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胡真也是沉吟了好久才道:“昔年大王令我镇洛,余皆不问,唯有一事再三叮咛。扼崤函之险,以御西贼。”
寇彦卿缓缓点头,道:“洛阳一失,崤函之险尽矣。”
“我不敢辜负梁王大恩,眼下这局势还可振作一番……”说到这里,胡真顿了一下,似是意识到长直军是梁王嫡系,名义上归他指挥,实则自行其是,便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我欲回洛阳,先逼马嗣勋、段凝就范,击破夏贼蔡松阳部,然后再北上与夏贼大战,是成是败,在此一举。”
还来?寇彦卿挑了挑眉,不答。
“寇将军?”胡真看着他。
寇彦卿移开了与胡真对视的目光,叹了口气。他知道胡真的难处。
洛阳丢了,他必定无法与梁王交代,因此想着搏一把,看看能不能挽回局势。
“胡帅当知,夏贼是两路进兵。洛口那边,我派出的信使至今未回,怕是已凶多吉少。”寇彦卿说道:“若巩县、洛口尽失,夏贼后路无忧,定然派兵溯洛水而上,经偃师、石桥店直奔洛阳。又知夏贼已从白司马坂南下,进至洛阳北。说不定,再过两日,石桥店、洛阳故城一带也会出现夏贼,三路大军齐至,我军战得了一路,战得了两路,可战得了三路齐至?”
其实,寇彦卿被朱全忠欣赏,也不是没有原因的,至少他把夏军的进军可能判断了八九不离十。
玉门军龙润部近四千步骑明日就会出发,沿着洛水西南行,先锋两日内即可抵达偃师,大队人马三日内必到。
而天德军副使杨晟所率的数千人马,此时正在石桥店以北七八里的地方宿营。明天日落之前,肯定能抵达洛阳故城。
至于蔡松阳所部,此时正在洛阳城北的废墟内与贼激战。
三支箭齐发,寇彦卿虽然没看到,但他已判断得差不多,只不过还不知道夏军具体出动的时间和此时的位置罢了。
“洛阳北边的贼军不多。”胡真忍不住劝道:“数日前我已传令朱友宁,令其率军东来,若长直军汇合朱友宁部,全军万余,急攻蔡松阳,先将其吃掉,然后便从容多了。”
寇彦卿定定地看着胡真,一把年纪的元从老将了,用这种低三下四的语气求他,确实不容易,但是——
“胡帅可知夏贼来了多少兵马?”寇彦卿反问道。
“就目前看来,只出现了天德军的番号,围困河阳南城应还有一军或两军。”胡真说道。
“我部抓获了几个贼兵,拷讯得知,贼众不下十万。”寇彦卿说道。
胡真沉默。他也是老将了,当知这个数字是靠谱的,或许更多。不然,根本不可能排出这么大的场面。
“胡帅,何必呢?”寇彦卿叹了口气,道:“便是洛阳真丢了,又如何?”
洛阳是个盆地,四面八方被东西二崤山、熊耳山、嵩山、邙山等山脉包围着。就其东向通道而言,就只有延伸到河岸附近的嵩山余脉之大伾山这一条。大伾山在靠近河岸的地方稍稍平缓了一些,古人缘河开辟山道,并置关,也就是成皋关、汜水关、虎牢关以及如今国朝的旋门关。
旋门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魏孝文帝都洛,置东中郎将府以镇之——河阳北城为北中郎将府。隋大业年间,又有虎牢都尉府,关府并置,可见重视。
庞师古又不傻,这个地方当然要留守重兵了。因其地势,无论从哪个方向都很难攻,故想从洛阳向东,沿着黄河进入地势平坦的郑州,旋门关是必须要拿下的。
“君何意?”胡真脸色一变,问道。
“梁王镇汴,非镇洛。”寇彦卿提醒道。
这意思很明了。就汴州而言,洛阳这座废墟没什么意思,那个盆地也小得可怜,农业价值不大,那么河洛对汴州的重要性在哪?当然是地势了!
邵贼从西向东攻,已经攻到了新安,但还没出茫茫大山。便是将伊洛盆地让给他又如何?洛阳东面还有连绵的群山,要翻越这些山以后,才能见到一马平川的地势。
胡真很快明白了寇彦卿的意思,那就是如果实在不行,还可以放弃平坦的盆地,守好这些关隘就是了。这些城塞两侧高山耸立,就中间一条狭窄的谷道,往往还是山道,有的还九曲十八弯,光靠地势就能让夏贼欲仙欲死了,何必在洛阳死磕呢?
但胡真摇了摇头:“若就这样丧师失地而走,说不过去。”
寇彦卿也沉默了。
涉及到这方面,他也没把握。万一梁王震怒呢?即便他是梁王爱将,统率的亦是长直军嫡系,可吃得消雷霆之怒?
“寇将军,我还是要回洛阳。”胡真说道:“若事有不谐,你大可率部退走,便说是我下的命令,无妨。”
寇彦卿闻言有些触动,叹道:“罢了,便随胡帅走一遭吧。”
胡真大喜,道:“放心,实在不行,还可走洛南三关。”
洛阳盆地向南,还有三关,自西向东分别是伊阙、太谷、轘辕三关。
其中,位于洛阳城南二十里的伊阙关最为重要。但就是这条最好走的路,也颇为“险仄”,目前有一千长直军守御。
伊阙关很险,但过了此关后,却可进入地势平坦的伊水河谷地,土地肥沃,水草丰美,折向东南可直入汝州。
太谷关在洛阳东南五十里的山谷中,当通谷谷道,“两岸陡绝,山径崎岖”,出谷道可至颍阳县。
轘辕关在偃师东南五十五里,山路险隘回旋,凡十二曲,将去复还,故得名。出山可至登封县。
太谷、轘辕二关,各有佑国军五百兵戍守。
这三个关,其实守军都挺少,原因自然是处于腹地之内,有点人象征性守一下就好了,实在没必要靡费兵力。
胡真、寇彦卿定下计议,当下也不着急,一直休息到第二天清晨,方才拔营启程。
七千大军赶着大车小车,往十二三里外的洛阳而去。
※※※※※※
已经是正月初七人日了,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蔡松阳踩着满地的残肢断臂,走进了仓城。
说是一千守军,其实只有八百,半是州县兵,半是土团乡夫。
战至半夜,死伤近千,杀贼三百余。后来经降兵相劝,保证不杀之后,有土团乡夫缒城而出投降,但那些州兵抵抗到了天明,最后全军覆没。
蔡松阳搞不清楚他们有什么好抵抗的,谁来给他们发赏?谁来表彰他们的功绩?
或许此时天下多的就是这种死硬分子。
“死不足惜!”他一声令下,最后投降的数十人全部枭首,血溅当场。
盘算了下手头的兵力,还有降兵四百多、河阳土团乡夫两千二百人、天德军两千一百人。
仓城内的粮食其实并不多,不过三四万斛罢了。也就够河洛的梁军月余消耗。
洛阳城内应还有粮食,新安、莎栅等地多半也有存粮。如果还不够——这是肯定的——那么就只能在附近各县就地征粮了,这应该就是梁军在洛阳的后勤系统的大体组成。
打了一夜的仗,军士们都非常疲累了。休息到午时,大伙吃了饭,风雪愈发大了,蔡松阳走出营垒,四处观察,却见整个大地一片白茫茫。
“马嗣勋、段凝之辈,煞是可恶!”被冷风一吹,披着铁甲的蔡松阳只觉浑身寒意直涌,同时怒气也蹭蹭地往上直冒。
首鼠两端之辈,待我进城之后要你们好看!
两名信使一前一后从北方驰了过来。及近,下马,快步上前,将一份牒文交到蔡松阳手上,解释道:“符将军的命令。”
蔡松阳拆开一看,冷笑一声,道:“符存审怪我呢。”
信使低下了头,好像风雪太大了,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要留下朱友宁、寇彦卿,这个想法很好,但兵呢?”蔡松阳仍在发着牢骚:“你倒是赶紧打下河阳南城,南下增援啊!”
符存审其实也是转达高仁厚的命令,即尽可能留下更多的梁人大军,不令其遁走。
但这需要足够的兵力,兵在何处?
寇彦卿部几乎已经抵达洛阳东郊,朱友宁部已至甘水驿西二十里——对了,朱友宁率部前来的消息还是段凝私下里透露的,这算是他立下的唯一功劳了,至少在蔡松阳看来是这样。
夏军方面,玉门军还在前往偃师的路上,杨晟部则抵达了石桥店,随即向西,抵达洛阳故城区域,与留守此地的长直军两千人对峙,随时开打。
这两部加起来不过六千多有战斗力的部队,另外几千土团乡夫关键时刻真不顶事。
蔡、杨、龙三部,其实兵力上没有任何优势。可能也就是比人家多了千余蕃骑,战场侦察、遮蔽比较占便宜罢了。
只能等天雄军南下了,如果这一万步卒加入战场,那么将把握大增。
哦,对了,我们也不能忘了天德军的一千骑兵。事实上他们已经在飞熊军副使、豹骑都指挥使王崇的率领下,进至伊阙关附近。
第026章 抄截
关城笼罩在一片白雪之中,依稀可辨褐色的木楼、白色的石围子、青色的砖房以及黄色的土墙。
关城前的山道已经封锁了起来。税吏税丁们曾经在此收钱,但这会不见了踪影,应该是撤到关城里了。
山上居然有人在冒雪伐木!
用经验判断一下,应该是守军征发伊阙县的百姓为他们准备木料,修补城墙用的。
那么是不是也征发了县镇兵和土团乡夫呢?可能性极大!就算现在还没有,多半也快有了。
王崇遣了十余蕃骑上前,才走了数十步,两骑突然栽倒在地。骑士一跃而起,躲避飞来的箭矢,马儿痛苦地倒在地上,腿好像别断了。
两侧山坡上飞来了更多的箭矢,骑士纷纷走避,留下了数具尸体。
“贼人已经有备,拿不下了,撤吧!”王崇遗憾地下达了命令。
豹骑都的将士们有些不甘心,想披甲步战,蕃人野蛮劲上来了,也想攻山。
王崇看了看他们的罗圈腿,放弃了。
若邵大帅在此,多半也会赞同王崇的意见。蕃人就算了,豹骑都的骑兵都是精挑细选的,骑术绝对上佳,损失在这里太可惜了。
他们中很多人从小骑马,姿势或多或少有点问题,有人以前很穷,还无钱装备马鞍、马镫,直接光背骑马,骑术固然上佳,但骨骼发育不太健康。
这样的骑兵下马步战,步兵还能被打败,那得多菜啊。至少在蒙古人征埃及时,双方于山谷中相遇,地形不利,蒙古人与马穆鲁克皆下马步战,蒙古人是被砍得几乎全军覆没的。
马穆鲁克是从小习武的职业武人,敢打敢拼,长直军也是多年高强度厮杀的职业武人,也敢打敢拼,没必要与他们步战。
三千余骑兵一溜烟跑了,只留下了雪地里无数的马蹄印。
王崇计算了下携带的补给。出来才两日,身上的干酪、奶粉、肉干之类的食物还能吃八九天。黄豆、黑豆带了不少,那是喂马的,人不会吃,之前在洛阳近郊也搜集了少许粟麦,足够马儿吃一阵子了。
不急于回去补充,可以在野地里继续游荡,寻找歼敌良机。
什么?风雪大?武人行军打仗,吃冰卧雪寻常事也。李克用经常在大雪时节出兵,河东那帮牲口都能忍受,你不能忍?
往回溜达的路上,王崇还接到了信使。令他意外的是,不是西路军符存审那边的消息,而是东路军范河那边的:玉门军龙润部分兵一部去取轘辕关,主力已向偃师开进。
结合到之前收到的命令,蔡松阳、杨晟、龙润三部夹击而至,那么需要他们做什么就很明了了。
“找个隐蔽点的地方扎营,恢复马力。”
“侦骑四出,扩大搜索范围。”
“尽可能收集粮草,不要给贼人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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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将军,不能开城。”洛阳城头,段凝说道:“昨日不让胡真入城,虽说有夜中不得开门的推托之辞,但已然恶了胡真。若真让他进了城,有长直军在侧,我等死无葬身之地矣。”
马嗣勋的脸色不是很好看。骑墙骑到现在,好像要被逼站队了。他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段凝,昨晚他有些犹豫,想开门,又不想开,最后是段凝强烈建议他不要开,还说附近有夏军,胡真不敢久留,必走。等到今日战局明朗一些,再做计较。
这厮,去夏营谈事,肯定有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