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大王治政有方,绥州安定,又垦田数千顷。现时或还不觉,等再过数年,定然大不一样。”
“你认识某?”邵树德笑问道。
“衣紫,上百甲士环绕,绥州可无第二人。”
“如今河东是个什么情形?”
“今岁好一些,过去两年遭沙陀兵马抄掠,百姓苦不堪言。”
“若是过不下去,不妨西渡绥、银二州。邵某别的不敢保证,让这世道太平还是可以的。”
中年人闻言也有些触动。如今这个世道,太平就是最难得的啊。只要世道太平,没有军纪奇差的乱兵劫掠,他就有把握让生意不断做大。
“河东客商一般来绥州采购何物?”邵树德又问道。
“褐布、牛皮、鹿革、牲畜、鸟羽、杂筋、白胶、毡、药材、蜡、蜜等物事,大宗还是药材、牲畜和皮子。”
“三年前外地客商甚少。”邵树德道。
“绥州户口渐丰,又太平安定,自有人前来售卖货物。”中年客商答道:“既来卖货,回程时亦会买一些,总不能空跑。”
邵树德点了点头。他遣人去附近各镇开办马行,除了卖马之外,亦会采买当地商品甚至是人——人是如今夏绥最匮乏的“商品”,仅次于粮食。
“城内店铺林立,却是有些凌乱,此乃某之误也。若在城外辟地开办一集市,设专员管制,统一收取榷税,客商以为如何?”邵树德问道。
“自是愿意。”客商苦笑,道:“在城内开店,货物进出,都要给钱。更有那胥吏……”
他这话没说下去,但邵树德明白。集中设交易市场,不但货物进出方便,同时管理上也更规范一些。而在城内的话,几乎什么人都想过来吃拿卡要一番,州里的、县里的多如牛毛的贪官污吏。
还不如另设一市呢!少一些人盘剥,最重要的是自己收取榷税时也更方便。
绥州现在不但缺粮食,更缺钱帛。而商业,从来都是官府现金税收的主要来源。考虑到绥州地处要冲,南面是鄜延四州,东面与河东、河中隔河相望,在这里设集贸市场,如果能好生经营的话,确实可以吸引很多人过来交易,收取大量榷税。
宋乐前些天和自己聊过。他出身河东的西河宋氏,家里有人在经商,讲出来的许多内情让邵树德这个一直打打杀杀的武夫大开眼界。
简而言之,因为晚唐社会比较动乱,商人们为了保障自身利益,抱团的情形非常普遍。一般是经营同类商品的商家聚拢在一切,曰“行”。大行下面分小行,有行首,统一垄断物价,对抗官府的课征,应付军头的索取。行会成员还定期聚会祭祀,自募护卫,弓刀甲马齐备,应付路上的盗匪或乱兵劫掠。
不要小看这股势力。几年前窦瀚持节晋阳时,有军士做乱,他就从几个大行那里贷款五万缗钱发赏赐。他为什么不直接抢?一个是这些行商有官面保护伞,第二个也是因为人家有武装力量。昭义乱军劫掠晋阳三城,被坊市民击杀千余,这个“坊市民”真的是普通市民吗?
“市”,本来就是商家聚集的地方。能击杀千余昭义军士卒的“市民”,非得有强弓劲弩、大刀长槊才可能。这些军用武器本来是官府严加管控的,但这个年代疏于管理,商家很容易就能从官府的武器库里“淘”到东西。
犹记得当初岚、石二州给驻守遮虏平的天德军送军械,送来的数量首先就不对,然后质量也参差不齐,这里面一定有很大的猫腻,说不定就是私下盗卖给商家了。
邵树德想把夏绥四州的商品卖出去,比如数量庞大的牲畜,那么就绕不过这些能量巨大的商会。其实,是时候与他们接触接触了。商人只想求财,他们也不想搞一大堆武装护卫,徒增耗费,对安定的社会环境非常渴求。自己若能持续提供安定的秩序,并打出名气,相信可以把绥州做成一类或某几类商品的集散地。
夏绥那么多牲畜,搞出个牲畜集散市场不香吗?后世宋朝每年从西夏买那么多牛马,可见内地百姓对这些草原特产商品还是非常感兴趣的,价格低,有竞争力啊!生活不易,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我的牛卖两三千钱,你卖四五千钱,就商业层面来说,胜负已分。
当然,得先控制夏、宥二州的草原杂虏,不然哪来的牛羊?这个兵,看来是不得不出了。唔,先看看拓跋思恭来不来夏州吧。
第005章 定策
中和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夏州,大雪。
邵树德用刀切下一块羊肉,就着胡饼吃了,良久后才道:“拓跋思恭送来的羊,倒也肥嫩可口。”
陪在厅中宴饮的李延龄、朱叔宗、折嗣裕、王遇、周融、令狐敬等将哄然大笑。
“大王,拓跋思恭只遣人送牛羊,不来拜见,这般跋扈,焉能容他?”
邵树德看了一眼,说话的居然是令狐敬。在座诸人都能猜到自己的心思,令狐敬却第一个说出来,不管是凑趣也好,表忠心也罢,都是好事。积极融入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武人圈子,没有试图游离于外,那么日后还可以用用。
夏州的宴饮,都很简单。邵树德不是喜欢奢靡的人,虽然自家妻妾一个个都是含着金汤匙出身,从小锦衣玉食,连带着家里的膳食也朝着精致的方向发展,但那是家中。在正式宴会场合,特别是他宴请幕府僚佐或诸军将官时,一贯比较简单。
胡饼、毕罗、汤饼、羊肉、酒,都是军中糙汉最常吃的。也只有重要节日,如新年、上元、寒食、中元、重阳、腊日时,才会有馄饨、油饭、东凌粥、盂兰饼、米锦、萱草面等节日食品。
对州中饮食用度,他也有规定。比如幕府给所有僚佐官员提供午饭,到衙门各曹司上直的官员,可以免费享用,但午饭只有蒸饼、粟米饭、少量羊肉及时令菜蔬。定难军四州之地的各驿站,对来往公干的,只有别驾以上级别可食粟粥、乳粥、豆沙加糖粥、牛羊肉之类的高级食物,以下的就只能吃蒸饼或粟米饭,以严格控制开支用度——传递急件的信使可以不在此限。
“大王,拓跋思恭这般跋扈,何时讨伐?”折嗣裕喝了不少酒,红着脸问道。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道:“不急。拓跋思恭虽未至,然亦遣人送了二十匹骏马、一百头牛、五百只羊。此谓何也?拓跋氏实力尚不足,无法公然反叛,既如此,便先不动他好了。”
折嗣裕闻言有些失望。作为折家的一分子,他已经隐隐听到了消息,大帅的心腹、铁林军判官陈诚去了一次麟州,商议“会猎”草原之事。
阿爷似乎并不反对。夏绥北境、振武军西部的黄乜三部、明嵬部对折家向来恭顺,但兀移四部、罗移十四种落、罗树部、腊儿部等聚落却嚣张跋扈,仗着有拓跋思恭撑腰,根本不把他们折家放在眼里。大帅若出兵征讨,当可除一大害。
只是,还是没有直接攻灭拓跋本部来得好啊!
折嗣裕还想再劝,但想了想,终于还是没说话。
“大王,绥德县前日来报,党项折马山氏献牛羊五百头。银州亦报,党项折遇氏献牛羊三百头,悉利氏献马五十匹。”陈诚放下酒樽,道:“此皆顺服之辈,为大王兵威所慑,异日若有事,可直接令其出蕃兵从征。”
绥州折马山氏、银州折遇氏,与麟州折家还真有那么点渊源,对外亦自称折氏。当然那都是老黄历了,这三家其实各过各的,也没什么来往。倒是悉利氏居于银州北境,对麟州折家向来恭顺,可这会又向大王示好献马,这是要找新主投靠啊。
折嗣裕其实是有点失落的。折家,确实比不上拥兵两万余的定难军节度使,这点就连山里的土族都看明白了。
邵树德闻言点了点头。其实,并不止这三个部族向自己示好。银州拓跋遇部,亦献牛羊数百,同时还诉银州赋役苛虐,动辄抢掠牛马。邵树德仔细询问了一番,发现正好是当初自己向裴老将军借马的时候。汗,合着裴老将军送给自己的牛马里有相当部分是从境内党项那里“筹措”的啊,简直了!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总体而言,绥、银二州的党项还算恭顺。尤其是自己讨伐黄巢归来之后,被大军兵甲之威所慑,很多部族首领纷纷进献牛羊,也没见他们再抢掠汉人耕种的田地了。
其实吧,这些本来就是熟户,向来缴纳贡赋,也就是牛羊。朝廷征吐蕃或回鹘,他们有时候也会出兵从征,还是可以争取的。像折马山氏,后世北宋西军里就多有他们的人,种师道就带过五千党项蕃兵,将领多折马山氏,常年与西夏作战。
他们能向自己示好,或者表示中立,对北征草原之事都大有裨益,至少后方安宁了嘛。
只可惜没一个大族,都是几千人、万把人的小部落。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是绥、银二州境内有那种几万人的大族,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实力既强,自然就不会那么恭顺。以后得注意这点,千万不能让其互相吞并,最好互有仇怨,互相攻杀,互相消耗。
“诸位,本帅已经决定,开春后,出大军北上草原,收纳贡赋。草原诸部,既居夏、宥二州,已有多年不纳贡赋,不服兵役。以前的历任大帅不管,但本帅要管。历年积欠,这次一并收取,本帅倒要看看哪族哪部敢不交。”邵树德将割肉刀扔在案上,掷地有声地说道:“州中两万大军,耗费甚巨,汉民终日耕地,缴纳赋税,蕃民岂能免除?”
“大帅英明。”诸将纷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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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此番出兵,须应在快、准、狠三字上。”酒宴散后,陈诚留了下来,与邵树德商议起了细节。
刚才酒宴上所说的,可以看做是一份动员令。将领们知道了,自然就会有针对性的提前准备。但细节问题,比如何时出兵,出多少兵,行军路线等等,还得仔细商议。
“陈判官所言极是。某亦不打算多带兵将,铁林军七千余人足矣。”
“大王,最好再带周、令狐二位将军之一,万人北上,作战稳当,州中亦稳当。”陈诚建议道。
邵树德闻言盘算了下。如果带铁林军和令狐敬北上,大军有万人,再配合麟州折家的数千人,草原上几无敌手。他们可不是什么职业武夫,都是牧民罢了。后世李继迁逃到地斤泽,北宋的职业武人就给他好好上了一课,新娶的老婆都丢了。
陈诚的话也有道理。周融、令狐敬毕竟不是自己嫡系,留五千人在夏州,确实不太稳当,不如带走一半。不过他想带的是周融,令狐敬有融入自己圈子的意思,那么不妨让他留在夏州。再加上王遇手里的州兵,夏州老巢应是无忧了。
如果自己动作快的话,几个月搞定草原之事,然后携大胜之势班师,拓跋思恭就更不敢有所异动了。后面,再探探横山党项的意思,看看能不能笼络,总之原则就是尽一切可能剪除拓跋氏的羽翼,孤立他们,最后再武力决胜。
拓跋思恭历史上,好像连巢军都打不过,三战三败,损兵折将。而且看起来不像是放水,毕竟损失了不少人马呢,放水也没这么个放法。他们的实力,虽然不宜小视,但也不必过于高看,就算有本土作战的加成,战力撑死相当于中和元年尚有战斗力的巢军部伍罢了。
剪除羽翼后,他的可用之兵、财货来源都会有所减少。自己再出动大军进攻,两万人左右,胜算还是非常大的——夏州军西进,是主战场,经略军南下,是次要战场,两面夹攻,争取一战平之。
定难军四州之地,只需要一个核心。邵树德也不能容忍镇内有可以挑战自己权威的独立势力。拓跋思恭此人,他没有恶感,甚至觉得他挺会做人。但这是赤裸裸的权力斗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定下大体决策之后,整个夏绥的军事机器就开始缓缓运转起来。他们的军工业基础较为薄弱,以前很多军械依赖朝廷供应。邵树德在关中三年,搜罗了大批工匠,这些工匠也陆陆续续收了徒弟,但产能仍然不够。
没办法,只能提前准备了。
绥州现在建立起了一个规模不逊于夏州的冶铁工业,通过从河东、关中采买的储备铁料,从十一月底就开始打制器械,主要是刀矛甲胄。夏州这边,主要是制作弓弦、羽箭、皮甲等物事,总之两地全力开动,储备战争物资。
粮食、马料、役畜、车驾等后勤物资,也处于暗中筹备状态。与军械一样,邵树德的要求是够打两场大规模战争,以应付突发事件。
而随着战争机器的开动,夏、绥、银三州不多的钱粮也开始如流水般花出去,明年北上草原,若是无法取得足够战利品的话,那可真是要亏出血。
不,不会亏出血的!弄不到足够的战利品,那就不班师,直接梭哈赌一把了,即杀到宥州去扫荡。反正弄不到牛羊,就无法给军士们发赏赐,自己就无法交代得过去,那还不如一波流直接干到底算逑。
当然,以上只是极端的情况。事实上根据麟州折家给的情报,草原各部兵力薄弱,一盘散沙,这一堆战利品,吃下并不难。
唯一的关碍,就是鄂尔多斯牧区,夏绥只占一半,还有一半归振武军管。而这也是自己找上麟州折家的主要原因,需要他们提供向导、内应,让顺服他们的部落提供补给甚至出兵。另外,折宗本官面上的身份也交代得过去,振武军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嘛。
第006章 人才与北征
“赵俭给你来信了?”邵树德将手从玉坠上抽出来,悻悻地说道:“朱玫和他不对付?还是怎么了?”
赵玉脸红红的,整理了下领口,说道:“从叔现在当了通塞镇将,就是以前朱玫的位置,颇得信任。他写信给妾,是想两家多走动走动,多多来往。”
“唔,是该走动走动,以后玉娘可带着他的从甥上门省亲嘛。”邵树德不要脸地说道,说着说着,手又抚到了他最爱的翘臀上。
赵玉任他肆虐了一会,这才面红耳赤地起身,道:“大王,朱玫此人野心甚大,从叔在他手下也小心翼翼的,不如——不如让他到夏州为将吧。”
邵树德见她说这话也是鼓足了勇气,便道:“那要看赵将军的意思了。在邠宁当外镇军使,可见朱玫亦是信任的,他可未必愿意。”
末了,见赵玉有些失望,又道:“当然,若是赵将军愿意,某当然欢迎。”
赵玉的母亲早逝,父亲又卒于太原府任上。在夏州,确实没有任何亲族。本来自己还考虑将义女邵果儿嫁给经略军使杨悦的孙子联姻呢,现在想想,先搁置了吧。对自己的第一个女人,他还是有些愧疚之感的,不想看到她失望。
笼络杨悦,还有其他办法。
“玉娘,教你们记账的方法会了吗?”
“会了。”
“这是幕府张判官呈交上来的器械账本,你照着新法子,按仓库属地、器械分类、耗费几何重新列个表。这旧账乱七八糟的,某看着头痛。”邵树德吩咐道。
赵玉点了点头,直接到书案前抄写了起来。
自己缺乏秘书啊,只能让妻妾来代劳了。好在都是文化人,也聪明,学点加减乘除并不难。列个现代记账表格,自己看得也更清晰明了。
幕府佐官呈上来的账本,实在看得不习惯。而且自己也得单独列个账,以后如果对不上的话,哼哼,武夫嘛,可是会杀人的。
军属农场和榷税的账,目前是大封在记。小封本来也有任务,但她挺着个大肚子,不方便。至于自家正妻,就整不太明白这些东西了,不过她会骑马,也会射箭,这个技能,呃,似乎还没小封的剑舞对自己有用呢。
夏州,怎么就这么缺文化人呢?别的藩镇,经常能弄到进士当幕僚,再看看自己的幕府,平均学历明显偏低啊!
不过大封前阵子倒提过,河中封氏,名门望族,源于渤海蓨县。国朝初期,封德彝还和李渊做了亲家。封氏姐妹的祖父封敖历仕台阁,被封为渤海县男,家里好几个进士,至少她俩的爹都是进士,目前在外镇为官。
前阵子还联系上了她们几个兄弟。黄巢入长安后,都跑路去了凤翔府,目前返回了京城,似乎在等待皇帝回来。靠,怎么不来投靠本王?如今幕府里掌书记、行军司马什么的,一堆侍奉了几位大帅的老头子,本王急需换血啊。
还有赵玉的那位从叔赵光逢,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也许跑去了蜀中。他若是肯来,副使、掌书记还不是随便挑?这些幕府官职,没有品级,但有实权,向来是那些嫌京官俸禄低的高学历才子的首选。
不要说自己任人唯亲,先能活下来再说!
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在这个道德底线一再被突破的乱世,没有亲族可以依靠,那么就只能用妻族了。外人根本信不过,上下相疑,都缺乏安全感,还怎么做事?这就不是正常的时代!
从军的妻族自己有点担心,但帮自己打理政务的文官却没关系。自己得封郡王,在关中名声也还可以,吸引到了一些零零散散的士人投效,西河宋氏中的一支也举家搬迁到了夏州,但人才还是严重不足。
河中封氏、天水赵氏在国朝只能算是中等家族,但他们若能投资乃至投靠自己,自己还不得倒履相迎?
这份基业,靠带着两万大军打打杀杀可维持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