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战,巢军斩首一万三千余级,京西数镇兵马尽皆丧胆,短时间内难以大战。
第二日,巢军大举出动,向西、东、北三个方向追击。
西路跑得较快,郑畋、程宗楚、王处存三人狼狈撤回凤翔府。东路王重荣比较倒霉,他听闻诸军入长安,急忙挥师西进,半路遇到追杀过来的巢军,战不利。幸好代州刺史朱玫赶到,帮他稳住了阵脚,然后双双闪人。
朱玫向北绕道,据说要去找郑畋。他已被任命为邠宁节度副使、通塞镇将,王重荣则一口气跑回了河中,恰好遇到过境的昭义军,节帅高浔得知战况后,暂时留在了河中府观望。
声势浩大的诸镇进薄长安之役,竟以这样一种让人瞠目结舌的方式结束了。
铁林军在高陵南原大破追兵张言所部后,近日一直屯兵富平。巢军倒也没有追来,想来他们也没那个实力吃掉官军,当然官军也拿数量高达十余万的巢军没办法。
没办法,那就僵着呗,邵树德有自己的事情要干。
“李延龄,五千巢军降兵,你认为何人可以押回绥州?强全胜已经回去了,如果此番顺利完成,某决定给他升副将。下一批,派何人为宜?”富平县郊外的庄子里,邵树德问道。
“让李仁军去吧。”李延龄回道:“五千巢众,无粮无械,有五百辅兵看守足够了。”
邵树德点了点头。李仁军是振武军中城十将出身,纯纯的武夫一个,带着器械齐全的五百辅兵,押运俘虏确实不成问题。再加上这次募集到的七百余户关中百姓和三万余斛军粮,只要鄜坊军不劫掠,顺利送回不是什么问题。
“就让李仁军来办这事吧。”邵树德同意道:“巢军降兵,算上四月回去的那批,总有六千三百余人了,让他们为军属农场种地。不会不要紧,学,棍棒之下,总能学会的。原本军属农场的那五百州兵,可以不用干活了,发给武器,恢复训练,充作看守。宋别驾那边如果有需要,可以让降兵去帮着开河。路上也给那些降兵说清楚了,干满两年活,就给他们编户,可以租种军士们的田地,如果攒下钱了,也可以向州县购买田地自己种,总之要给他们一个盼头,不能往死里压榨了。”
“军使英明。”李延龄赞道。
“少给我来这套。”邵树德摇了摇头:“目前这点粮食怕是不太够,走之前还得筹集五六千斛。唉,原本挺富裕的粮食,被这么一弄,居然坚持不了几个月了。”
“军使,还是得多筹粮。下个月,本镇还有衙军要过来。”李延龄提醒道。
“这——某几乎忘了这事。”邵树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关中粮食一年两熟,本是富庶之地,而今战乱不休,不知多少庄稼撂荒了,筹集粮草却也不是易事。”
李延龄说的衙军,指的就是诸葛爽去年创立的夏绥衙军左右两厢,共六千人,周融、令狐敬二人领之。他们要南下,还是诸葛爽下达的命令,原因也很简单,养不活了,不得不出来就食。
至于由三千洛阳军士组成的亲军,则仍然由诸葛仲方领着,屯于夏州。诸葛大帅做事是很老到的,在朝廷没正式下达移镇的命令之前,他就会留着一手,不把自己的后路彻底堵死。
六千夏绥衙军南下后的粮食、赏赐问题,诸葛爽早就暗示过邵树德了,由他想办法解决。每想到此事,邵树德就很头疼。铁林军的人数一再膨胀,目前有100亲兵、2500营兵、1000陷阵营、400杂兵、800骑兵,外加3000辅兵,总共7800人。
这还不算已经走的和即将走的各500辅兵,算上的话就是8800人。再加上邵树德正在招募骑卒,打算将朱叔宗、折嗣裕二人的部属扩充到千人,那就是九千大军了,委实惊人。
昨天晚上,邵树德与诸将仔细讨论了一番,最后决定暂时停止扩军,先把手头这九千人理清楚,练好!兵贵精不贵多,要想减少粮食消耗,就得走精兵路线。京兆府北面这些州县的负担本来就很重了,再给他们整几千武夫,那简直要命了。
送走了巢军降众和募集到的数百民户后,铁林军继续在富平练兵。周边州县的官员、士绅三天两头过来会面,诸葛爽不出面,每次都是由邵树德和他们交涉,让他们不要荒废了农业生产,尽一切可能确保粮食供应。
南边长安一带现在也消停了。巢众给黄巢上尊号“承天应运启圣睿文宣武皇帝”,黄巢欣然应之,沐猴而冠,整天不知道在折腾个什么劲。
对了,他们的粮食也快消耗完了,听说最近四处派兵,抢占州县,搜刮粮草。为此,还与占着京兆府西边部分州县的官军打了一仗,不利而还。
※※※※※※
时间进入七月。
铁林军随营学堂内,一众将领正在进行着例行学习。
“长安以北,巢军已占泾阳,对三原虎视眈眈,不过暂时还没敢进军。”作为铁林军系统内受过最完整军事教育的人,朱叔宗当仁不让充当起了教习,只听他继续说道:“某以为,巢军的主要防备方向还是西面。”
“王师次第汇集凤翔府。郑都统辖下兵马几达六万五千之众,三川节帅亦在竭尽全力供给粮草、钱帛。黄巢若有见识,当知凤翔大军随时可东进,必重兵以备。”
“东面行营,河中王重荣拥兵三万,昭义高浔有兵五千,河东、河北亦有兵马来助,皆能征善战之强军,巢军不可不备。”
“南边兴元府方向,蜀兵不下两万,黄巢焉能不备之?”
“如此算来,巢军能用于北面行营方向的,最多不过两万。夏绥军、鄜坊军合众一万八千有余,下月衙军六千抵达后,便有两万四千之众,自保绰绰有余,甚至有余力进取。”
朱叔宗说的这些东西,也是诸将一起讨论得出的结论,今天讲给队正以上军官听,是为了培养他们的大局观。没有大局观,做不了高级将领,铁林军要培养自己的人才,就必须提高基层军官的业务水平。
其实现在朝廷对付黄巢的战略也已经很明了了,那就是逐步挤压、消耗,削弱其实力。待更多兵力汇集之后,再四面合围,以雷霆万钧之势发起决战,彻底消灭这股势力。
邵树德觉得这个策略不算坏吧。
京兆府不过二十余州县,不到一百五十万的人口,如今处在巢军控制范围内的不过十三四县罢了,养长安城那么多贼众是很吃力的。巢军现在不思进取,还在勉强维持,等到真坚持不住向外扩张的时候,军队还有没有现在能打可就很难说了——最近半年的大战,可是让黄巢消耗了不少精锐,尤其是龙尾坡之战,被斩首两万多级,死的可都是精兵。
“某以为,朝廷近日定然会下旨,令各军再度进逼长安,令贼众无所掠,坐困愁城。”朱叔宗说道:“北面行营亦需做好准备,南下攻取泾阳,进逼高陵、栎阳等县,当是郑都统交予我等之重任。”
朱叔宗说完后,众人议论纷纷。
邵树德咳嗽了一声,院场上顿时静得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某补充两句。”看着或坐或站着的百余名军官(分成两批轮换听课),道:“北面行营大军若南下,须记住一点,不以一城一地为得失,而以杀伤贼军为重。最优之事,莫过于野战击败贼军,俘杀贼将,斩其骨干。只要贼军势微,这些州县还不是任凭我等取之?劳师动众,攻敌重兵守御之坚城,这种事某不做,尔等可明了?”
“明白了!”“某知矣。”“遵将军令。”
“明白了就回去练兵。异日有战,若是哪营哪队作战不利,本将可是要杀人的!”
第031章 前奏
七月下旬,圣人下诏改元中和,是年为中和元年,大赦天下。
邵树德依旧在富平练兵,凝聚部伍人心。闲暇之余,便跑到诸葛爽那边喝茶闲聊。跟这种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老人家聊天,每次都感觉有收获。
“树德练得好兵哪。河东军士、巢军降众,原本并未完全归心,经过这段时日的整顿,有点顺服的意思了,后生可畏啊。”诸葛爽正在与幕僚蒋德温对弈,见邵树德进了院子,便笑着打招呼。
“唔,站着别动,让老夫再仔细瞧瞧。”诸葛爽的目光离开棋盘,上上下下打量了邵树德一番,道:“有点大将的气度了。以前还有那么几丝稚嫩之色,这半年仗打下来,气度沉凝,不怒自威。铁林军诸将,现在在你面前应该都要收起几分小心了吧?”
邵树德闻言一怔。他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变化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好像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看到部将做得不够好的地方,他说话的语气、口吻,仔细回想起来,确实和去年不太一样。
犹记得去年自己和陈诚说,让他带一万兵马北上代州,他没这个信心。但现在若带铁林军九千人南下与巢军作战,似乎一点犹豫都没有,部将们也觉得理所当然,完全信赖着自己。
战争,可能是天底下最锻炼人的事情之一了。
制定部队的训练计划,筹集粮草和赏赐,与地方官员扯皮谈判,游走于各种各样的将帅之间,默默观察着部将忠诚与否,这些催熟了自己的一部分。
带兵打仗时不断地制定计划,再否定,再产生新的计划,揣摩敌将的心理,果断下达各种命令,临战前巨大的压力,这些催熟了自己的一部分。
在诸葛爽身边,亲身接触与朝廷之间各种奏章往来,洞悉朝堂秘事,视野放宽到整个天下,亲眼目睹军阀与朝廷之间奇妙的关系,这些又催熟了自己的一部分。
现在的自己,若是遇到去年的自己,会是一种怎样的观感?
以前就是个傻小子啊!靠着一股挣扎求生的本能,在合适的时候遇到了合适的人,就好像一块璞玉遇到了高明的匠人,经过一番精雕细琢之后,才散发出了那么一点光芒。
去年的自己,有那么点骄傲,也有那么点自卑,曾经还有点轻视诸葛爽,认为这就是一个喜欢别人拍马屁的老人。经历了这一年,何如?
以诸葛大帅丰富的人生经验,怕是早就看穿了自己的那点小把戏。他之所以能忍受这些,或许只是因为看到了自己身上某种让他觉得满意的品质,故才引为心腹,悉心教导。
“跟随大帅一年,邵某受益良多,在此拜谢。”邵树德长身一揖,诚心道。
蒋德温慌忙站起了身,诸葛爽则坦然受了这一礼,笑道:“树德无需如此。你和其他军将不一样,老夫早就注意到了。某老矣,午夜梦回之时,每每回忆起年少时的荒唐事,走过的弯路,吃过的苦头,都觉汗颜。这天下,需要个不太一样的军将,树德还年轻,还望保持本心,砥砺前行。”
邵树德再一揖,一切尽在不言中。
“日后勿要在他人面前如此。”诸葛爽起身,托住邵树德的双手,道:“为将之才,一曰智,二曰信,三曰仁,四曰勇,五曰严,勿要令诸将轻视,须知这世上可不是每个军将都如树德这般,畏威而不怀德者众多,切记。走吧,你也不会下棋,咱们去吃茶。”
几人换了个地方,在花园石桌前坐下。
诸葛爽沉吟了一番,道:“大军可已准备妥当?”
“粮草有四月之需。器械大体齐全,唯箭矢尚有不足,同官县那边还在赶制。”邵树德答道:“军士操练有日,进退有度,已可击贼。”
“此仗关键并不在于北面行营。”诸葛爽摇了摇头,道:“王重荣,守护之犬,不必过多指望。他能往这边送一些粮草、军器,便已是极限了。日后黄巢若举兵攻同、华二州,此辈还要求援。”
“西面行营,就看郑相公筹措钱粮的本事如何了。若有钱粮,凤翔、朔方、邠宁、义武、泾原诸军还是能战的。”诸葛爽又说道:“若无钱粮,恐有变也,还会连累北面、东面行营,不可不防。”
“总之,走一步看三步。”诸葛爽笑道:“你该学学下棋了。某之兵法,尽在其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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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北面行营那么多人马会打仗,需要你去厮杀么?为何就不能安安稳稳坐在家中,妾看到了也有主心骨,不然总觉得空落落的。”看到封隐不断地在磨着横刀,刘氏一脸担忧地说道:“邵树德能征惯战,数战数捷,杀得贼军不敢北望,这富平县安稳得很,何必再去干那种卖命的营生呢?”
“妇人之见!”封隐冷哼一声,道:“乱世已至,哪还有安稳的地方?”
封隐将磨刀石放下,呆呆地望着院外。朱玫当初与自己同在邠宁为将,李大夫离开河东前将其请了过来,本以为大夫离镇后便无甚前途了。可谁曾想,竟然步步高升,先当刺史,再掌兵权,现在又被朝廷任命为通塞镇将,挂邠宁节度副使衔,堂堂一军之主啊!
老天何如此戏人!
“郎君,不如搬家去绥州算了。”刘氏鼓足勇气道:“都是寄人篱下,还不如去绥州。家里还有些钱帛,去了那边日子也不会差。郎君便求一下邵军使,给个州将当当,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么?”
“寸功未立,岂可轻授军职?”封隐烦躁地说道:“你家兄弟几个,和某一般想法,这便准备带着部曲投军去了。此事你不要多管,日后沙场建功,自有富贵可享。”
说罢,封隐拿着刀去找刘家三兄弟,准备再好好操练一番庄客。
刘氏呆立片刻,轻叹一口气,转去内间了。
“从妹这首诗对仗尚可,平仄有点瑕疵,若换个字更好。”内间里,封绚正给自家叔父的女儿封都指点着一首律诗,见刘氏进来,便笑道:“长嫂(唐代称长兄之妻为长嫂、长姒、伯母)来了。”
“可算有点笑模样了。”刘氏亦笑道:“这样才好嘛。本就公卿贵女,又生得这般模样,多笑点,外头那些军将贵胄还不上赶着过来。”
“长嫂勿要相戏。”封绚叹道:“妾乃未亡人,以后自当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刘氏顿时不好说话了。不过一想起自家丈夫铁了心求取功名的事情,还牵扯到娘家的几个兄弟,刘氏又不淡定了,便道:“整日待在屋里也闷气,不如到院子里走走。”
“外头武夫那么多,妾担心……”年岁较小的封都放下手里的诗稿,显然又想出外游玩,又有些害怕。
“无妨,都是邵军使的亲兵,规矩着呢。”刘氏笑道:“邵军使在南边迭破贼军,俘杀万余巢众。庄里人都说,此乃武曲星下凡呢,又年岁尚轻,英武过人,待人温厚……”
封绚初听还不觉得怎么,这会越来越觉得这个长嫂话里有话。她本是聪慧之人,一点就通透,长嫂这是在做什么!
刘氏滔滔不绝说了半天,见只有封都在仔细听着,封绚则脸有不耐之色,便下意识住了口。正尴尬间,外头隐隐传来震天的呼喊声。
“军使来了!”
“铁林军万胜!”
“杀巢贼!”
刘氏脸色一白,这是要出征了!一想到丈夫和几个娘家兄弟也想跟着出征,刘氏只觉浑身无力,站都站不稳了。
封绚见状,暗叹一口气,良久不语。
庄外的大道上,数道长龙滚滚延伸至远方的天边。
战马嘶鸣,军士如云。
邵树德的将旗每至一营,都引起热烈的欢呼。
一身戎装的诸葛爽在后头见了,对蒋德温笑道:“真大将也!”
“此乃大帅最得意之门生。”蒋德温拱手笑道。
诸葛爽但笑不语。
中和元年八月初三,北面行营大军在朝廷连番催促之下,分批南行。铁林军以陷阵营李唐宾部为先锋,两万多大军如洪流般席卷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