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树德想到的只有桑基鱼塘。
这其实是一种曾经风靡一时,然后又慢慢衰落的生态农业模式。
他印象中明清时期就有了。但正如很多事物一样,在明清之前,其实都是有雏形的。
他自淮南一路南下,在漕渠上看了很久两岸的地形,认识到了淮南以及江南农业的特殊性。
从土地方面来说,因为沼泽、河流、湖泊遍地,获得土地基本只有一个办法,即围湖造田,但这需要漫长的过程,不是一时半会能奏效的。
以扬州为例,大片沼泽完全处于未开发状态。
已开发的部分,往往开发程度不够,农田被河湖包围,形成一个个宛立水中央的孤岛。
真正成熟的部分,也就城市周边罢了。
百姓们心里很清楚,在填出足够的陆地之前,他们要认真对待手里的每一块田地,尽可能精耕细作,获得更高的产量。
而河湖也不能放过。邵树德在高邮看到百姓们在垛田周围的河湖内养鱼虾、菱角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淡水鱼的热量固然低得令人发指,但多少也是一笔收入,水面万不可能浪费了。
这种行为发展到后来,便有人总结经验,以扩大收益。
沼泽挖掘疏浚之后形成池塘,淤泥则堆到另外一边,形成农田。田里可种植稻麦,围着池塘的河岸可种植桑树养蚕,缫丝废水、蚕蛹、蚕沙等物可养鱼,富含鱼粪及其他腐败物的淤泥再拿来肥桑,形成一整套循环。
他不知道这种模式能否在此时行得通。但就淮南、江南这个情形而言,确实也只有这一种因地制宜的法子——那么广阔的沼泽,你想开发的话,还能怎么办?
其实,这会司农寺已经在南京江宁府进行试点了,今年已是第三个年头。
邵树德从定期发来的奏疏中追踪进度。
整体而言其实还可以,淤泥确实肥沃,稻田产量很高,一棵棵桑树围绕着池塘,形成天然的界限。招募来的农夫采桑养蚕,缫丝织布,诸般细节在慢慢完善之中。
这就是淮南、江南农业当前的解决方案。
如果试点成功,将来会在江南各地大力推广,形成一定的规模。
这是终极版本的精耕细作小农经济,与北方大平原户均数十亩地、农牧并举的粗犷模式相比,完全是两个风格。
但因地制宜么,不就得如此?
将来北方人口多了,户均土地下降之后,农牧并举的模式固然仍然可以继续,但肯定没现在这么爽利了。到了那个时候,一户北方农民的生活水平,定然比不上江南,毕竟土地的利用效率和产量摆在那里。
有些东西,确实是必然。
唐德宗那会是没法在北方搞到钱,不得不仰赖江南钱粮。
大夏的未来,可能还是得去江南搞钱,但原因又不尽相同了。
四月初十,圣驾离开京口,一路西行,两日后抵达南京。
第063章 扬子宫
南京的户口其实并不算多,且绝大多数来自划归南京的周边诸县。
就狭义上的南京而言,两附郭县(上元、金陵)大概只有一万五千余户,可能是大夏四京中人口最少的一个了。
这就是战争的威力。
张雄、孙儒、冯弘铎、田覠等人在此交锋,数易其手。
杨吴夺得此处后,钱镠并不放过,屡次交兵。及至苏州刺史杨师厚叛投钱镠,对方自湖州、苏州两路出兵,昇州又多次沦为战场,百姓死的死,跑的跑,地方大受摧残,民生凋敝不已。
所以说,昇州百姓苦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战争时期,哪里的百姓不苦呢?
邵树德在前往南京的路上,突击处理了一批公务,多是洛阳转过来的。
其中,最值得他注意的还是几个儿子的动向。
伊丽河谷的邵大郎还在休养生息,深固根本,成效非常显著。
他这次又是要人、要物资来了。
未得天子允许,太子是不能处理公务,干涉政事的,这是铁律。不过这次他监国,管起来名正言顺,倒没什么可说的。
邵树德仔细看着奏疏上宰相及监国太子的批注。
大郎索取一千头耕牛、农具三万件,其他各类物资若干。同时,他请求将每年迁移过去的中原百姓增至两千五百户以上,因为伊丽河谷的承受能力增强了,并且发展到了一个新阶段。
政事堂宰相同意了,太子也同意了。
邵树德看的时候很欣慰,兄弟之间就该如此。
当然,有他这个老父亲看着,二郎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踩坑”。既改变不了结果,还会惹人厌烦,没必要。
耕牛什么的倒还好说,司农寺在焉耆府和庭州都在训练小牛,一千头成年耕牛还给得起。
农具就有点麻烦了。
虽说前往西域的工匠很多,安西道的冶铁业发展迅速,但三万件本身还是很多的,并不容易筹措。
安西道巡抚使赵匡璘上奏,请分两年拨付,邵树德同意了。
看到最后,邵树德也加了一条批注,令西域商社多多采买赵国手头多余的奴隶,可以粮食或其他物资支付。
大夏与波斯的战争确实结束了。但边境摩擦不断,主要集中在北线,即八剌沙衮、热海突厥两个方向。
公驼王与波斯人互相劫掠,从未停息。到最后,热海突厥和赵国也被卷了进去,各方出动的兵马都不多,基本都是千余骑的样子,最多时也不过两三千骑。
打仗是不像打仗的,更类似前唐京西北诸镇与吐蕃长庆会盟之后,双方边将私下里玩的那种“捉生口”的游戏,即深入对方内部劫掠人口、财物。
在这件事上,公驼王吃亏、热海突厥吃亏、波斯人也吃亏,位于最后方的赵国倒是蛮赚,手头积攒了不少奴隶。
奴隶可以自用,也可以卖掉换钱。就赵国那个情况,卖掉换取各类物资是最划算的,至少现阶段而言,确实如此。
邵树德写的这条批注,其实也是在帮大郎,加速伊丽河谷的发展。
第二份是滇王邵明义发来的。
他在辖区内慢慢改土归流,又新置三四个县,直辖地盘进一步扩大。
六郎其实也是来要人的,不过他要的更加高级,主要是工匠、经学生之类。甚至就连科举失败的数学、营建、法律人才都要,胃口非常大。
宰相和太子都同意了,正在制定一个方案,鼓励此类人才前往滇国——只能鼓励了,毕竟这事不好强迫。
吏部也选拔了二十余名经验丰富的官吏南下,不担任主官,主要目的是帮助滇国建立更完善的管理体系,为期三年。
六郎提到了另外一件事情。
他通过军事征服、政治联姻、分化拉拢等手段,控制了诸多部落。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他打算重新恢复年久失修的昆州—交州驿道体系——大部分路段在滇国境内。
滇国境内他自己想办法完成,如今需要朝廷修缮云南道、岭西道境内的驿道,以彻底打通。
这个也没什么问题,都是该做的事情,邵树德看完后,直接批复同意了。
最后,六郎献铜三万斤,没提任何要求。
看到这里,邵树德嗤笑一声。
六郎啊六郎,就喜欢玩这些小手段,一点都不够大气。你就算不给铜,直接要,又能咋地?还能不给你?
第三份奏疏是七郎邵慎立从拔汗那发来的。
波斯贵族其实挺现实的。
布哈拉表面上嘴硬,表示不放弃拔汗那,但主力大军已然撤走,收缩到了俱战提以西,并开始筑城设防。
残存的贵族们一看,大失所望,不得已之下,陆陆续续有人跑到七郎面前表忠心。
其实,他们之中真正的波斯人并不多,绝大多数还是粟特人、突厥人,要让他们真正效忠波斯是很难的。
形势比人强,这个时候还是保住自家基业更为重要。
七郎揣摩上意,下令在拔汗那禁绝造物主,因此对投过来的贵族也是挑挑拣拣的,剩下的人免不了遭受一番大清洗——自然是在禁军和疏勒镇军的配合下。
毫无疑问,拔汗那现在还是有小规模叛乱的。主要是信了造物主的贵族们展开叛乱,他们私下里还勾连来自大食各个角落的吉哈德分子,一时半会平定不下去。
就这个情况,建设什么的肯定是想多了,先把地方梳理完毕再说吧。
邵树德看完后,下令在禁军及各路杂牌部队中招募愿意定居楚国的武夫,朝廷负担沿途递顿开支,可免费把家人搬过去。
应该说,邵树德对七郎是相当不错了,支持力度比大郎还要大。
几十万武夫中,好好招募,总能找到一批“脑子不太好使”的人愿意举家搬迁过去。哪怕只有一千人、两千人,对于此时的楚国而言,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最后就是七圣州、弥峨州、拱宸州、捧日州这十处封地的情况下。
总体而言比较稳定,阿保机逃走后更是稳得不能再稳。即便是生活在当地的契丹人,至此也彻底断了念想,老老实实听话了。
邵树德草草看完,飞快地在每一份上批阅“可”,随后便让人快马发回洛阳,尽快落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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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三日,邵树德入住了南京扬子宫。
宫城有殿室千余间,算是比较小的了,即便在陪都里面,都算小的。
主殿为临华殿,算是扬子宫举办朝会之所。
邵树德在宫殿内外转了一圈,发现周围已经预留了相当一部分空地,以待未来扩建之用。
再往外延伸,就是一片荒郊野岭了。偶有村社点缀,总体看起来还是比较荒凉。
宫城南侧的空地上,还规划了一条条街巷。
是的,南京城现在采用的算是半里坊、半街巷制。
街巷制主要位于商业区,也有百姓居住。
里坊则用来修建各种规格的宅子,相当一部分攥在朝廷手中,免费借给调任南京的高级官员居住,卸任后收回。
有时候也会拿来做赏赐,给立下大功的武夫或辛劳了大半辈子的文官。
达官贵人们也开始在南京购地起屋,用作自宅。
这也是老传统了。
万一哪天圣人兴致起来,决定在南京住个几年,他们随驾过来上朝、办公,没有宅子是很麻烦的事情。
“当年修建宫城的俘虏都释放了吧?”邵树德问道。
“皆已发往辽东,赦为百姓。”中书侍郎萧蘧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