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响起,黄援朝右手掐着紫砂壶,迈着四方步走了进来。
“你这是去辉煌挥霍无度了,还是去跑马拉松啦,咋看起来这么精神疲惫?”黄援朝慢悠悠的坐在了方轶对面的椅子上。
“刚办完一个刑事案子,这案子办的脑子累,精神上更累。我就发现凡是牵扯到感情的刑事案子,不管是涉及亲情,还是涉及爱情,都特么累人!”方轶抬起头说道。
“咱们办的案子都跟人有关,只要是跟人有关的事就没有不累的。
你看马义,他做的案子全都是涉及感情的,一年到头看着不少赚钱,天天给女当事人做心理疏导,乐呵呵的,美在其中,其实他那叫苦中作乐。
他也烦恼过,跟他一批的实习律师,基本上拿到律师证后都没有再做婚姻家庭类案件,这种案子太特么折磨人,精神上的折磨,毁三观啊!
除非你能真的把工作和个人情感分开,可当你真这么做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其实并不是把工作和生活分开了,而是人变得铁石心肠了,少了人情味。
有几个律师能像苹果电脑似的,一下安装两套系统,android和ios可以随时切换,如果做不到硬性切换调整,那么律师多少都会受到工作的影响,会积累负面情绪,就需要自我调解。
前些年马义整天一本正经的办案子,负能量接触的多了,天天发牢骚,可发了几年牢骚后,他发现除了让同事觉得他比较傻逼,自己越来越暴躁外,没个卵用,什么都改变不了。
后来他去看心理医生,结果被人喷了一顿后,他突然发现心理医生跟路边算卦的差不多,每次都拿一堆大道理和一堆外国某某权威的话来给他解释。听起来都挺对,可实际上没有什么用。
后来他跟老板聊了几次,也不知道老板跟他说了什么,后来就成了这副屌样,整天看着不务正业,以给女当事人做思想工作为乐,每每聊起业务一副极不正经的样子。可整个人的状态却调整的很好。”黄援朝说完,嘴对嘴掐着紫砂壶喝了一口茶水。
“马义是怎么调整过来的?我看他现在也不发牢骚啊,还挺幸福的。”方轶疑惑的看向对面的黄援朝。
“这事我还真问过他,按照他的说法,这叫能量要守恒,有负面情绪,就要有正面情绪,案子可以带给你负面情绪,换个思维方式说不定也会给你带来幸福感。”黄援朝意味深长的说道。
方轶琢磨了半天,眨眨眼问道:“啥意思?”
“嗯,基本上……我也没太搞明白。大概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吧!”黄援朝有些不确定的说道。
“老黄,我发现了个事。”方轶认真道。
“啥事?”黄援朝问道。
“你是不是洗牙了,咋这么白啊!晃眼!”方轶说着,煞有介事的用手挡住了眼。
“真的?上午我徒弟孝敬我一张免费洗牙卡,我刚去洗的,干净不?”说着,黄援朝抻着脖子,冲方轶呲着大白牙,笑了起来,看着有点瘆人。
“老黄,你也真是的,啥便宜都占,一张免费洗牙卡你也用……还有不,给我一张。”方轶咧嘴笑道。
就在此时,敲门声响起,周颖抱着一摞案卷走了进来,正看到黄援朝冲着方轶呲牙,方轶咧嘴呵呵笑。
“妈呀!我是不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内容?”说着,她半转身子,特意用左手捂住双眼,偷偷透过指缝好奇的向二人看去。
“小周过来,别遐想连篇。手指头缝漏那么大,大眼珠子叽里咕噜的乱转,掩耳盗铃啊!”老黄故作严肃的看向门口的周颖。
“大师父,二师父,你们这是搞什么呢?”周颖嘿嘿笑着凑了过来。
“没啥,灶上没菜了,我准备去菜市场弄点。”黄援朝呵呵一笑道。
“灶上没菜了?”周颖一脸懵逼的看向二人,这屋里哪有灶台啊?
“啊!你不是叫大师傅,二师傅吗?我们两个不是灶上是师傅吗?”黄援朝煞有介事的回复道。
“行啦!你们这师徒俩,一天到晚没个正形。
不过小周啊,你这大师傅,二师傅的可别叫了,再让人错听成大师兄,二师兄,回头再配个白龙马和沙和尚,都够一桌麻将了。”方轶故作一本正经的训斥道。
“好,我知道错了,马上就改。您二位这是?”周颖站在二人面前抱着案卷,表现的很乖巧,低着头强忍着笑,脸都憋红了,比憋尿还难受。
“没事,你师父刚洗的牙,这不是跟我臭显摆呢吧。有事?”方轶看向周颖问道。
“啊!有个刑事案子,我想向您讨教下。”周颖好不容易将笑憋了回去,冲着方轶道。
“你们讨论案子,我先回避下。”黄援朝拿起紫砂壶,起身向外就走。
“我们讨论案子,又不是什么秘密,你坐那听听呗,说不定灵光一闪给我们好的建议呢。”方轶挽留黄援朝说道。
“别,你们讨论的都是鲜血呼啦的刑事案子,我怕半夜做噩梦。你们聊,我先撤了。”黄援朝晃晃悠悠的出了门。
第604章 希望破灭的后果
方轶转头,只见周颖正捂着嘴咯咯咯笑的前仰后合的。
“哎呀妈呀,总算是释放出来了,差点被憋死。”片刻后,周颖收回笑容,一脸轻松的吐了吐舌头,说道。
“好了,笑也笑够了,来,我看看是什么案子。”方轶伸手拿过案卷。
“还真让我师父说对了,是个血了呼啦的案子。”周颖递过案卷,说道。
“什么罪名?”方轶接案卷在手,抬头看向周颖。
“抢劫罪,被告人被打成了重伤,法律援助的案子,法院指派的。”周颖回复道。
“无期,还是死刑?”方轶愣了一下,问道。
人民法院通知法律援助机构指派律师为被告人提供辩护的,只有三种情况:一、被告人是盲、聋、哑人;二、尚未完全丧失辨认或者控制自己行为能力的精神病人;三、可能被判处无期徒刑、死刑的人。
所以当方轶听说是法院指派的法援案件时,第一反应是“无期”或者“死刑”案件,因为这类案子居多。
“死刑!一审是我们法援组王德友律师做的,判下来后,检察院抗诉了。王律师手里案子太多,实在没时间,就把这案子的二审交给我了。
我昨天去看守所会见的被告人,您帮我看看,这案子是否有机会。您看着,我给您介绍下案情……”周颖说着将案件的基本情况说了一遍。
被告人杨荣伟二十八岁,家在百年贫困县下面的一个偏远山村,因为村子位置比较偏,家里又没钱,所以杨荣伟相亲多次都没成功,后来说媒的连哄带骗,给他说了个二婚的女人。
但是女方父母要十万元彩礼钱,杨荣伟一听就傻了,媒婆一见连忙劝他,二婚的要十万不贵,要是大姑娘少说也得要十八万八千八百元,这还不算房和车。
媒婆见他有些心动,告诉他现在城里人都不讲这个,别说二婚了,七婚八婚的,没结婚就生孩子都有,不过一张纸的事,时代不一样了,不用太顾虑这些,而且这次介绍的女人虽然是二婚但是没生养过孩子,人样子长得也好,要不是因为她老公出事了,肯定轮不到他。
后来杨荣伟被说动了,跟家里人一商量,东批西凑的给了彩礼钱,简单办了个几桌酒席后,便领证住到了一起。
眼看着小日子过起来了,家里该了一屁股饥荒要还,杨荣伟父亲老杨头直挠头,于是便起早贪黑的往山上跑,挖药材,摘酸枣,总之什么能赚钱他就干什么。
结果有一次在山上挖药材时,一不小心,老杨头从山上滚了下来,被一同去挖药材的村里人送进了医院。
老杨头知道自家底子薄,住不起医院,腿上打着石膏便让儿子杨荣伟办了出院手续,坐着电动三轮车回了家。
家里本就欠着外债,父亲又摔伤了腿需要治疗,杨荣伟一个月累死累活的在乡里的工地上当小工赚不了几个钱,本来指望着年底结算工资能给父亲买些药,再还一部分外债,结果包工头卷钱跑路了,发包方和施工方都不管。
他也想像其他人那样,一家人围坐在桌旁其乐融融,可家里欠着外债,父亲的腿又要钱治病,包工头又卷钱跑路了,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他的兜比脸还干净。当唯一的希望破灭,走投无路的杨荣伟渐渐的心里产生了歹念。
过完元旦后,他在工棚又忍了几日,身边的工友讨债不成,陆续都走了,他想来想去,突然想起去年自己曾经在市里的一个高档小区干过装修,那个小区的居民非富即贵,都非常有钱。于是他从工地上顺了一把电工刀,乘车去了市里。
混进小区后,杨荣伟见一位中年妇女穿着很讲究,觉得对方一定有钱,便尾随其到了四零二室。
随后他以有煤气泄露,检查煤气为由,敲开了被害人龚静燕家的房门,杨荣伟进屋后,随即掏出电工刀架在龚静燕的脖子上,对其进行威胁和殴打,并叫龚静燕交出钱物,龚静燕拼力反抗,与其搏斗、呼救。
杨荣伟第一次抢劫,心理比龚静燕还紧张,害怕龚静燕叫喊招来其他人,便随手抓起家里的摆件、瓷瓶、烟灰缸、水杯等物品疯狂的往龚静燕头上招呼,龚静燕激烈的反抗,杨荣伟捡起地上碎掉一半的水杯残端连续戳击龚静燕面部,致其头、面部、手部多处创伤,大量失血。
此后,杨荣伟又用屋内插线板上的电线勒龚静燕的颈部。龚静燕因大量出血和颈部被勒昏死过去。
待龚静燕昏迷失去反抗能力后,杨荣伟在屋内进行翻找,最后只找到一个钱包,里面有现金人民币八十二元,随后杨荣伟逃离现场。
此后,龚静燕被邻居发现并报警,后被送至医院抢救脱险。
经鉴定:龚静燕脑挫伤,蛛网膜下腔出血,头面部、左上肢多处软组织裂伤,失血性休克,其损伤程度为重伤。
在龚静燕被抢救过来后,警方根据小区的监控和龚静燕描述的犯罪嫌疑人容貌展开搜捕,最后在一家小餐馆将杨荣伟抓获。
检察院以抢劫罪将杨荣伟的案件移送中院。
中院认为:被告人杨荣伟以非法占有为目的,采用暴力和胁迫手段,入户抢劫钱财,致人重伤,其行为已构成抢劫罪,且情节严重,应予严惩。
被告人归案后经教育,在公安机关和庭审中尚能供述所犯罪行,认罪态度尚好,可酌情从轻处罚。
由于被告人的行为造成被害人龚静燕身心损伤和经济的重大损失,被害人要求赔偿的诉讼请求应予支持。
判决如下:一、被告人杨荣伟犯抢劫罪,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罚金人民币四千元。二、赔偿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龚静燕医药等费用计人民币三万元。
“检察院抗诉的理由是什么?”方轶一边翻看案卷材料一边问道。
第605章 脆弱的理想
“检察机关以‘被告人杨荣伟罪行极其严重,应当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原审人民法院适用《刑法》第四十八条第一款不当’为由向省院提出抗诉。
被告人服判,不上诉。
据王律师说,被告人家里确实挺困难的,他曾见过被告人父亲,老爷子拄着拐看着挺不容易的,被告人媳妇听说被告人被判死缓后,就再没回过家,听说是已经提出离婚了。”周颖一脸严肃的回答道。
“心软了吧?”方轶面无表情的看向周颖。
“嗯。接二连三的意外,毁了一个家,也毁了被告人的一生。人这一辈子……到底图个啥?!”周颖点了点头,说道。
看的出来她的心情不怎么好。
“我先看下案卷,下班前一个小时,你过来吧。”方轶看了眼时间后,说道。
……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周颖来到了方轶的办公室。
“这个案子,您怎么看?”方轶喝了一口茶水,一脸严肃的看向对面坐着的周颖。
“从法律的角度来讲,我觉得一审法院判的可能是有点轻。
但是从一个普通人的角度看,我有点同情被告人,被告人因为犯罪被关进了看守所,家里媳妇跑了。老父亲拄着拐,兜里连吃药的钱都没有。被告人被贫穷压的喘不过气来,压垮被告人的最后一根稻草……依旧是钱。
有些人一顿饭就要花几万,几十万,而有些人卖命卖一年,却连个媳妇都娶不上。这个案子颠覆了我对生活的认知。”周颖面色有些凝重。
“我给你个建议。”方轶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道。
“什么?”周颖好奇的问道。
“做完这个案子,你还是跟着老黄去做公司业务吧。这样下去我怕你干不长久。”方轶靠在椅子上,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了一根红梅,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说道。
“我可以的,只是……”周颖闻言,调整了下,说道。她的眼神中有些犹豫。
“只是感情上有些纠结,对不对?”方轶一笑,随即说道:“你做律师时间太短了,心理上还没有做好准备接纳这个职业带给你的正面和负面影响。可能过几年再办类似案件,会好些。”
周颖没说话,眼神看着桌上的案卷,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她不否认,方轶说的是对的,之前跟着方轶做刑事案件,打打下手,联系下公检法,也没觉得怎样,偶尔蹭些成就感,满足下虚荣心,感觉刑事律师很威武,很牛逼!
可现如今她单独执业,一个人面对案件时,心理压力真的很大,怕把案子做砸了,怕庭审中自己失误,被法官训。
“既来之则安之,记住你不是救世主,尽力就好!心态要放松些。”
说完,方轶接着鼓励她道:“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也许会伤心流泪,也许会怀疑自己的选择和能力,但当有一天你站上枝头,可以独自面对凛冽的寒风时,你会觉得一切都值得,不管好的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