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项危险的活计。
因为他们现在能战的只有四千多骑,而汴军骑兵还有三千余。正面碰上,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河南不同于空旷的大草原。张全义在河南府、汝州二地干得不错,河渠众多,对于擅长高机动的银枪都来说,一旦被敌人缀上,迂回空间大大缩小。
追逐战很急的时候,万一有河流阻隔,拉不开空间,骑射便会受到限制。此外村庄、田垄、树林等地形,都会限制他们的能力。
银枪都的优势,始终在于与敌骑保持在中距离,利用骑射一点点耗死敌人。一旦无法保持这个距离,让人近身,就只能用骑枪、刀剑与敌厮杀,优势发挥不出来,徒增无畏的伤亡。
铁骑军怎么还不上来!
唔,铁骑军没上来,但折嗣伦的凤翔军在紧赶慢赶之后,终于抵达了陕县。邵树德闻讯,亲自将其迎到甘棠驿大营。
“外舅身子骨可还好?”驿站内,邵树德让人摆下酒席,陈诚、折嗣裕、刘子敬、李仁辅等将作陪。
折宗本也五十多了。这个年纪,对于擅长养生的富家翁来说,或许还没到生命的尽头,但对于常年吃冰卧雪的武夫来说,如果年轻时身上留有伤病,就很难说了。
邵树德出身太低,十五六岁就从军,过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苦日子。即便后来当上了队头,在河津渡收商人的孝敬,依然没有本质的改善。
真正过上好日子,其实还是当上绥州刺史之后。
那段日子,饮食、作息都很规律。赵玉出身大家,对生活有自己的理解,家里安排得井井有条,服侍也很到位,让邵树德不用操任何心思,专心军务就是了。
在那个时候,即便内心已经打定主意,引麟州折家为奥援,在镇内争权夺利,但邵树德依然不止一次冒出过娶赵玉为正妻的念头,可见一个贤内助对武夫的帮助之大。
讨完黄巢之后,生活又发生了质的改变。节度使的威仪,是一般人很难想象的,即便出征在外,帐内装饰依然考究、舒适,出行前呼后拥,甲士如云,生活的方方面面,你想到的,别人都替你想到了,你没想到的,别人还替你想到了。
出征途中,邵大帅想饮茶,很快就会有人在地上铺好毡毯,摆上案几,支起华盖,然后将煮好的茶奉上,还都是顶级名茶。
想吃什么,自有亲兵策马狂奔外出采买。
邵树德年轻时受过五六次伤,身上至今还有伤疤。还好,都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势,皮肉外伤罢了。
他得感谢自己的运气。若地位低下时被人在身上砸了一狼牙棒,即便挺过来,保不齐仍会留有暗伤,那对寿命可就有影响了。
出身低微的武夫的宿命,没办法。晚唐这时节,也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比较特殊的时间段,各镇将帅之中,出身草根的比例高得惊人,几乎超过一半,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情况。
出身低微,要想往上爬,可不就得玩命么?历史上符存审随李克用攻云州,蚁附攻城,血流盈袖,李克用感动不已,亲自为他裹伤。
符存审是幸运的,因为他活了下来,晚年教育子女时,他说:“我幼年就仗剑在外闯荡,历经四十余年方才位至将相。出万死获一生者非止一次,光从身上取出的箭头就有一百多个。”
武夫如此“作践”身体,想要获得长寿,没那么容易啊!
“家父气力不如以往,开不得硬弓了,但还算康健,骑得骏马,领兵作战自无问题。”都是自家人,折嗣伦也不隐瞒,一五一十说了。
邵树德闻言放下了心。
李详十年前还是生龙活虎的厮杀汉,但现在已经病得需要人抬着出征。武夫最后几年的光景,身体素质断崖式下降,各种伤病一齐袭来,确实有些可怕。
“均州冯行袭之事,不要客气,使劲打就是了。此人不过数千兵马,即便治军有方,然治下不过三县,能有多少实力?攻下均州后,可寻机窥伺忠义军(山南东道)其他属州。此事,某尽付于外舅了,打不打,打到哪里,他做主。”邵树德说道。
山南东道,完全是另一个战场,邵树德不打算遥控微操,授于折宗本全权。
兴元府的诸葛仲方已同意出兵三千,金商李详出兵五千,凤翔镇出兵八千,整整一万六千步骑,由折宗本挂帅。
老丈人也是宿将了。从一个地方土豪、乡勇头子做起,与平夏党项厮杀了半辈子,也北上打过回鹘,最后当上振武军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经验丰富,可堪信任。
山南东道这一路,其实也非常关键。
如果真能一路打通到襄州,那局势将出现极大的变化。不但可以威胁朱全忠的淮西大后方,同时也能震慑夔峡李侃、鄂州杜洪。
尤其是前者。这几年李大夫可真是威风啊,以夔峡镇起家,又控制了荆南,地盘相当于历史上荆南镇全盛时的完整版了。
此人在南方的澧、朗等州为割据势力所控制的情况下,仍然一门心思往川中钻营,简直不知死活。
而且,这些年与邵树德的关系也很冷淡,难不成想以后“各帝一方”?
让折家给他们施加点压力也好。
这个方向,邵树德不打算投入嫡系资源。这就和蜀中一样,路途远而艰,必须给予大将全权,容易割据自立。
与其这样,不如让折家去折腾。能打下多大的地盘是他们的本事,有姻亲这层关系在,总能与朔方军维持一个相对良好的关系,这就够了。
等到日后天下局势明朗,折家自然会做出明智的选择。
“听闻朔方军近日已与宣武军交战,不知汴兵战力如何?”聊完均州之事后,折嗣伦很快把话题转到了当前战局之上。
“据拷讯俘虏得知,汴军主帅非张全义,而是葛从周。其人从汴州带来了三千余骑,全权统筹河南府战事。这人,不可小视。”邵树德说道。
“哦?妹婿竟如此看重此人?”折嗣伦有些惊讶,道:“某在凤翔,亦只听闻汴军有大将朱珍、丁会、庞师古、胡真四人。葛从周小有名气,但怕是地位不高,只与朱友恭、张存敬、郭言、霍存、张归霸、杨彦洪、贺德伦等人差相仿佛。”
“英雄未得其时也。”邵树德说道:“正如河东军之中,薛志勤、康君立、李克宁等老人占据高位,李存孝、李嗣源、周德威等将未有出头之机一样。而今天下鼎沸,战事方炽,这些人早晚会一飞冲天。”
这话说得在座诸人都有些惊讶,不过想想也确实如此。
就像邵树德信任卢怀忠、李延龄、任遇吉等元从老人一样。如今天下各个军头,第一要务是防止手下人造反,肯定是先紧着老人用。但随着战事日渐胶着,最终还是会让有才能的人上位,此乃必然。
葛从周是尚让旧部,投降朱全忠时不过是一介军校,地位并不高。但现在也慢慢起来了,多次担任救火队长,并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日渐受到朱全忠的信任。
杨师厚目前的地位甚至比葛从周还要低,但正如锥处囊中,早晚要冒头的。朱全忠对其还算重视,派到附庸藩镇忠武军那里为将,日后应还是有机会的。
“妹婿准备何时大举东进?”折嗣伦又问道。
邵树德让人拿来了地图,起身离席,指着上面标注的各州各县,说道:“武威军刚走到坊州,侍卫亲军已抵华州,铁林等三军刚出延州。灵州还有一些人马在调动,但他们不会出镇,只有定远、天德二军前往渭北戍守,丰安军开往绥州,经略军不动,留守灵州。”
“短时间内能赶来陕虢参战的,也就只有都护府亲军司辖下的两千步骑了。而且这支部队,还要留在华州、京兆府一带押运粮草,十五万夫子转运粮草器械,单靠义从军照应,多有不足。况且,某想将义从军调来陕虢。”
兵力不足,是邵大帅目前面临的最大苦楚。
但凡征战,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都必须先完成兵力集结。
此番征战,邵树德直接扔下大部队,只带着骑兵星夜兼程,赶至潼关,根本谈不上集结兵力。
“河东也在催我呢。”坐回来后,邵树德笑道:“义兄的使者昨晚刚到陕州,言河东军经苦战后攻破怀州河内县,已与朱珍所部在孟、怀之间大战数场,互有胜负。我也不知真假,或许有掩饰在内吧。河东大军六万有余,但成分复杂,全忠兵多,据闻遣兵八万之众,义兄攻势受阻之后,多半已僵在那里了,急需我从侧翼击破河南府,抄截朱全忠之后路。”
折嗣伦仔细地听着。
“前几日,葛从周在崤山设伏,不过未能竟功。其人目前还逗留在那一片,以山地为凭,当大道阻我。”邵树德继续说道:“当然,或许只是虚张声势,主力业已遁走也未可知。今日刚刚收到消息,前潞州叛将冯霸率步骑两千余人自郑州而来,蔡州方向亦有援军北上,进入汝州,汴军也在陆续集结呢。”
“冯霸所部应是善战,然蔡、许、陈诸州北上之援军,以州县兵居多吧?”折嗣伦问道。
“蔡兵勇悍,未可小视。”邵树德说道。
“妹婿欲继续屯兵陕虢,以待主力汇集?”
“不能拖了。”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小郎且为我镇守灵宝、陕县一带,我自领铁骑、顺义、华州兵东出,会一会葛从周。李克用那脾气,小郎日后自当领教。他既遣人来催了,我再按兵不动,他就敢直接撤兵回晋阳,然后与我再不往来。”
“有义从军在潼关,我自领折家子弟守陕虢,还有侍卫亲军机动策应,后路问题不大。”折嗣伦沉吟了一会,道:“然华兵以新卒居多,并不善战,一旦溃败,或动摇全军士气。”
折嗣伦这话也不无道理。
打仗这事,宁可兵少,也不能带猪队友,盖因他们一败,极可能影响全军士气,属于不稳定因素。
“无兵可用,只能勉为其难了。”邵树德说道:“让他们去攻堡寨,见见血,总能派上用场。破了寨子,我便将男女丁口尽数迁走,看葛从周急不急。此为化被动为主动之招,说不定能调动其兵马,这便存在机会了。”
折嗣伦默然。妹婿打仗,还是这么“奇怪”,总感觉不是正儿八经的武夫路数。
不打汴兵,反去打百姓,这是什么兵法?
第023章 资源
大顺二年十月初一,邵树德以顺义军四千众为先锋,自领铁骑军万人、华州兵万人东出,经硖石出陕虢,兵围石壕寨。
银枪都主力已经收了回来,邵树德亲自喊来了杨弘望、王崇、折从允三人。
“硖石之战打得不错。”邵树德先表扬了一句王崇:“行军征战,扬长避短为第一要务,你利用山间河谷地形击溃汴军骑卒,此有功也。”
“惜未能俘得贼将刘康乂。”王崇遗憾地说道。
汴军还有两股骑兵,一路没遇到,一路撞上了杨弘望所部,见到九百余骑具装甲骑后遁去。
“无妨,今再给你一个机会。”邵树德笑道:“先回陕州整修器械、领取粮草、更换马匹,休整两日。随后绕道砥柱,一人双马,沿大河南岸,经孟州向前,至河南府巩县一带。若半途遇敌,贼弱则击,贼强则避。遇敌押运粮草之队伍,可果断出击,烧毁敌之粮草、器械,役畜带不走的尽杀之。唔,豹骑都留下。”
杨弘望、王崇二人深吸一口气,先后领命,折从允有些遗憾,他是豹骑都十将,只能留在大帅身边了。
砥柱山,在黄河之中,所谓中流砥柱是也,是一个地标。
巩县,河南府属县,在洛阳北偏东。
从陕州沿着黄河南岸走,绕一个大圈,走孟州,可至洛阳侧后方。但因为要经过孟州,很可能遇到集结在郑州、河阳东部的汴军主力,所以邵树德让他们尽量不要啃硬骨头,就挑软柿子捏。
如果实在找不到目标,撤回来也无妨。他们本身的存在,对汴军就是一大震慑。李克用现在多半有些吃力,当可为他缓解些压力。
就是不知道葛从周会出什么招,他手下以河南府兵将为主,多为步卒,今就要看看他顶不顶得住压力。
飞熊军离去后,邵树德亲自观看华州兵的战斗。
王卞的部队,曾经被郝振威偷袭,损失惨重,现在扩充的兵马,多为新卒。
而且华州安逸,商业繁盛,百姓缺乏一股穷横劲,相对比较爱惜性命。比起多灾多难的河南,武风浓烈的河北,穷得掉渣的西北,华州人不够狠啊,对自己不够狠,对别人也不够狠,不是最优秀的兵源。
此时战鼓已经擂起,铁骑军五千战兵以营为单位,四散开来,最远的甚至跑到了乾壕寨以东区域,四处捕杀出现在原野上的汴军信使、游骑,并且吸引汴军仅存的三千余骑出来作战。
铁骑军,与飞熊军可不是一回事。虽然为了携带弓箭而舍弃了势大力沉的长马槊,但近战能力不弱,全员披甲,不少人甚至身着瘊子甲。
如此多的甲具,当然要感谢圣人了。
神策军大概是大唐装备第一精良的部队,四万大军惨败之后,甲胄多为泾原军夺取,随后又大部分回到了朔方军手里。再加上长安府库里捞到的,前后得到了两万多领铁甲,可谓一夜暴富。
现在邵树德就想干掉谢彦章手里的骑兵,消灭这支讨厌的“存在舰队”,然后主动性便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
葛从周再是用兵老到,在如此被动的情况下,他能玩出什么花?
石壕寨并不高,土木混合结构,兵也不多,此时大概就千余人。
华州军将携带而来的配件组装完毕,搞了几具飞梯。王卞也发了狠,亲自挑选了四营战兵,同时从西、南、北三个方向发起攻击,西面是主攻方向,安排在此处的都是华州军中最能打的。
寨墙之下,箭矢横飞。
华州军士脸色苍白,在军官的督促之下,冒着密集的箭矢蚁附攻寨。
张全义的屯田兵准备充分,甚至从寨墙上倒下了一大缸金汁。寨墙之上,甚至还见到壮丁健妇在输送矢石,抵抗意志令人感到惊讶,也不知道屯将对他们宣传了什么。
“杀啊!”飞梯之上,华州军士如雨点般落下,随后又有人不断涌上。
一军校身披重甲,手持铁锏,扛着大盾直往上爬。
寨墙上枪刺刀砍,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此人天生神力,一步步顶了上去,随后挥锏横扫,连续击倒两人。
守军疯狂地拿长枪捅刺,军校伸手夺过矛杆,一拉,一人从墙上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