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使,李克用心太大了,他想抓住夏王,一劳永逸。”高劭说道:“故取郓州,不走濮州。”
朱珍心中一动,若夏王被俘或身死……
但现在不是时候,他放开濮州,若李克用在郓州战败了,自己可就要被清算了。
想必丁会、葛从周、王檀、刘知俊等人也是这么想的吧?都不需要真反,关键时刻手下松一松劲,别人都不一定看得出来,就能在一个巧妙的时间节点创造“奇迹”。
只可惜邵树德这人面善心黑,表面上看起来求贤若渴,大度无比,但好东西总是优先赏赐给他的关西老人,想要得到他真正的信任,太难了。康延孝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当了突将军军使,李彦威那厮部队被吞了,就只得了个都虞候——都虞候者,掌军纪、斥候、巡逻,简直笑死人了。
高劭悄悄看了朱珍一眼,默默叹了口气。
野心家啊野心家啊,天下的野心家委实也太多了一些,怎么都想称王称霸呢?
野心家靠制度是无法束缚的,只能减缓,无法根除。天下诸镇,其实练兵、带兵、后勤早就分离了,都教练使、衙将、供军使各司其职,谁也不能干涉谁,但怎么还那么多人能够成功作乱呢?
“咚咚咚……”河面上突然传来了战鼓声,吸引了朱珍、高劭二人的注意力。
“水师!”朱珍大吃一惊,进而若有所悟。
高劭也精神一振,定睛望去,只见水师战船的甲板上站了不少士卒。河面波涛荡漾,但他们如履平地,不为所动——当然,这只是黄河而已,比起大江大海,还是要平稳不少的。
不一会儿,几艘战舰靠近了正在修建的浮桥,船上弩矢飞出,浮桥上不断有夫子扑倒,随后便一哄而散,逃回了北岸。
战舰护卫下的运输船队没有停留,继续向下游飘去,坚决无比。
“晋人有难了。”朱珍叹道。
第088章 截断
卢县城下,杀声震天。
郭绍宾其实不想拼命,他们到现在打的都是中规中矩的仗,滑头得很。奈何晋人不给他们机会,一副要将坚锐军生吞活剥的样子,那么他也没有选择,只能和晋贼拼了。
张筠的心在滴血。
晋人打仗这么卖力的?简直不知所谓。
拼光了本钱,你还怎么享受富贵?
坚锐军总共都不到五千人了,其中三千还在邵贼那边,至今尚未归建。张筠仿佛看到了自己灰暗的未来,天都要塌下来了。
指挥自己得心应手的老部队、乡党,与在夏军中辗转任职,当个中高级军官完全是两回事。如果有选择,他宁愿在夏军中不受待见,成为杂牌,也要牢牢把控一支自己能说了算的部队。
什么“简在帝心”、“深受器重”,那都是骗人的!都是别人施舍的,关键时刻一点事都不顶。
只有军队,才是一切富贵的源泉。
晋贼我入你亲娘,坏我张家数代富贵——有一说一,郭绍宾、张筠虽然不是现代人,但深刻理解什么才是“统战价值”,没有军队,你还有个屁的价值。
“杀贼!”郭绍宾拿出了当年率兵猪突,弑杀曹州刺史的勇气,挥刀连砍,亲自鼓舞士气。在他刀下,连续三名晋人栽落城下——似乎不全是晋人,还有被他们抓来的卢县本地丁壮。
张筠已经拼得脱力了,坐到城楼内直喘气。
在此处可以清晰地看到,至少一万晋人在围攻城池。而旁边还有整装待发的数千步骑,防止在攻城途中遭到突然袭击。
他们的兵力可真是充裕。
而且攻到现在为止,死的贼兵至少一半是郓州本地人。这帮没人性的家伙,祸害百姓倒是一把好手,虽然张筠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东南方的原野上出现了一队骑兵,他们的马速并不快,远远游弋着。
张筠勉力站起身,定神看了看,发现是自己人,立刻下令道:“准备接应。”
亲兵下去传令了。张筠继续看着,只见晋军骑兵也出动了,整整千余骑围拢了过去,而夏军则只有百余,他们没有逗留,呼啦一下就消失在了远方。
“嘭!”张筠一拳擂在柱子上。
不过随即又安慰自己,有援兵就好,这仗还打得下去,不然他娘的直接降了晋人。
战至午时,晋军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何怀宝来到了前线,瞭望城池。良久后,只听他说道:“不意夏人竟没有野战的勇气。这般龟缩在城中,要打到几时?不打了,换个地方扎营。安福迁!”
“末将在!”安福迁上前应道。
“你领人去搜集粮草,越多越好。”
“遵命。”
其实简易浮桥已经造好了,也已经开始向南岸输送物资。但谁还嫌粮草少了?
“米志诚!”
“末将在!”
“守好渡口营寨。筑城之事抓紧点,人不够就抓。”何怀宝又道。
“遵命!”
在杨刘渡两岸筑城,然后修建第二条、第三条浮桥,或者修一条如同河阳三城般的大浮桥,是非常有必要的事情。
“李将军……”何怀宝换了一副语气,笑道:“你部甚是精锐,为我定海神针,可领本部兵马盯着点,万一还有夏贼来救卢县,找机会让他们有来无回。”
“遵命。”李嗣本不卑不亢地回道。
他带的是义儿军一部三千人,全是骑兵,确实比较精锐。
累计渡河的兵马已经达到了一万七千人,晋军八千、义武军三千、成德军六千。李嗣本也是多次上阵的人了,对于即将到来大战有些期待。
但他们还需要等待,因为目前浮桥太少,人员、物资通过比较困难,必须得等这个通道稳定并且积存了一定数量的物资之后,才可以大举渡河,寻找夏人决战。
半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入夜之后,杨刘渡两岸灯火通明,浮桥上车马川流不息,几乎照亮了整个河面。
一袋袋粮食、一捆捆箭矢、一包包伤药、一件件工具被运了过来。甚至还有数千博州夫子,被他们的州县官员派了过来,帮助晋军忙活。
好一派繁忙的景象!
半夜时分,李嗣本起床巡夜。
营寨内静谧安宁,营地外喧嚣热闹,好似两个世界。
他带着亲兵走了一圈,检查了几乎每个哨位,这才放下心来。
远处的河面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惊呼,隐隐还有战鼓声传来。
李嗣本一惊,立刻登上了望楼。
浮桥之上,火把组成的长龙川流不息。本来挺有秩序的,但突然之间,就以不可抑制的趋势散乱了起来。
李嗣本的目光西移,只见上游漂来了密密麻麻的小船。小船上被人点燃了薪柴,一开始火势还很小,似乎被河风一吹就要熄灭的样子,不过随着船只渐渐靠近浮桥,火势就越大,渐渐要把整条船都烧成火球了。
“轰隆!”虽然相隔甚远,但李嗣本似乎听到了火船撞上浮桥的声音。
浮桥上人来人往,惊慌失措。
有人用长枪顶着飘过来的火船,不让它靠近。
有人着急忙慌地找水桶取水,浇灭浮桥上此起彼伏的小火苗。
有人拿斧子斩断浮桥上连接各船的竹纽,将着火的部分剥离出去。
似乎情况还可以控制?但现实很快给了他一巴掌。
战鼓声越来越近,数十艘高大的船只在火光中若隐若现,慢慢靠近了浮桥。
密集的箭矢从船上射出,浮桥上无遮无蔽,痛呼惨叫声不绝于耳。
只一炷香的工夫,刚刚奋力控制了火势的士兵、民夫们就一哄而散,甚至因为争抢道路而乱作一团,不断有人摔进河里。
箭矢永无停歇,似乎还有强弩的声音,无情收割着浮桥上每一条还站立着的生命。
终于没人尝试救火了,也没人愿意留在浮桥上了。
战船上有水手下来,跳到浮桥上,挥汗如雨,用最快的速度拆桥。
箭矢掩护着他们,没人能通过死亡般的箭雨,即便身披重甲、扛着大盾,在强弩的射击下也不会有任何幸存之理。
“浮桥没了!”李嗣本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想起了当年李光弼、史思明在河阳的攻防战。史思明在下游,趁着东风,在帆船中堆满薪柴、火油,逆流而上,直逼河阳桥。
李光弼早有准备,让士兵们用长竹竿远远拦住火船,然后用砲车轰砸史思明的舰船,一举摧毁敌军,保住了河阳桥。
但河阳桥何其巨大,甚至能在桥上布满砲车。杨刘渡这边的桥太小了,而且他们准备也不足,遭致此败。
其实第一波的应对已经不错了。夏军的火攻之术并没有起到理想的效果,火势是有极大可能被扑灭的。奈何他们还有水师战船,不要脸地直接下场了,用弩箭虐杀浮桥上的军士和夫子,吓阻可能冲过来的守军,然后从容破坏浮桥。
“该想想对策了。”李嗣本下了望楼,直奔何怀宝的大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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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等到敌军全部过河再破坏浮桥。”平阴县东北的营寨之内,邵树德一边吃早饭,一边和亲兵们闲聊:“我料晋军不下五万,多为能征惯战之士。若悉数过河,以目前的兵力,怕是吃不下,那时可就弄巧成拙了。”
李逸仙、杨弘殷、张温、董璋等人听得很入神,连连点头。或许心中有那么一丝不服气的感觉,但想想附近的兵马,也就两万余铁林军、一万余飞龙军算是能战的,其他什么护国军、坚锐军、忠武军、捧日军——算了吧,可能会帮倒忙。
况且,再等一段时日,晋人可能不止造好一条浮桥了。组成浮桥的船只可能也用铁链连接了起来,而不是竹纽。如果再狠一点,铁索横江,那麻烦更大。
届时进可攻退可守,即便铁索、浮桥啥的最终都被毁去,他们也有足够的时间撤退。
“有时候不能太贪心。”邵树德说道:“淄青、泰宁尚有众十余万,心有多大才把李克用全军放过来?”
众人闻言皆笑。
“大王,今浮桥已断,晋贼后援不继,他们会怎么做?”李逸仙问道。
“你说呢?”邵树德慢条斯理地吃着乳粥,问道。
“听闻晋人在杨刘渡南北两岸筑城,囤积粮草器械,这是给五万大军准备的,故粮草不缺,或有坚守之意?”李逸仙说道。
“坚守是死路一条。”杨弘殷道:“待义从军赶到,诸军合围,他们还能有活路?晋人再傻,也知道河南是咱们的地盘,拖的时间越长,我们的援军就越多。”
“李克用或会再找地方建浮桥。”张温说道:“他不会放弃过河的兵马的。”
“难。”杨弘殷摇头道:“虽然可以趁水师不注意,临时抢修个简易浮桥,但难以通过大队人马,难以输送大笔粮草物资。而且这种浮桥存在不了太长时间,一旦被水师发现,马上就会被摧毁。”
“若我是晋人,便直接南下,去朱瑾的地盘。或者东进,跑去青州。长期蹲在杨刘渡,不是个办法,坐吃山空。骑军还好说,跑得快,步军怎么办?”董璋突然说道。
邵树德放下碗筷,笑道:“这样就很好嘛,理越辩越明。既然可以猜测、预判晋军下一步的行动,那么就会做好针对性的部署。”
众人神情一凛,知道大王要给各部下达命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