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徒摇了摇头,道:“没听过,也不是什么大将了,有徐浩厉害么?”
小厮脸上的笑容有些凝固,争辩道:“我家将军斩将夺旗,却不比徐浩差了。你这人,好没见识。”
商徒不耐烦地将他推开了一些,道:“别妨碍我做买卖。李绍荣算老几?我父兄都是铁林军的,打小就听他们提起徐将军斩将杀敌,从未失手。这等豪杰英雄,李绍荣见到得跪下来喊爹。”
“好好好,徐浩了不起。”小厮生生咽下一口气,道:“二百九十钱就二百九十钱,算我倒霉。”
商徒笑了笑,将柞蚕绸收了起来,道:“算你三百钱吧。李绍荣既然去打契丹了,也是好汉子。能得赏赐,应该不会差的,我便多算你十文钱。”
说完,指挥自家子侄称量木炭。
小厮没想到还有这份转折,心中惊讶,问道:“缘何又肯多算钱了?”
“你咋那么多废话?”商徒白了他一眼,道:“听你口音也是关西的吧,老家哪的?”
“麟州新秦的。”
“我宥州长泽人。”商徒说道:“你在禁军大将家中当仆役,今后好处是少不了的。我能在尚善坊这边做买卖,也是托了父兄旧日袍泽的照拂。如今这日子,比当年在关北如何?”
尚善坊是达官贵人云集之处,回乐公主邵果儿就住在这边。
“好太多了。”小厮神思缥缈,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道:“昔年宥州拓跋氏与麟州折氏水火不容,争夺对党项部族的控制权,三天两头见仗。我父、我兄甚至我十五岁时,都上过阵。一年到头见不着几回肉,吃点糙米就算不错的了,那日子,不想再过了。”
商徒点了点头,道:“这就对了。这十文钱是看在圣人北伐大胜的面上多算的,圣人不断打胜仗,一直赢,赢到底,咱们才有好日子过。若换一拨人入洛阳,你我都得卷铺盖滚蛋。”
小厮心有戚戚焉,道:“你说得有道理。我家幺儿从小舞枪弄棒,前阵子被我送到陕州院了。李将军听闻,亲自勉励一番,并送了张良弓。咱们关西人的好日子,还得靠自己。”
二人说话间,木炭已经称好了。
小厮让他们搬到驴车车厢内,告别之后,驾着车走了。
商徒又仔细看了看收起来的那匹绢,啧啧称奇。
“绢不怎么样,但既是战阵所得,那就不一般了。”他说道:“回去可以做个裤奴。”
“阿爷,听闻契丹最值钱的是皮货,却不知那上等皮衣是个什么模样。”一满脸乌黑的少年龇着一口白牙,说道。
“皮裘?那得去南市看看。”商徒坐了下来,说道。
※※※※※※
南市的长夏商行内,刚刚推出一批皮裘。
商行仆役口水四溅,卖力推销,重点指出这是内务府用从契丹缴获的白鼬皮、狸猫(豹猫)皮、貂鼠皮制成。
这个卖点还算不错,吸引了一些人购买,大概卖出了七八件的样子,但比预想还是少。
或许是因为价格贵,一般人买不起,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
“先秦之时,衣裘者众多,《礼记》中的冠服就有很多是裘衣,为何今人不爱裘耶?”赵匡明在长夏商行内逛了一圈,问道。
“安史之乱前还是不少的。大裘冕便是用黑羔羊皮制成,但唐玄宗时改了。”姚洎说道。
“为何改?”
“玄宗爱享受。大裘冕太厚、太重、太热,不爱穿。”
赵匡明笑了,这确实符合玄宗的性子。
“今上会不会恢复皮制大裘冕?”赵匡明问道。
姚洎稍稍思索了一下,道:“一定会。”
“为何?”
“我听闻一个消息,不保真。”姚洎说道:“洛阳坊间有传闻,圣人其实并不是那么爱吃海鱼、昆布、鲸肉之类。每得此物,多分赐臣下、军士。但他为了让人下海,便装作自己爱吃,以带动风潮。据出宫采买的中人所言,圣人更爱吃羊肉、牛肉、鹿肉。”
赵匡明又笑,笑完叹息:“圣人是真狠,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圣人北伐契丹、渤海,连连大胜,再看内务府所作所为,今后皮裘怕是要大行其道了。”姚洎说道。
“北朝之时,衣裘者多吗?”
“不少。”姚洎说道:“北齐多一些,后周少一些。便是南陈,也有人穿皮裘。陈文帝的一件龙袍,就是裘服。”
其实,在最初的时候,中原人并不忌讳皮裘。因为人类最初就是用野兽皮当衣服,《礼记》中也记载了大量各类等级的裘衣规范。
但自西汉以来,与匈奴反复缠斗,皮衣渐渐染上了一层“胡风”。因为胡人就穿这个,慢慢形成了刻板印象,大大减少了中原皮衣的数量。
南北朝的时候,皮裘风有所回暖,并一直持续到了安史之乱。
在这个时间节点以前,中原皮衣还是不少的,至少比两汉时多。
安史之乱后,老百姓没怎么抵制皮衣,但儒家士人开始大量抵制,他们掌握话语权,贬低了皮衣的地位。
但由于是武夫当国时期,这种抵制并不彻底。以唐、夏军人为例,戎服边缘经常有皮毛点缀。比如唐长乐公主墓壁画中,军士裙甲下缘就加了一圈皮毛,曰“兽皮战裙”。
再加上蕃人军士极多,他们可不管什么,穿兽皮裤的都有。最绝的是,后世出土的墓葬中,还有穿性感豹皮裤的。
但到了宋代,皮衣的地位就直线下降,到了穿出去要被人骂的地步了。
“一日,(徐铉)见其婿亦被毛裘,责曰:‘吴郎上流,安得效此?’淑曰:‘晨兴苦寒,朝中服者甚众。’铉曰:‘士君子有操者亦未尝服。’”
这是徐铉骂他女婿的。
“中朝自五胡猾乱,其风未政,荷毡被毳,实烦有徒。”
这是徐铉骂同僚。
从这里可以看出,邵树德最初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即中原人对皮衣有点刻板印象了,认为这就是胡人的衣服。
但也可以从中看出,至少在北宋初,因为天气寒冷,上朝的官员穿皮裘的还是很多。只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北宋士人越来越敏感,与徐铉持同样想法的人越来越多,渐渐使得皮衣没落,最后彻底与胡人划上等号,从上流社会销声匿迹。
其实大可不必,就是件衣服而已,况且先秦之时中原人穿的皮衣老多了。
“自卖鱼之后,圣人又要卖皮衣。还是内务府做的衣服,真是绝了。”赵匡明笑道:“那就――”
“多买几件?”姚洎笑问道。
“买!”赵匡明哈哈大笑,道:“胡饼天天吃,胡衣就穿不得么?”
说完,让随从拿来钱帛,把那几件白鼬皮衣全买下了。
“这裘还不错,暖和,也挺漂亮。”赵匡明当场穿了一件,奇道:“怎正适合我大小?”
“这是成衣。”姚洎说道:“长夏商行做了几等衣物,魁梧大汉可买甲等,衙内穿乙等正合适。”
“原来如此。”赵匡明说道:“皮子也买点吧,冬日天寒,回去可给家人做上几身。”
姚洎笑道:“若中原之人都如衙内这般,契丹何必打生打死?光卖卖皮货,头人们就赚得盆满钵满,牧人也能分点汤汤水水,那还南狩个什么劲?”
赵匡明若有所悟。
“近几年,河套蜂蜜风行关西、河南,甚至有远售至襄阳、江陵者。”只听他说道:“参州、柔州产糖,洛阳亦不少见。如果再算上毛布、皮裘,阴山、代北蕃部可赚了不少钱啊,难怪他们这么老实。”
姚洎点了点头,道:“蕃人从军征战,可立功受赏,可封爵当官,还有毛布、蜂蜜、红糖、皮货、牲畜等物售卖至中原。中原之日用品又行销草原,全不受限,没有时关时闭的榷场,草原牧人买货时不用被人狠狠宰一刀,日子确实好过了太多。再这么下去,怕是都要被养废了。”
“这便是圣人对付草原的兵法么?”赵匡明问道。
“无上兵法。”姚洎肯定地点头。
第005章 马车与消息
赵匡明到枢密院报道后,便一直在等消息。
圣人去北平府好几年了,洛阳这边只剩大猫小猫两三只,找个做主的人都费劲。一直等到十一月初,他终于接到调令,以北衙枢密承旨的身份前往北京听差。
没说的,收拾行装上路。
姚洎也混了个官:将作监主簿,从七品下,奉命前往辽东道,修缮、改建城池――这本来就是他们的活。
前往北平,以前要么走塞外,要么走河北,如今多了一个选择:途经河东,再经蔚州、妫州,出军都陉。
于是他们离开洛阳后,径直北上,过邙山,渡河阳三城浮桥,穿过孟、怀二州,直入河东。
“过了万善镇,路就变得破烂了。”赵匡明下了马,走在弯弯曲曲的太行陉道内,回首看了一眼山下,笔直的一等国道延伸到了南方的天际边。
一等国道有东西、南北两条,他们方才走的是云襄道。只可惜这条路在太行陉口时断掉了,至今没有向北整修的迹象。
其实可以理解。太行陉的地形就那样,很难修建完整标准的一等国道。与其在山里较劲,不如继续向南,连通襄阳呢。
那条路在财力、人力屡受战争影响的情况下,终于越过了方城县,往南阳方向挺进。
而所谓的两京大驿道,东面已经过了汴州,往曹州方向修,西面则通到了渑池县。再往西,就进入陕州硖石县地界了。
总体而言,朝廷更乐意在河南修路,因为更有价值。
河东?慢慢等吧,除非圣人干预,不然云襄道下一步是连接邓州、襄阳。
“衙内可知,一等国道修了几年了?”姚洎突然问道。
赵匡明一愣,他还真不知道。
“前唐乾宁中就开始了,差不多已历十年。”姚洎说道。
赵匡明看了看这位荆南幕府节度掌书记,颇堪玩味地笑道:“姚掌记对大夏之事熟稔于心啊。”
“谈不上。”姚洎笑道:“经常往来洛阳,听得多了,便知道了。”
“今上这种武夫,最合你们胃口吧?”赵匡明问道。
“只是最合我们胃口的武夫。”姚洎说道:“但还不是圣君。”
“得了!真圣君,却未必应付得了眼下这个烂摊子。光和桀骜不驯的武夫打交道,圣君就做不来,非得来个狠人不可。”赵匡明笑道:“这个一等国道,你觉得有没有用?”
“衙内觉得呢?”姚洎反问道。
“有用,有大用。”赵匡明说道:“我为兄长督运过几次粮草,深知路越宽阔、平整,越可以上大车,途中耗费就越小,速度就越快。运粮如此,运货大差不离。”
“然也,百货便宜了,百姓开销能少一些,日子便没那么难过了。”姚洎说道。
“有好路,可用重载车辆,但亦需好的挽马。”赵匡明马鞭南指,道:“那便是名噪一时的铁力马吧?”
姚洎手搭凉棚,放眼望去,却见两匹高大健壮的挽马,拉着一辆沉重的大马车,行驶在一等国道上。
看马儿轻松写意的姿态,似乎车厢里的货物对它们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果是健马!
“应该是了。”姚洎说道:“大江南北,未见得如此雄壮的挽马,也不知朝廷怎么弄出来了,莫非真有点石成金之术?”
赵匡明也不太清楚怎么回事,他甚至猜测朝廷从西域买了什么宝马回来,然后与本地母马配种生出来了铁力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