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就与那戎马半生,夺权篡位,已经四十多岁,身上依旧不减杀伐果决的昌盛帝的那一双犀利的目光对视在了一起。
不是吧,他就很小幅度地闪了一下,三百多个人,这都让他给注意到了?
那上面的位置就能看那么清楚?
许怀谦心头一紧,脑子一热,朝昌盛帝尴尬地笑了笑,用唇语说了句:“不好意思啊。”
他不是故意的,他就是跪太急,起太急,没把控好,下次不会了。
昌盛帝觉得好笑,明明是他身体不适,他还跟自己说不好意思,朝他点了点头,而后向其他人说道:“众位生员落座吧。”
“谢陛下。”
许怀谦见皇帝朝他点了一下头,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和一众生员感谢过皇帝后,就各自去找各种的座位了。
在他们行礼的大殿两侧,早就有人准备好了三百多张供贡生做题的案桌,也是按照会试的排名来排的,许怀谦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坐在属于自己的案桌上,许怀谦想到刚才皇帝的举动,觉得他们的这位陛下其实挺仁慈的?
在杏花村的时候,因为消息闭塞,他根本就不知道本朝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去到永安府和昌南也没有议论皇帝的。
只有来了这京城,才在京城百姓的口舌中听到。
他们的这位陛下,非嫡非长,弑父囚兄上位的。
原本太子根本不是他,他只是一个常年镇守边关的皇子,却在先帝昭文帝即将病逝时,率领人马攻入京城,一刀了解皇帝的性命,囚禁了太子,自己登基了,改年号为昌盛,寓意国家能够繁荣昌盛。
他这一番操作快如闪电,朝堂的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改朝换代了,因此除了京城的官员,地方官员根本没有议论的。
而京城议论得最多的还是,他们这位陛下登基后,乱杀乱砍了不少朝臣,特别是,昌盛帝登基的第二年就发生了华阴水患那样的大灾害,因此昌盛帝在京城百姓的心中风评极差。
什么手段残忍,有伤天和,德不配位,必有灾殃,等等。
许怀谦跟着陈烈酒出去的时候,也听了一耳朵,还以为他们这位皇帝,肯定是位喜怒无常极其不好说话的皇帝,心想,考了进士,就老老实实在翰林院待着,能不露头就不露头,这也是他为什么不太想当状元的原因。
今日一见,他对昌盛帝有所改观了,坊间传闻果然是坊间传闻。
昌盛帝根本就不是人们口中那个残暴弑杀的暴君,相反为人挺温和的。
至于他谋权篡位的事,看过太多皇室争名夺利的电视剧的许怀谦,压根就没当回事。
历史能上位当皇帝的人,除了极个别扶不起来的阿斗以外,哪个是善茬?
没有点狠辣的手段,坐不稳江山。
只要这位皇帝不是独断专治、横行霸道的暴君,许怀谦还是很愿意为他卖力的。
毕竟,他都处在这个朝代了,不依附皇权,他在现代所学的一身本事,也算是废了。
昌盛帝没想到自己仅仅只是点了个头,就让他看中的这位许状元对他好感倍增,待众位考生都落座后,这才对早候在大殿两侧的八位监考大臣说道:“开考。”
听到昌盛帝这话,八位监考的大臣立马将手中早拟好的题的试卷,发放到众位贡生手中。
拿到试卷的许怀谦摊开一看,见到写着《科举改革》的题目时,愣了一下。
这不是他们现在正在经历的吗?
而且,许怀谦对科举改革的理解还不止于此,还有他在现代学过的几千年的科举改革,以及从小学一年级到成为公务员后大大小小的考试。
亲身经历过一次科举和脑子里那些杂糅起来的知识,都足够许怀谦写一篇惊天地泣鬼神的科举改革的时政报告了。
可他看了一眼,坐在他前面坐姿端正严阵以待的沈温年到底还是没有这样做。
万一他写得太好,让原本不想点他为状元的皇帝,点了他为状元怎么办?
虽说这个皇帝看上去很温和,可伴君如伴虎,谁知道自己会不会一朝踏错的时候,还是探花更为安全。
因此,许怀谦摒弃了脑子里那些先进的想法,老老实实写了这次科举改革他所见识到的好处与弊端和一点点自己的感悟理解。
他在写的时候,皇帝也没有闲着,他从龙椅上走了下来,率先走到沈温年的面前看了看他的答题。
而后又来到许怀谦的案桌前,低头看了看他的答题。
不论多少次,看到许怀谦那一手漂亮的字都会被惊艳到,更何况许怀谦那行云流水一点都不曾停顿,仿佛都不需要去想就能写出符合他心意的科举改革看法和观点,昌盛帝极为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
“……咳。”他不出声还好,他一出声,正在奋笔疾书压根不知道他站在身旁的许怀谦吓得猛然咳嗽了起来。
这一咳,咳得太急,许怀谦顾不得许多,忙从身上掏出帕子捂住嘴,等平息下来,一看帕子,果然帕子上咳出了不少鲜血。
许怀谦:“……”
“陛下恕罪。”殿前失礼,还是在皇帝面前失这么大一个礼,许怀谦收好帕子,站起身来想要给皇帝请罪。
“何罪之有,要有,也是朕的过错。”昌盛帝看到他那洁白的帕子上刚咳出来的鲜血,额角都跳了跳,也没想到他只是出个声都把许怀谦给吓到呛血,忙把要给他请罪的许怀谦给按了回去,朝一旁的内侍说道,“去请——”
他原本想说去请御医的,但想了想这么多贡生在,他太偏颇许怀谦对其他贡生不公平,想了想改了注意:“去给这位贡生端碗漱口的温水来,再添个炭盆。”
有内侍立马去操办了。
“谢陛下。”皇帝赐他东西,许怀谦又要站起来感给昌盛帝行谢礼。
“免了。”昌盛帝想到他刚刚只是行礼都差点身形不稳的模样,怕他又出状况,一把将他按了回去,“你只管坐着就是。
他那上过战场,一身力量的身体,哪怕只是按着许怀谦的一个肩膀,许怀谦都动弹不得,何况许怀谦也不敢动,用内侍端过来的水漱过口后,只得拿着笔继续写,写的时候还恭维了他一句:“必不负陛下圣恩。”
“嗯。”皇帝应了一声,原本还想多看一会儿许怀谦的答题,但又怕像刚才那样吓到他,想了想,放开了他又转而转到第三的孟方荀身后去。
孟方荀见皇帝转悠到他跟前,替许怀谦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许怀谦今日犯冲还是怎么的,怎么接二连三地出状况。
害得他刚刚听见许怀谦呛的时候,差点笔下不稳,落下一个墨点来。
幸好他要写的那个字厚重,稍微遮一下也看不太出来。
别说孟方荀了,就连他们身后的段祐言他们也替许怀谦捏了把汗,生怕这个坊间传闻,杀伐果断的皇帝对许怀谦不满,随意治他个罪名,将他这场殿试给作废。
还好,昌盛帝最后不仅没有怪罪于许怀谦,看到了许怀谦身体不适,还善待了他。
这会儿,段祐言他们几人心里也升起了一点不一样,好像这个皇帝没有他们想象中的可怕?
今年才昌盛七年,也就是说皇帝才登基上位七年,七年间昌盛帝可是办了不少骇人听闻的事。
第一年,铲除异己,杀了不少人。
第二年,华阴水患,杀了不少人。
第三年,改革科举,杀了不少人。
直到科举改革之后,他的脾气才算是安定下来一样,不怎么杀人了,可这几年,被罢官任免的官员也不在少数。
京都一众官员鹤唳风声,不少大官员都夹着尾巴在做人,他们来京城听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要惹皇帝。
不仅官员不敢惹,连世家门阀的人在这样的皇帝面前都要息鼓偃旗,更别说他们这些考生了。
因此在来之前,几人就想好了,他们纯粹就是来考试的,考完不论成绩如何,能够走到朝堂上面对皇帝的几率也不大,不用担心为皇帝卖力,而随时送命的想法。
可是现在他们看到对许怀谦如此温柔宽和,在想到先前皇帝对陈烈酒好似也挺大方的。
几人不免都对这位皇帝产生了点动摇。
昌盛帝不知道孟方荀几人因为他一个小小举动,对他产生了好感,此刻他低头看着孟方荀的卷子,也不禁暗暗点头。
不错。
虽然没有前面许怀谦写地符合他心意,但也细致得面面俱到了,甚至,他的这份细致甚至比沈温年还要胜上一筹。
民间的学子能够胜过世家公子是皇帝最愿意看到的。
因为,朝堂上,不论是世家还是文士都太多了,需要注入些新鲜血液了,而这股血液,他希望是民间平凡的学子,只有从小生活在民间的人,才能感同身受到身为平民的不易,从而更好地去帮助他们。
而世家公子,就像沈温年,虽然他也很不错,但是功利心太强。
他就像是一柄世家为他打造出来的刀,他希望他是什么样的,他就是什么样的,他完全凭借着获取他的喜好在行事,没有一点自己的感情。
用是可以用,但却不能给予他太多权柄,不然这他喜欢的刀总有一天会伤到他自己。
昌盛帝顺着孟方荀的案桌,几乎是将前五十名都逛了,除了孟方荀他还发现了不少中意的。
旁的先不说,他还发现了一个年纪只有十七八岁的考生,这应该是这届或者前几届里年纪最小的贡生了吧?
要知道举人可是很难考的,有人能够在十三四岁考上童生秀才,但要在十五六岁时考上举人?
太难了。
因为举人考的不仅仅是才华了,还有见识和眼界,没经历过一场人情世故的人,压根就考不上。
因此,跟难得在殿试的时候,遇到一位这么小的考生。
而他居然遇上了一位。
高兴之余又不免有点生气。
连一个十七八岁,稚气未脱的少年都懂时政,朝中有些大臣,还在冥顽不灵。
若不是他改革了这届科举,能够为朝堂注入一些新鲜血脉了,这天下还不知道要被那些文人给折腾成什么模样!
昌盛帝一圈看完,走出了殿外,这个时候也差不多到午食时分了,不仅他需要用膳,他也得给这群贡生留出用膳的时间。
他在,这群贡生吃饭会不自在的。
果不其然,他一走,殿内不少人都松了口气,还有不少人朝许怀谦望了过去,看到放在他桌上的温水茶壶,和脚边的炭盆,不由得眼睛里露出了羡慕之色。
现在已经三月十五了,过了最冷的季节,家家户户都不用用炭了,因此偌大的保和殿内也没有点炭盆。
不点也不代表不冷。
因为保和殿太大太空,加上又有皇帝那强大的气场在,一众贡生,特别是从南方来不耐寒的贡生们,冻得手都是僵的。
而许怀谦咳嗽了一声,不仅没有被陛下降罪,还被赐了温水与炭盆,这也太令他们羡慕了。
可让他们也学他同样的咳嗽,去获得温水与炭盆,他们却不敢。
谁知道,这是皇帝单纯的格外开恩,还是只有前几的殊荣。
万一他们画符不成反类犬,弄巧成拙,殿试废黜,那可就亏大发了。
好在,他们没羡慕许怀谦多久,宫里的内侍就给他们端了午食来。
殿试的午食是,一盘点心,两个梨,一巡茶。
许怀谦地看着和他们的差不多,可他的点心里掺了药材,茶里也放了人参红枣等补片,唯独梨是正正常常的。
许怀谦咬着点心,看着别人那跟自己的看着大差不差的一堆东西,不知道这是自己独有的,还是每个人都是这般。
他怎么总有种皇帝在照顾他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