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树德翻身下马,搀扶起了一位年纪不小的老人,温言道:“昔日中原多事,未及顾念陷蕃子孙,今王师西征,会州得永归中原。”
能到现场来迎接的,都是信得过的人,而且一定被亲兵仔细检查过,不用担心刺杀,故可以做一些亲民的举动。
“走,我要看看百年过后,会州城如今是个什么模样。”邵树德看着城墙半倾的会州,说道。
第035章 汉界胡乡
“无限城池非汉界,几多人物在胡乡。”站在城门口,赵光逢感慨地吟了一句。
“回望风光成异域,谁能献计复河湟。”陈诚赶了上来,笑道:“走吧,赵随使。长庆二年刘元鼎至兰州,能看到户皆唐人,风俗犹存。会州失陷两甲子,某想看看是何等模样?”
两人作为大帅身前的心腹,之所以有时间在此闲聊,主要原因是大帅还未进城。
铁林军士卒已经涌了进去,正在占领街道两侧的房屋,百姓初始有些惊慌,不过在看到军士们没有拿他们怎么样之后,又放下了心来。
会州城作为中唐以前的河陇州城,其实是有内外两层城墙的。整体呈回字形布局,即便此时城墙倾颓,但依然可以看出个大概。
外郭有东南西北四个门,周长五里左右。从型制大小来看,即便是天宝年间,城内人口应也不是很多。
进城是一条石板路,车辙宛然,镌刻着岁月的痕迹。道路两侧有不少宅院,修缮得还算可以,看得出是住着人的,就是不知道是吐蕃人还是唐人了。
总体而言,风格没有大变。或许在城市经营方面,吐蕃人没什么天赋,只能跟着汉人的习俗。后世这里还被西夏占领,风俗应亦没有本质的变化。
汉人的文化,还是有生命力的。反正到了后世明朝那会,无论是会州还是原州,曾经多如牛毛的党项人、吐蕃人都不见了,反正不可能全被杀光,最大的可能还是被同化了。
“这样一座高门大宅也没人住?”邵树德看着街道一侧的某个宅院,惊讶道。
这个宅院占地应有数亩,不过院墙倒塌,庭内满是荒草,窗户整个不见了踪影,像是被人洗劫了一样。
“回灵武郡王,原本是有的。”一名耆老说道:“本为王家府宅,后被吐蕃酋豪占据。每逢冬春,便来城内居住。只是吐蕃人仇杀甚烈,先后三位主人都死于非命,久而久之,就没人愿意住了,任其荒废着。”
乱世之人,还信这个?吐蕃人很迷信啊。
“此乃佛塔?”邵树德在城外就注意到这座高塔了,进城一看,却是一座砖结构的楼阁式建筑,竟然完好无损。
“是,此塔名佛光,为灵光寺供奉佛经、舍利之用。”
“吐蕃人亦崇佛?”
“崇佛,由教团管着,往往数州之寺庙,皆掌于一个教团之手。最上者曰都教授,次曰副教授,再次曰都法律、法律、都判官、判官。”
“此官耶?僧耶?”
“官僧。”
“那还是官。”邵树德说道。与国朝的体制有些相像,但也有差别。
一行人继续向前。城内整体还维持着大唐布局,寺庙、商铺、衙门等等,但很多建筑似乎弃置不用很久了,充斥着一股破败的气息。
“会州城内有多少人?”
“七八百户还是有的。”一耆老答道。
“蕃人多少?唐人多少?”
“各占一半吧。”
“城外有多少唐人?”
几位离得最近的耆老一下子卡住了,很显然触及到了他们的知识盲区。
邵树德一看就明白了,吐蕃人根本不统计户口,只会向唐人征粮派捐。种田的唐人应该还有,但能有几个呢?大中年间收复六州七关,其中就包括原州诸县,当时会州局势一定十分紧张,唐人如果不想待下去,说不定就跑去原州了。
户口之事,不能指望他人,还得自己这边做好工作。
州衙吐蕃人还是用的,昑屈氏的人担任会州“节儿”,但此时早就逃散一空,一个人影也没有。
邵树德在州衙内四处转了转,仔细看着每一个角落。陷蕃百年的州城,如今在他手里收复,即便再沉稳,这会依然难免生出股志得意满之气。不过一想到昑屈氏还在四处流窜,拿出了他们游牧民族的拿手好戏,与自己打游击,心里那股高兴劲就淡了下来。
“诸位。”邵树德又回到了前面,看着聚过来的会州耆老,道:“无需担心会州再度陷蕃。某已决定将定远军派驻会州,保一方安定。此皆精兵也,随某南征北战,数有功劳,昑屈氏但凡敢来,定叫其有来无回。”
“有大唐天兵在,自当无事。”不管相信还是不相信,耆老们场面还是做足了的。
“从今日起,会州当训华风,破胡气。汉人也好,蕃人也罢,轨俗须得混同如一。”
“自当从命。”
送走了一干耆老后,邵树德将陈诚、赵光逢、卢嗣业三人找了过来。他可以骗别人说收复了会州,但骗不了自己。昑屈氏避而不战,主力仍在,这始终是个麻烦,必须得商量个对策出来。
“大帅,某有一计。”出奸计还是陈诚厉害,估计路上就在考虑了,这会已经想出了一个办法,只听他说道:“大帅可多派骑兵,将吐蕃向南驱赶,然后派人纵火,焚掠草场。此时牧草尚未返青,又已是三月,吐蕃部落积存的草料消耗得也差不多了,当可奏效。”
这计——有点毒啊!
“没了草料,吐蕃人待如何?”邵树德问道。
“要么跑得远远的,去别的州过活,要么干脆决一死战。”陈诚说道。
邵树德仔细想了想,烧草原这事其实没那么简单。会州的草场,一路上看过不少,一块一块的,放一把火,也就只能烧得一片。要想全境燃起熊熊大火,须得派出多路人马,四处放火,多放火,勤放火,如此才能将地上的干草烧掉——当然青草也可以烧,就是比较麻烦。
如果说这事还可以靠多派人手解决的话,那么烧草原所带来的其他负面影响就不得不慎重考虑了。
邵树德仔细想了想,中原王朝干这事的不算多,汉代有过,明代有过,国朝似乎也有过,其他朝代就没听说过了。
对了,国朝干这事的主要是幽州镇:“卢龙节度使刘仁恭习知契丹情伪,常选将练兵,乘秋深入,逾摘星岭击之,契丹畏之。每霜降,仁恭辄遣人焚塞下野草,契丹马多饥死,常以良马贿仁恭市牧地,请听盟约甚谨。”
现在已经三月份了,离牧草返青大概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效果不是很理想,但应该还是有相当作用的。只是,负面影响也会显现出来,败坏自己的名声啊!
“大帅,据闻昑屈氏投靠岷州姻亲,并以此为后援,四处北上掳掠。之前寇原州,大掠数县。过些日子,估计又要寇渭州乃至会州。昑屈氏打的主意,多半还是认为我军不会久居,一旦走了,他便卷土重来。虽说定远军将常驻会州,然贼军寇掠之事,防不胜防,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见邵树德有些心动又有些犹豫,陈诚加了把劲,建议道:“若担心烧到白家等部族的草场,大帅不妨派人向南走远点,尽量往南烧。此时刮的西北风,断不会影响会州各部的。”
操,连风向都考虑到了。这火,只烧胡乡,不烧汉界,该不会一路向南烧到岷州去吧?
“会不会引得吐蕃各部联合起来攻我?”
“大帅,只需派人告知岷州吐蕃,只诛昑屈氏,不涉其他人等,同时厚赠金帛。蕃人贪婪,以金帛之利诱之,以烧草原之事吓之,双管齐下,姻亲又如何?即便这会时间短烧不成,待深秋霜降之后,有五个月的时间给咱们烧。牧草有限,不紧自家牛羊吃,难道给昑屈部的牛羊吃?”陈诚说道:“昑屈氏没了后援,也就只能返回会州。此时人困马乏,要么来降,要么去抢别人的草场,连找咱们晦气的心思都没了,毕竟给牛羊找吃食要紧。”
“他不来,咱们就逼着他来。”陈诚最后总结道。
“计是好计,但做起来怕是没这么简单。也罢,先让白家派使者去岷州,就以烧草原之事胁之,讲明便是这会烧不成,半年后某也会派人来烧,看他能躲得几时,还敢寇掠州县否?”邵树德说道:“先吓吓他们。烧草原这事,干系重大,非不得已不要这么做。”
邵树德还是担心会引发诸多不可测的负面影响。干了这事,怕是就没几个部落愿意降自己了,名声实在太臭。
第036章 奏
邵树德骑着马儿,慢跑在会宁县的乡间。
乡间土路甚是狭窄,两匹马并行就是极限了。亲兵们欲下到农田之中,在两侧保护,被邵树德拒绝了。
“大帅,可以奏复会州了。”赵光逢骑马跟在后头,建议道。
“可,卢书记便写一封捷报,给朝廷上奏吧。”
“遵命。”
朝廷的关注点,与邵大帅其实有些不太一样。圣人百官看的是有没有收复土地,邵大帅注重的是有没有实际消灭敌人。
他不会在会州停留多少时日了,出征已经半年,将士们想回家,他也想回家。
昨日黄河对岸来报,定远军使王遇率军攻占乌兰关、乌兰县,降吐蕃部众千余。至此,会州两县全部收复,至少城池是收复了。
其实吧,以会州的人口体量,野外那些土地、草场根本不重要。这是昨天赵光逢对自己说的。他认为,会州最大的价值就是会宁关船渡,而会州城则是保护会宁关的东南屏障。
这个说法倒挺新鲜。
会宁关、乌兰关是两个渡口,围绕这两个渡口的乌兰县、会宁县、新泉军都是外围守备要塞。赵光逢建议,重修会宁关码头,建仓城、货场,附近雪山那边亦可建个伐木场。他们只需控制这些要点就行了,码头、州城中间可以适当开垦田地,将还坚持耕作传统的天宝遗民迁移到这边种地,可就近保护,免得再被吐蕃人掠去。
其余那广袤的草场,全部交给羁縻部落,比如白家。让他们去和昑屈氏争斗,定难军只需经营好会宁关船渡即可。
这个思路其实非常务实。会州就六七千唐人,耕作了五六百顷农田,出产的粮食可有可无,不如全数迁到西北边,六百顷农地怎么也能腾出来。前面有定远军保护,后方会宁关那边再由重建的会州州兵照应,昑屈氏很难过来劫掠。
他要打劫,去打劫白家好了。
但邵树德还是有点想法的。放弃会州城附近的现有农田非常可惜,而且会州离兰州那么近,不过三百八十里,若能多出产些粮食,也能减少从灵州调运粮食的压力。
再者,将那么大一片地都让出去,上万平方公里呢,全让给吐蕃人游牧,着实也不太像话。天宝年间,会州可是有两万农人呢,耕作的农田数倍于现在。
所以他还在犹豫。
“大帅,某有一计。”陈诚策马赶了上来,说道。
邵树德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陈判官的计策,怎么说呢,有好有坏。当年讨黄巢时,他献计造谣朱温已投降,前几日献计烧草原,前者还算靠谱,后者却让邵某人举棋不定,不敢真的实施。
“计将安出?”邵大帅驻马停留,配合地问了一句。
“大帅,可在夏绥银宥四州招募健儿,甚至关中、泾原、邠宁、凤翔镇亦可,人给田一顷,十年免赋。家口情愿同来者,赐给房屋。此等健儿,须得会射箭,敢拼杀。以百户为一里,设指挥一人;五百户为一乡,设都指挥一人;全县,设镇守一人。”陈诚说道:“正好缴获了不少器械,便发给他们,农忙耕作,农闲操练,秋收后便去劫掠吐蕃,打草谷。如此数年,定可让敌闻风丧胆。”
“大帅,陈判官所言极是。某听闻中和年间俘获了五千余巢众,至今仍在服苦役开河。大帅不如免掉他们剩余的两年刑期,发来会州,并给予土地、房屋、器械。此等亡命之徒,积年老贼,一旦组织起来,遇到小股吐蕃骑兵,不会吃什么亏。若遇吐蕃大队,出动定远军、新泉军即可。”赵光逢也建议道:“另者,可请朝廷发刑罪之人至会州。方今天下多事,犯事者众多,一涉流死,便亡匿山林。今可昭告天下,犯流死亡匿者,听自首以应募,戍守会州。”
谪罪人以戍边,国朝老规矩了。前阵子击破原州吐蕃,邵、程、折三人送了百余名俘虏往长安。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朝廷会判其流放岭南。大中年间西进,抓获的不少吐蕃俘虏便是流放岭南,这也是循旧例了。
另外,天下三百余州,有流死重罪者,一直在发配边疆。天德军、振武军、黔中、岭南等镇都是接收大户。只不过黄巢之乱后,这种事情慢慢停了。
似乎可让朝廷给天下诸镇行文,让他们继续往西北流放罪人。这种小事,想必各镇节帅也不会拒绝,名义上还是皇帝的臣子呢,又不是让你派兵到西北来防秋。
“如此甚好。”邵树德说道:“卢书记,今有三件事须上奏朝廷。一者收复会州,二者请置定远、丰安二县,三者请发天下刑罪之人戍会州。”
“遵命。”
对吐蕃,他当然想拉拢,但如果人家不听拉拢呢?可不就得有额外手段应付着?主力大军,马上就要走了,不可能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
※※※※※※
光启二年三月二十八日,长安。
今日一大早,平康坊的定难军进奏院内就传出了一个消息:灵武郡王邵树德率军收复原州、武州、会州,大破吐蕃。
消息在平康坊这边没有引起太多波澜,宿醉未醒的恩客们对此不甚感兴趣。
不过越传越广之后,影响渐渐大了起来。长安是国都,聚集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学子,这些人对时事最关心,也最慷慨激昂。
巢乱之后,吐蕃趁势攻取原、武、渭三州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好几年过去后,也就只收复了平凉一县,大伙心中早就不满,同时也觉得朝廷是无力收复陷蕃州县了。
今天得闻灵武郡王收复诸州,其中甚至还有个陷蕃两甲子的会州,这一下子引爆了众人的谈兴——文人士子,对边塞之地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国人又重功名,边塞诗流行一时当可为证。
学子们听闻之后,跑到酒肆高谈阔论,更有那喝高了的,当场咏起了“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然后相约到平康坊,让姑娘们唱来听。
有那么些个家有资财的,甚至呼朋唤友,要学那仗剑云游的士子,到会州看看,陷蕃百年之后到底是何风物。
民间议论纷纷,朝中也不是风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