额上血水,望向苏秉正,道:“卢家收留过这样的人物,可卢佳音能侍奉天子,卢毅能袭爵成国公。却又在此刻被揭发拆穿。究竟是人无能,还是天弄巧?”她整齐了衣衫,收拢了发髻,静静的望着苏秉正,“黎哥儿,夫人总说,人都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你还是更信会让自己痛苦的事?”
苏秉正只冷然望着她。待到她转身随侍卫们出去,外间凉风透入吹动了帷帐,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他紧绷的肩膀才缓缓的松懈下来。
这一日对苏秉正而言也是艰难的。
夜间用过膳,他依旧一个人在书房里静心。茶水房新换的宫女把握不好他的口味,那茶水放得凉了,满口生涩。他正当烦躁易怒的时候,忍不住又摔了杯子。吴吉忙带了人来打理,当面将那宫女斥退了。又道:“白姑姑已收拾好了东西,明日便要出京了。”
苏秉正只觉得夜风寂冷。许久才回过神来,道:“她是文嘉皇后身边的旧人……令她去凤仪宫挑件东西带走吧。”
吴吉忙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