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迁移后的配套工作一直没能跟上,比如给胡人移民解决生活上的困难,鼓励他们改变过往的生活生产模式,学习汉文化等等。这些工作做得少了,效果自然就很差。
本来呢,即便唐廷不做这些工作,只要时间够长,潜移默化之下,这些胡人终究还是会被一点点同化。问题是安史之乱爆发了,中央对地方失控,事情就复杂了。
“渤海境内的黑水靺鞨,想办法编户齐民。”邵树德说道:“黑水五部,以怀柔羁縻为主,可与之互市,但不许南下。”
开什么玩笑,渤海几代君主好不容易北略,拓地上千里,将黑水靺鞨驱赶到了黑龙江、松花江流域,难道再把他们请回来?
辽国就曾经犯过这个错误。把大量女真迁移到了更温暖、更富裕的辽东、辽西,让他们有了更充足的资源繁衍人口,简直匪夷所思。
“陛下英明。”陈诚拱手道。
二人说话间,比试已经结束。
元行钦、完颜休二人都是八箭中七,但元行钦射得更快,只用了不到一半时间——战阵之上,根本没那么多时间给你瞄准,往往抬手便射,靠的是感觉和肌肉记忆,这是军人擅长的技能,元行钦射得快很正常。
“两位无分轩轾,朕倒是为难了。”邵树德故意沉吟道。
“陛下,两位勇士都是八箭中七,不如都赏?”陈诚明白了邵树德的意思,建议道。
“也罢,既然陈侍郎这么说了,就都赏吧。”邵树德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储慎平又拿来一张弓。
其实还有几匹柞蚕丝织成的布,渤海特产,一并赏了下去。
“刘仁恭家眷,那个卢氏、李氏不错,朕都眼热,便宜你们了,一会下去一人挑一个。”邵树德又拍了拍二人的肩膀,状似痛惜地说道。
“谢陛下赏赐。”元行钦躬身行礼。
女人、财物、兵器,他不缺,他在乎的是在圣人心中的印象,这才是前程的最大保障。
完颜休不太懂中原规矩,愣愣地站了一会,在别人提醒下,恍然大悟,当场跪了下来,砰砰磕头,道:“臣闻陛下慷慨,初还不信,今信矣,谢陛下赏赐。”
邵树德大笑,亲手将他搀扶起来,道:“黑水三十姓,前唐之时便屡来朝贡,后为渤海所阻。今大夏新立,黑水三十姓亦是朕的子民。朕最爱勇士,黑水勇士愿为驱策者,径来见朕,只要真有本事,财货、官位、美人,要多少有多少。”
“陛下之心胸,却比那渤海国主强多了。”完颜休真心实意地说道。
众人哈哈大笑。
这蛮人虽然已是落雁军将校,但莽里莽撞的,竟然把圣人与渤海大氏对比,岂不可笑!
邵树德一点不介意,道:“朕若没有这份自信,没有这份心胸,又怎得如许多的勇士效力?又如何当得天子?如果当得无上可汗?汉人、党项人、吐蕃人、羌人、回鹘人、粟特人、沙陀人、契丹人、靺鞨人、高句丽人,皆吾赤子。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朕不会特意偏袒哪一方,歧视哪一方。完颜指挥若能立下大功,亦可来汉地当官,富贵无忧也。”
完颜休回想起一路上看到的汉官汉将的用度,即便是在出征途中,一切从简的状态下,依然让他羡慕不已。
今日只亮了亮箭术,便得良弓、财物、美人赏赐,这不比在家乡养猪强?
完颜休家有千余口猪,是远近闻名的富户,可比起中原富人,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那可真是个花花世界啊,抢是没法抢了,没那个本事,倒不如为无上可汗拼杀,换取富贵。
想到此节,完颜休又跪下,磕头道:“陛下,臣家乡还有亲朋十余人。有人力大无穷,角力从未输过,可为陛下擎旗。陛下且信我,他一个人就能扛,无需傔旗,扛一整天都不累的。有人家贫,至山中猎熊,带着一根木矛就上了,悍勇无比。有人箭术精绝,射猎豺狼虎豹,从未失手。有人擅长山中追猎,幽密树林,履之如平地……”
“让他们来。”邵树德说道:“怕朕赏不起吗?”
完颜休大喜,叩谢。
旁边乌延氏的贵人见了眼热,纷纷上前,要求比试。
夏鲁奇不动神色地上前,刀已出鞘一半。
邵树德按住了他的手,走上前,道:“无妨的。朕就喜欢这些真性情的猛士。”
他走到黑水靺鞨酋豪、勇士面前,道:“都是淳朴之人,朕信你们。今日猎到不少兔鹿之物,一会喝酒吃肉。”
酋豪们一听,哈哈大笑,簇拥在邵树德身旁,与有荣焉,有人甚至跳起了舞。
储慎平离开邵树德身侧,走到夏鲁奇面前,道:“圣人有言,‘仁恭之妾罗氏,我见犹怜,赏给夏鲁奇了。’”
夏鲁奇微微一笑,道:“臣谢陛下赏赐。”
晚上自然是一场篝火盛宴了。
酒至酣处,邵树德也亲自下场,跳了一段舞。
唐人习俗,高兴的时候,有时候就会来一段舞。
社日节喝完酒,即便是宰相高官,有时候也会与百姓一起跳舞。
这个怎么说呢,有点胡风,与其他朝代的皇帝、官员更多体现威严、秩序的一面不太一样,显得更追求真性情,一段时期本就有一段时期的风俗,正常。
当天晚上,信使自东边传回了好消息:王彦章克河州,邵承节下长岭府,平海军自鸭绿江北上,至乌骨城,各部人马次第汇集,扫荡渤海西京地界。
也是在这天晚上,北风劲吹,乌云密布,一副风雪欲来的模样。
冬将军要发威了。
邵树德也不打算在此久留了。得他接见的部分黑水靺鞨贵人,连夜北返,各回各家。
接下来几个月内,他们将努力串联,争取更多的部落支持他们。待到明年开春,大举南下,配合夏军夹攻渤海,一举灭掉这个欺压了他们百余年的仇敌。
而浿水以北的高丽后国旧地上,也有使者间道奔来,表示愿归顺朝廷。
邵树德接受了他们的降顺,并赐下礼物,但其他的一概未允准。
他很清楚这些人的心思,无非是想趁着渤海国衰弱乃至灭亡的有利时机,挣脱桎梏,再次独立。
他们是骄傲的,数百年来,无论是唐廷还是渤海,都休想让他们真心归顺。撑死了表面臣服,但基层还是要由他们控制。
邵树德对这种所谓的投降毫无兴趣。
明年他还要去平壤转一转呢。被新罗侵占的别的地方先不谈,至少浿水(大同江)以北的高丽后国三十郡县,他不可能让出去。
新罗人,每次都趁着中原有事,一步步向北拱,跟偷鸡一样,占一点是一点,最终成功地将国界推到了鸭绿江边,纯恶心人呢!
八月三十日,邵树德自扶余府南下沈州,同时降下德音:置辽东道,暂辖沈、仙二正州及奉圣、捧圣、护圣、迎圣、忠圣、保圣、礼圣七羁縻州。
又以秦王邵承节为辽东道巡抚使、州军都指挥使、辽东行营都指挥使。
以参州刺史张全义为辽东道转运使,负责民政事务。
以营州刺史种觐仙为辽东道学政,负责教化。
令沙陀三部二十万众东行至北平府,听候圣命。
第085章 府兵与黑土地
沈州理所沈阳县是从无到有新设的,就在后世沈阳附近。
为此,就连小辽水(浑河)都恢复了古称:沈水。
沈州共有七县。除理所沈阳外,尚有:
盖牟县,前唐盖牟州,今沈阳苏家屯区陈相屯镇塔山山城。
白望县,原契丹白望城,今新民市三道岗子镇。
抚顺县,前唐新城州,今抚顺高尔山城。
辽阳县,前唐辽阳县,今辽阳。
兴辽县,今鞍山。
望平县,汉望平县,今海城市析木镇。
这七个县里,除白望县有不少人口,辽阳、抚顺二县有少许人口外,其余四县基本空无一人。
没人,听起来比较麻烦,但凡事要辩证来看。有利必有弊嘛,坏处我们都知道,好处则是有大量的处女地可分。
之前安东府尚有约五千府兵排队等分地,如今全都改到沈州分地。但他们并不是沈州全部的府兵,另有七千多人也将陆续打散分到沈州各地。
北风萧萧,寒意逼人。
刚刚打好地基的沈州城外,石君立、李从珂、李从璋三人对坐而饮。
万胜黄头军跟着圣人一起南归,现在要做出抉择了。
“还能反了不成?”李从珂气笑道:“我就是不甘心罢了。”
“不甘心又能怎样?”李从璋瞥了他一眼,冷笑道:“伯父让人带话过来了,莫要生事,安享富贵。”
“大人他还没活明白呢,居然……”李从珂拿着割肉刀,恨恨地割着鹿肉,气道。
“别说气话。”李从璋对伯父李嗣源还是很敬重的,闻言敲了敲桌案,提醒道。
“罢了,我生什么气!”李从珂捡起一块肉,扔进嘴里大嚼,含糊不清地说道:“再怎么着,此番立了功,我也富贵不愁。我所忧者,乃万胜黄头军七千多将士。”
是的,朝廷拟留下来当府兵的人,就是万胜黄头军的剩余军兵了。
自打完扶余府后,政事堂、枢密院的人就在军中摸底,询问到底有多少人愿意留下来当府兵。
因为万胜黄头军此番打得不错,朝廷还算客气。愿意留在沈州当府兵的,效安东府故事,过渡期五年,五年内仍然算募兵,继续领赏。五年之后,基本都分到地了,安心留在各县,扎根沈州,成为朝廷在辽东道的主要军事存在。
前唐之时,府兵所在的折冲府几乎一半设在关西,占了49%。李唐起家的河东占了25%,河南占11%,河北占了不到8%,也算是李唐腹地的三川占了4%,淮南、江南、岭南各占1%上下。
从府兵分布就可以看出,在唐廷的眼里,远近亲疏如何。
但“举关中之兵以临四方”的政策也是合理的,因为当时全国几乎没有常备军,府兵就是主要军事力量。不把主要军力放在首都附近,你睡得着么?
大夏则已经进入募兵时代。禁军是主要军事力量,多分布在东都洛阳周边。
有这支当世最强横的野战军队做后盾,夏廷有充足的底气在边疆设立府兵、镇兵,无需像李唐那样防备外地——当年李世民打高句丽,连战连捷,但胜利后,府兵不可能久留当地,于是只能把高句丽人迁走,搬空辽东,在当地设立羁縻府州,慢慢招募长征健儿,试图重构当地的武装力量,可谓成也府兵制,败也府兵制。
府兵是有“根”的,打完仗,最终还是要回到家乡,回到田庄,回到部曲身边。
当然,如果唐廷有决心在辽东大举移民,多设府兵,则是另一回事了。但很显然,这违背了“举关中之兵以临四方”的根本政策,终究无法施行。
后来府兵制败坏,唐廷进入募兵时代,全国绝大多数军事力量在边疆节度使辖区,结果酿成动乱,也从侧面印证了唐廷最初的担忧并非无的放矢。
搬空辽东,将高句丽人内迁,以至于契丹、靺鞨、新罗获得了扩张空间,看似奇怪,其实背后都有其深刻的原因。
大夏不用这么麻烦。
安东府八县已经有十二个折冲府,统领一万二千府兵。沈州七县,将来也会设十二个折冲府,领一万二千府兵。如今五千人有着落了,还剩七千。
“我下去问了问,大部分人还是愿意的。”石君立喝完半碗酒,心中也有些烦闷,只听他说道:“不当府兵亦可,但万胜黄头军会被合并到其他部伍中,继续南征北战。武夫么,拿钱卖命,本是常理,朝廷发一天钱,咱们就得卖一天命,无话可说。但咱们出征前多少人?整整一万三千!打了半年,损失了近五千,前阵子大疫,又死了千人,而今不过七千出头。嘿,七千将士,明年再来打渤海,或者南下暑热之地厮杀,再打个几年,不得全死光了?儿郎们不傻,白拿五年军赏,还不用打仗,今后有一份传诸子孙后代的基业,没什么不满意的。”
李从珂默然。
辽东固然一穷二白,不如中原花花世界。但就像石君立说的,你吃武夫这碗饭,就得卖命。去江南打仗,一个疫病可能就要死不少人,值得吗?打个三五年,谁敢拍胸脯保证自己一定能活下来?
与其那般,真不如留下来当府兵了。抓渤海、奚人、契丹、高句丽过来当部曲,耕种一百五十亩地,养上一大堆牛羊,再讨个小妾,生一大堆娃,这日子不带劲吗?
说句难听的,有的禁军士卒都动心了,他们若要争,你还不一定争得过呢。名额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