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海里想了想,道:“其实这一招并非不能破。于越征召各部丁壮,一齐围过去,或有胜机。”
阿保机点了点头。
其实即便伯父释鲁没有亲自领兵南下,光靠辽南那一万多牧民,也不是没有机会。但他们的作战意志太差了,稍有伤亡,士气便受挫,夏人再派出养精蓄锐的骑兵发起一轮冲锋,往往能撵着他们屁股跑。而人一被赶走,打扫战场的权力就落在夏人手里了,他们可以从容割草喂马,可以处置伤马,补充食物,能用的契丹马匹也被收拢起来,甚至连射出去的箭矢也能回收一部分。
这仗打得!阿保机叹了口气,看看释鲁前去压阵后,能不能有起色吧。
“先假意退兵,看看夏人如何应对。”阿保机下令道:“另者,遣使至晋阳,再催一催。”
※※※※※※
李嗣本率部抵达了妫州。
他是捉生军军使,帐下有不到四千骑兵,屯于顺州。这次接到晋阳命令,向西至妫州集结,听李存孝节制。
李嗣本进入妫州州衙之时,李存孝正在喝酒。见李嗣本来了,大笑道:“喜奴来也!别站着了,过来喝酒。”
李嗣本张了张嘴,随即一笑,坐了下来,端起酒碗便喝。
桌上也没什么菜,两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聊。
“北边打得好大场面,都头不去凑凑热闹么?”李嗣本放下酒碗,拿衣袖擦了擦嘴角,问道。
“去了如何,不去又如何?”李存孝瞟了一眼李嗣本,反问道。
李嗣本一怔,这话值得咂摸啊,听着有点怨气。
李存孝是个急性子,心里藏不住话,见李嗣本不答,微微有些怒气,道:“就算我率清夷军北上,大破夏人,又能怎么样?能离开新毅妫这个鬼地方吗?”
李嗣本起身给两人倒酒,依然不说话。
他听得出来,李存孝对现在的处境很不满。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应该酝酿好久了,今日借着酒劲发作出来罢了。
果然,那边李存孝仰头一饮而尽后,又道:“昔年义父赐我新毅妫三州,我很欣喜。然与夏人打了这么些年,三州之地愈发残破,百姓南逃者日众,山后部落被夏人一扫而空,剩下的也惶惶不可终日。我虽竭力维持,屡挫夏兵,无奈实力悬殊,战至今日,愈发局促窘迫。再打两年,新毅妫就啥也剩不下了。我这个都团练使又做得有什么意思?”
李嗣本陪着叹了口气,又给两人各倒了一碗酒。
他本来有大好前程,晋王眼看着要着力栽培了。惜卢县之战,输掉了一切,若非多年情分,眼下这个捉生军使也是做不得的。
李存孝么,本来战功卓著,也是第一批分得地盘的中生代将领。但他不善理政,新毅妫三州的位置也不太好,越打越穷,越战越弱,时至今日,竟然连李嗣源这等人都爬他头上去了,心里如何能快意?
这就是两个失意人在喝闷酒罢了。
“罢了,不谈这些了!”李存孝叹道:“殿下欲大集骑军北上,这仗你觉得如何?”
李嗣本仰脖干了一碗酒,道:“我不看好。”
“为何?”李存孝惊道。
亲骑、云骑、飞骑、突骑、突阵、横冲、捉生、铁林、义儿这九支骑兵部队全撒出去,两万多骑兵,难道不能与夏贼大战一番吗?如果不够,还可征调内迁至忻、代、蔚等州的沙陀三部、昭武九姓、回鹘、鞑靼、吐谷浑部族,夏人又不可能全力防备你,如何不能打?
“我不看好契丹人的实力。”李嗣本说道:“在檀州之时,有契丹人入境劫掠,我领捉生军击之,杀敌三百,余众溃散。他们都是些欺软怕硬的货色,看着像模像样,真打起来,总是很滑头,不愿和你死拼。不敢死战的部队,我看不成。”
李存孝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故事。他想了想,确实也是这么回事。
契丹是个部落联盟,不是国家,这一点很关键。
国家有法度,无论是行军作战,还是战利品的分配,甚至军士日常的生产生活,都有规定。如果碰到个强硬有威望的可汗,法度会很严苛,这战斗力自然也会上去。
玄宗时的吐蕃为何那么凶?因为他们耕牧结合,纪律严明,逡巡不进者,斩!战败溃逃者,斩!未及时输送粮草、军资至前线者,斩!本身又以小将、百户、千户、万户、翼长的严密结构组织起来,在汉地用汉地的节度使、州、县、乡、里的行政体系治理,在蕃地用茹—东岱制治理,又吸收唐人为官、为将,非常灵活。
宣宗那会的吐蕃为何不堪一击?因为他们四分五裂,礼崩乐坏,各种制度、体系纷纷瓦解,法度不存,自然就不能打了。
玄宗时的吐蕃,其组织的严密程度,耕牧结合的先进程度,甲兵冶炼的规模,以及军纪的严苛、体量之大,都是自古以来胡人蕃邦中未曾有过的。若非大唐正值鼎盛,弄不好就神州陆沉了。
宣宗时的吐蕃,已然退化为常见的蕃胡部落,撑死了有点吐蕃遗产,略强一些罢了。
那么此时的契丹呢?
李存孝又倒了一碗酒,沉吟半晌后,道:“我估摸着,大王也在评估阿保机的实力。他若不能有效地统御契丹八部,令行禁止,估计不会为他火中取栗。阿保机这会看似大占上风,不过是兵多罢了。若久而无功,他们内部的矛盾怕是就要慢慢显现出来,届时一堆狗屁倒灶的事情,弄不好要大败啊。”
李嗣本点了点头,又敬一碗酒。
李存孝来者不拒,一饮而尽,突然问道:“你见过邵树德,此人如何?”
李嗣本的神情恍惚了一下,半晌后方道:“不错。”
第041章 拉扯与头功
柔州兴和县东北,山高林密,南风轻拂。
沸腾的河水之中,战马嘶鸣,鼓声阵阵。
无数骑士在小河两岸拼杀,箭矢飞来飞去,破空声不绝于耳。到了最后,密集的箭矢如同飞蝗般劈头盖脸落下,骑士尸坠如雨,染红了整段河面。
一方是气势汹汹追击而来的契丹骑兵,一方是保卫家园,不让敌人夺去他们牧场的契苾部勇士。双方以命相搏,拼死厮杀,为了一条浅浅的溪流,不知道多少豪迈男儿埋骨他乡。
“品部的骨咄战死了!”
“耶律乌里受重伤退了回来,怕是不成了。”
“室韦头人移喇中流矢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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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流水价传回后方,站在高岗上俯瞰战场的耶律斜涅赤面无表情。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会斜涅赤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没事还是不要去招惹他。
两万多人轮番冲击,夏人阻河为阵,拼命抵抗。双方不断投入生力军,反复绞杀,如今虽然看似占了上风,但伤亡也是空前的。
“再遣人冲一冲!”耶律斜涅赤不为所动,下令道。
底下人也杀红了眼,立刻有军官带队,一南一北,各领三千余骑,分两路围拢过去。
他们的动作很大,寻找浅水涉渡之处时,就被夏军发觉,立刻拨出人手阻截。
没有丝毫意外,双方又是一场大战。
斜涅赤目不转睛地看着。
这完全就是以本伤敌,但却没有任何办法。
契丹攻室韦、鞑靼乃至渤海之时,总是先调集精兵强将,与对方厮杀一番,每每占到上风,然后便是追亡逐北了。
追杀过程之中,不但伤亡甚小,还会收获大量大量的战利品,十分轻松。
这样的仗,大家都愿意打。只要咬牙拼过前面几战,付出一些伤亡,大局就定了。
但与夏人的战争,他们仗着人多势众,连连获胜,不断向西推进。但问题也随之而来,夏人并没有崩溃,反倒不断冲杀,拼死抵抗。造成的后果就是,契丹始终没有迎来收割战果的追击战,夏人败而不溃,反复冲杀,契丹伤亡居高不下,让人很是头疼。
草原之上,地势平坦、空旷,一望无垠。考虑到需要牧马、饮水,路线相对固定,其实不存在什么奇谋,双方的行踪都相对透明,你想耍什么阴谋诡计都很难,大部分时候就是见面互砍。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如果不能闪电般地击溃敌人,陷入拉锯战的话,那么这仗就会变得十分可怕了:互相消耗,以本伤敌,智者所不取也。
东边又驰来一股援军,看旗号和烟尘,大概有上万骑之多。
他们稍稍歇了一会马力之后,见夏人还在坚持抵抗,并未完全崩溃,便果断地投入了战场。
他们的加入是及时的,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小溪对岸的夏军在抵抗一阵后,彻底崩溃。大队人马向西溃去,仓皇失措。
苦战多日的契丹人大喜,士气大振,奋勇追击,轻松惬意地收割着把后背亮给他们的夏人的性命。
敌我伤亡比,终于取得优势了。
耶律欲稳策马驰上了高坡,看到斜涅赤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叹道:“斜涅赤你还笑得出来。这仗打成这样,怎么看都亏得要死。”
“本来已经很亏了,若还没打赢,岂不更亏?”斜涅赤说道:“不过你有一点说对了,仗打成这样,实在难受。”
从平地松林出发,十多万大军汹涌南下、西进,打了一个多月了,确实打了不少胜仗,前后消灭了七千余夏兵,但己方伤亡亦有五千上下,伤亡比例完全没法看啊。要知道,这可是以三倍兵力取得的战果,说出去不得被人笑死?
另外,没有取得多少战利品也让人十分难受。
夏人怎么就提前撤退老弱妇孺了呢?他们是怎么得到消息的?此事值得深究。
“如果再往西,打到夏人的柔州,能掠得大量人丁、财货、牛羊么?”耶律欲稳问道。
“我本来觉得可以。”斜涅赤烦躁地说道:“但月余以来,西进数百里,只掠得人丁四千、牛羊六万余,着实连塞牙缝都不够。再往西,我看也不一定能弄到什么名堂。夏人能跑一次,就能跑第二次。今日此战,他们抵抗得如此激烈,定然是为了后方老弱妇孺的撤退。我等再赶过去,怕是无用。”
抢劫不到东西,对草原部族来说,实在难以接受。
赶着数十万牛羊出征,每日消耗不是什么小数目,如果连本钱都捞不回来,下次怎么说服别人再跟你出来抢?
“我也觉得往西很危险。”耶律欲稳手搭凉棚,向西南方向看去。
追击战基本结束了,各部牧民陆陆续续收兵回撤。这里离柔州不算远,如果杀到城下去,或许可以掠夺大量财货。但也可能是一个陷阱,燕北的仙游宫、御夷镇尚未拿下,就挥师西进,多少显得有些不理智。
“这事交由阿保机来定夺吧,他才是夷离堇。”耶律斜涅赤说道:“我觉得太危险了,不如等等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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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州城内,都指挥使梁汉颙奋笔疾书,下发各道命令。
六月下旬的时候,朔州方向就出现晋军游骑,活动非常频繁。到了七月初,甚至已经出现了多个晋军旗号,他们夺取朔州的意图十分明显。
梁汉颙不好判断晋军是故布疑阵呢,还是真的打算这么做。但朔州这个地方实在紧要,马虎不得。盖因一旦此地沦陷,则参州危急。参州危急的话,胜州必然大震,会造成相当恶劣的影响。
因此,梁汉颙立刻调遣阴山第一镇及来自河西的蕃兵五千骑,共同增援朔州的鄯阳、马邑二县,协助州兵守城——朔州人烟稀少,至今不过千余户、不到九千口,单靠自己决计守不住。
云州以北的燕昌城附近也出现了大量晋军旗号。
以往这种城池都是蕃兵轮番守御,少时三千众,多时五千兵,梁汉颙又增拨了两千人,使得守军兵力超过了六千,控遏住这条云州北上最好的交通路线。
北边有消息传来,契丹人欲绕道北方,奔袭诺真水。这次梁汉颙没跟着对方的节奏走,而是让胜州打开仓库,武装更多的丁壮。
纵观整个战场局势,夏军已经陆陆续续集结到了九万余人。再等旬日,兵力将增加到十一万上下。
这些兵,主要分散在西至诺真水,东抵兴和、南达朔州的广阔战场上。
九万人里边,超过三分之一用来防备晋军了,虽然他们尚未大举出动。而随着战局的发展,晋军活动愈发肆无忌惮,这个兵力很可能还要增加。
因此,拿来对付阿保机的部队从来都没有超过五万,对上十五万契丹大军,委实很有压力。
“李克用有可能要来了,我怀疑他现在已经在忻代,就等找时机大举北出了。”裴冠站在地图前,对着一群人讲道:“若晋军将骑军主力拉过来,咱们就得把银枪军、飞龙军顶上去,单靠诸蕃部轻骑,怕是要被晋人一击打垮。若晋人连步兵也出动,那么东线就要进一步削减兵力,集中精力先把晋人打回去。”
“你如何肯定李克用一定会大举北上?”梁汉颙问道。
“便是他不北上,也得留下兵马防备着。”裴冠说道:“没有区别的。防备晋军的兵马,少不得,哪怕从头到尾都没用上。”
梁汉颙没有反驳。
局势便是这么个局势。柔州行营同时面临两个方向的敌人,东面的契丹已经大举西进,仗着兵力优势,肆无忌惮,声势浩大。南面的晋军引而不发,但却牵制了大量夏军,还尽是主力部队——梁汉颙攥着银枪、飞龙二军在手里,一是为了防备晋军,二也是为了在关键时刻撒出去,奠定胜局。
他现在甚至有些后悔了。燕北那边撤得太干净利落,没让契丹人落得多少好处。如果他们泄气,就此退兵,岂不是亏得慌?早知道如此,便让契丹掠走更多的人丁和牛羊了,吸引他们继续西进。
“没想到坐拥柔州十万大军,竟然成了次要战场,要看别人脸色行事。”梁汉颙的脸色有些不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