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宫监一向可好?”邵树德走到了树荫下面,亲兵忙忙碌碌,铺上毡毯,搬来案几、坐具,开始煮茶。
“宫监操心国事,夜不能寐。”刘季述小心翼翼地坐下,答道。
“他操哪门子心?河陇已复,无外敌之患;关中承平,无肘腋之忧。难不成操心关东战事?”邵树德笑道。
“关东战云密布,诚堪忧虑。”
“哦?朱全忠、李匡威等人讨李克用,与朝廷何干?”
“奸相张濬,蒙蔽英主,竟欲诏夺李克用本兼各职、名爵宗籍,此取死之道也。”
“汴兵十余万,燕兵十万,赵兵亦有十万,灭李克用还不是易如反掌?”
“灵武郡王何戏我耶?”刘季述苦笑道:“西门宫监断言,诸镇心不齐,劲不能往一处使。又言代北险峻,关山难越,克用之患,只在宣武朱全忠,此番讨伐,定无功而返。”
国朝的中官,读兵书是必修课,有些人还武艺不凡。甘露之变中面对面单挑,小太监以少胜多,大破文官,抓住了皇帝。他们是有一定的军事知识和眼光的,知道数镇围攻,看似胜算很大,然结果难料。
“西门宫监倒是知兵。”邵树德笑道。
亲兵将煮好的茶水端了上来。
刘季述瞄了一眼,如果所料不差,应是义兴阳羡茶。
正所谓“闻道新年入山里,蛰虫惊动春风起;天子未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
阳羡紫笋茶,百花盛开之前便制成献给天子享用。
义兴如今尚被孙儒、杨行密、钱镠三人争夺,贡赋中绝,天子都饮不到阳羡茶,灵武郡王如何能得到?
难不成市马所得?
想到这里,刘季述更是谦卑地将头低了低。
“上欲召开延英问对。此会一开,事情走向如何,难以把握。”刘季述接着说道。
“西门宫监就不能阻止此事么?延英问对,中官虽不能出席,然就没有办法了么?西门宫监老于此道,当不用我教他。”邵树德端起茶碗,慢慢享用。
刘季述面前也放着一碗,但他现在没心思饮茶,又道:“右神策中尉骆全灌支持张相。”
邵树德闻言沉吟。朝廷确实不可能把所有权利都交给一个中官,田令孜、杨复恭那等权势滔天之辈,得圣人宠信,当上了神策十军十二卫观军容使,但底下两个实权位置,也是由两派人分占的。
宦官,有共识,但也有分歧,并不是铁板一块。
况且才立新帝,天下各镇纷纷上表拥贺,这时候再换人,真当外藩将帅的刀不利么?如此把他们当猴儿耍,当心自己人头先落地。
“西门宫监想要我做什么?”邵树德放下茶碗,问道。
“请灵武郡王上表,力阻此事。”刘季述恳切道。
如今,只有外藩将帅们才能震慑朝中那些不知轻重的人。
邵树德则想到了另一层面。
如果朝廷下诏剥夺李克用的荣衔职务,以义兄的性子,一旦摆平诸路兵马,指不定就要兴师问罪。
他就是这样的人。明明有光复长安的大功,居然还要被如此对待,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昔年巢军虽已在走下坡路,战力大不如前,但李克用所将之代北兵马仍然连番死战,伤亡可不轻。死的还多是沙陀本族人!
他记得后世李克用晚年时,连五百沙陀骑兵都凑不齐了。为大唐流了血,立了功,居然要剥夺我的一切荣誉?犯阙是大概率的事情。
“克用骄狂,目无纲纪,实宜讨之。”邵树德脸一板,说道。
刘季述傻眼了。这是拒绝吗?
“刘宫监请回吧。国家大事,本不是我一介藩臣所能置喙。今哲主继位,中外皆贺。元弼星相,老成谋国。左螭右貂,一时英才。他们若觉得好,那便是真的好。我不过一介武夫,只懂打打杀杀,国家大事,实在难为我了。”邵树德说道。
刘季述无语。半晌后,方才问道:“灵武郡王统大军南下,意欲何为?”
他一路行来,到处是挎刀持弓的武夫。数了数旗号,好几支人马了,尤其是名震西北的铁林军也在,这是要作甚?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道:“延州局势不靖,李大夫兵少,忧惧不已,邀我率军南下,保两州黎民平安。”
刘季述默然,随后又试探道:“灵武郡王上月请置渭北镇,朝议以为不可。同州刺史郝振威上下活动,欲谋镇国军节度使之职,骆全灌对其颇有赞誉……”
“同华,京东之门户也。郝使君亦是边将出身,老于军事,由他镇守国门,天子想必可安枕无忧。”邵树德道。
郝振威上蹿下跳,又有何用?同州七县,看似地盘广大,但人口还没华州三县多,一旦打起来,还真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杨爚已与王卞联络过,给他吃了定心丸。让他不要怕,灵武郡王站在你一边。
得此承诺,上下定心,断然不会让郝振威轻易得手了。
而且,镇北都护府亲军司已从榆林宫三千户属部里挑选了五百勇士,赐以战马、甲具、弓刀后南下,对外诈称王卞在草原所募,协助其守御华州。
有此五百骑卒,王卞就更加稳了。
刘季述叹了口气。
朝廷确实拿不出收(赏)买(赐)灵武郡王的东西,况且天子也不愿意。
泾原镇能给?不能。
同华能给?也不能。
这可就难办了!
办不了就办不了吧,刘季述也想明白了,灵武郡王是在坐看朝廷闹笑话呢。就此回去复命,固然不太好,但也没办法,情势如此。
但他心中还是有些隐忧。
几万大军屯于横山,想必没那么简单啊!这是待河东局势明朗之后,去摘桃子?
似乎不太像。
反正,刘季述根本不信朔方军南下是应李孝昌之邀,肯定另有图谋。
“不会是想与李克用一起犯阙吧?”刘季述悚然而惊,畏惧地看了一眼邵树德,但看不出任何东西。
一起犯阙,还是从东面而来,天子如何播迁?届时入了长安,会不会大杀特杀?
“刘宫监还有事?”邵树德问了一句,这就是赶人了。
刘季述不想走,但亲兵们都把目光转向了他,让他背心生汗,于是只能起身告辞:“既如此,某便回去复命了。”
说罢,灰溜溜地带着随从们下山了。
“让野利经臣来过来。”
“遵命。”
第031章 体系与上党
野利经臣本来在山下日子过得好好的,听闻邵树德领军南下,要到横山巡视后,立刻离开灵州,回到了山上,陪着他一起走了好几个寨子。
“此剑不错。”野利经臣赶来后,邵树德抽出一把锋利的短剑,说道。
这是野利氏工坊打造的,一共三百把,售卖给朔方军。有的骑兵习惯将剑当做副武器,因此供军使衙门便采购了一批,一共千余把,主要面向私人采购。
野利氏工坊特意挑了五把最好的剑献给邵树德。
邵大帅也不客气,直接收下了,以后可以拿来赏赐勇士。
“茶山铁矿,得天独厚,打制出来的剑就是不同凡响。用关中或河东铁料打制的剑如何?”邵树德问道。
“多有不如。”野利经臣不知道邵树德想问什么,如实答道。
“为何呢?”邵树德追问道。
野利经臣答不出来了。
邵树德叹气,只有技能,没有理论,这有屁用。
当然他也不懂理论,肯定是茶山铁矿成分含量有些特殊,后世西夏用这个铁矿制造的夏人剑就很出名。
不过问这个问题,也确实难为他们了,于是果断打住。
“有没有想过做其他铁器?这两年宽裕了一些,幕府营田司在采买铁质农具,目前要五万件。都作院忙着打铁甲,没空做这些,某已让魏氏铁匠铺试制百件,若堪用,便先买他五千件,租给民人。”邵树德说道。
说是租,其实与牛一样,就是分期付款购买,每年秋收后给粟麦就行。
铁质农具与牛耕,历史太悠久了,但就是普及不起来。别说现在了,即便社会发展到明清时期,仍然没有完全普及。
如今河流边的水浇地,使用的曲辕犁,成本惊人。耕旱地的百姓为了保墒,弃用了曲辕犁,用直犁。但无论哪种,成本都不低。
这两年幕府算是有了一点积蓄,于是邵树德打算打制一些铁质农具,诸牧监也在招募人手,从小驯养耕牛,争取进一步普及牛耕和铁质农具——别笑,灵夏牲畜多,但耕牛真没完全普及,可想而知中原是什么情况了。
“魏家哪来的铁?”野利经臣有些疑惑。
魏氏就是嵬才氏,给供军使衙门打制军器多年,算是有了一些积累,规模不小了。
“魏氏铁匠铺已从夏州迁往灵州,向幕府交钱,开采贺兰山中的铁。”邵树德说道。
说是交钱,其实很少,象征性的。但也有条件,邵树德要求他们在不降低工钱的情况下,把成本降下来。
这个要求有些奇怪,不过对他们有好处,魏氏铁匠铺答应想想办法。
“做农具并不难。”野利经臣说道:“某这便让人做犁、耙、锄、铲,进献给大帅赏鉴。”
“好,某等着。”邵树德笑道:“哪家做的农具又好用又价廉,某便让营田司买哪家的。”
“自无问题。”野利经臣笑道。
五万件农具,可不是什么小买卖,其利大焉。而且这都是小事了,关键还是军器的采买,那个更有赚头。
邵树德看着野利经臣兴奋的模样,有些想笑。
他根本就不明白自己的意图。
穿越者到古代,发明一个东西,有用吗?不敢说全部,八九成没用,因为没有体系,不存在其生存的土壤。
邵树德见过灵州都作院用的那种一推一拉的双木扇风箱。这玩意唐代就有了,然后消失了,一直到元末明初,才再一次出现,合着你重新发明了一次历史上已经发明的东西是吧?
最坑的是,还一直用到清末,整整一千年,没有任何本质的进步。
隋代发明的筒车,消失了。后来人翻箱倒柜,从故纸堆里找,几百年后搞了一个差不多的。
为什么不断涌现发明,然后不断消失,最后再重新发明?
战乱是一个因素。但这说明使用得还不够广泛!如果一种东西有很多人在用它,有很多人在制造它,有很多人在维修它,那它就是刚需,即便有战乱,也不会消失。
简单的一个筒车,发明它的人可能没挣到什么钱,制造和推广的人也没挣到什么钱,自然大家都漠不关心了,这就是没有普及和推广的重要原因。简而言之,火种没有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