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诚高中第十五届才艺竞赛」的布条高掛在学校礼堂门口,讲台上还贴有我们社团帮忙製作的才艺竞赛宣传海报。
作为此次竞赛的评审老师,早早就入坐了评审席,会场内挤满了等着观赛的学生,吵杂声令人如身置于菜市场般,可怜的学生纠察干部一面安排大家就坐,一面时不时的大喊「安静,不要讲话」以维持秩序,实在好不忙碌。
我身穿书瑋学长替我选的正式服装,胸前配戴着选手号码牌等在后台,身旁是同样装扮整齐的书瑋学长。今天我们要组队一同参赛。
看在家维这次勤奋不懈地准备期中考试的份上,我特意邀请他来观赛,当作是奖励。
「子扬,你应该不会紧张吧?」
书瑋学长拿出小提琴,不急不徐地调着音道。
他今天穿着一套深灰色的长板燕尾服,内搭白色衬衫,下身是黑色的窄管西装裤。这身装扮突显了他原本就高挑的身形,且更增添了绅士般的气质。书瑋学长平时尚未打扮时,那清新俊逸的模样就足以攫住其他女孩的目光,而此刻的他竟也让我看得双眼发直……
「子扬?你怎了?有听见我说话吗?」
书瑋学长发现我没有反应,便放下手中的琴,走到我身旁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嗄?有、有听见啊!呵呵……」
我猛地站起身来,肩膀被他碰触的地方,像是窜出电流般,麻麻的感觉蔓延到整个背脊,顿时令我乱了分寸。
原以为书瑋学长在听完我的回答后后,会回到自己的候位区,继续为自己的小提琴调音,然而此刻他却依旧微微弯腰站在我身前,目光持续停留在我的脸上。
「学、学长,请问……怎么了吗?」
被书瑋学长这么盯着看,我有点儿不太自在,下意识咽了一下乾涩的喉咙,眼神缓缓飘向了别处。
「嘖,你这样不太行。」说着,书瑋学长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瓶发蜡,拧开了盖子往自己手心上挤了一些,用双手稍微搓了一下后,便往我额前的头发上,仔细的一搓一搓向后抹开:「这样不就有型多了?来,我带你去照照镜子。」
说完,他将我推到后台的连身镜前。
抬起头一看,我不禁被镜子里的自己所震慑。抓头发什么的我身边的同学几乎都会,连家维偶尔也会替自己抓一下,但我从来都没有试过,更不知道自己稍微整一下头发,看起来会如此的有朝气、有精神。
「不错吧?这样就可以大大方方,和我一起上台演奏了。」
「喔,是啊……」
书瑋学长这番话,让我从内心方才一点点的喜悦消失殆尽。
他会这样帮我,应该也区区只是因为我是对他来说,是有利可取的人吧!他需要的是我的琴声,怕我打扮不周影响到他的形象,而不是想发自内心的对我好……
「咦,子扬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心不在焉的呢?是不是不喜欢这款造型?」
「不是的,我……」
「下一组,由二年五班秦书瑋同学,以及一年一班林子扬同学,为我们带来曲目──宫崎骏动画《生命之名》,请各位掌声鼓励!」
就在书瑋学长察觉我的不对劲时,主持竞赛的老师拿起麦克风招呼了我们上台,因此解救了我尷尬的窘境。
书瑋学长拿起了他的小提琴,和我一前一后地走上台。
在这次竞赛里,我和书瑋学长选了个相对较轻松的曲子,没有像古典乐一样流于形式的规则,也没有像圣歌一样需要刻意将庄严神圣的风格寄託在琴键中。另大家耳熟能详的动画歌曲反倒可以弹性演奏,更能让台下的评审老师和观眾留下深刻印象。
看向台下鞠躬的时候,我看见这次身为评审的coco老师眼神中充满了肯定,也看见坐在后排的家维和雅君,表露出写满了期待的神色。
我拉开讲台上的钢琴椅,坐在钢琴前,深呼吸了一口气,随即睁开眼望向已经拿起小提琴预备的书瑋学长。他也同样看向我,随着他一个肯定的点头,钢琴前奏便从我的指尖流淌而出。
当他优美的小提琴弦音加入钢琴伴奏,比赛会场的氛围便整个被改变了,像是沉浸在静謐的森林一般,穿梭在翠绿的树林中,大自然所给予的礼讚,时不时透露出神秘的气息。每个人都有着他缅怀的往事,在一阵徐徐微风之中,彷彿又再次见到了从前最怀念的那个人……
演奏结束的尾音轻轻落下,台下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鼓掌声及欢呼声才响彻云霄,我看见有人欣喜若狂,有人甚至还红了眼眶。
「秦书瑋!秦书瑋!秦书瑋!」
台下也有书瑋学长的狂热粉丝,高举着写有学长名字的大型看板,离开座位试图往讲台簇拥而上。
「同学们不要这样子!赶快回去你们的座位!」
当然,这些行动派的学生很快就被纠察干部用指挥棒赶回了座位上。
书瑋学长在一阵混乱之中,跌跌撞撞地拉着我躲开人群,衝向场外的选手休息区。
「子扬,你渴了吧?这个给你!」
他从补给站的箱子里拿出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递给我。
「好,谢谢学长。」
我拿起矿泉水喝了几口后,发现瓶盖还握在书瑋学长手中,于是便将水瓶递还给他,要他将瓶盖锁上。
然而接下来映入眼帘的一切,着实令我始料未及。他那温润柔软的唇,竟缓缓靠向了瓶口,微微仰起头啜饮着瓶内的矿泉水,好似沙洲的旅人渴求且珍惜着甘露清泉……
学长!那可是我喝过的啊!难道我宝贵的初吻就这样献给他了吗?我在内心疯狂地吶喊着,但现实中我只能手足无措的看着他。
「嗯?怎么了?」
书瑋学长一面锁着瓶盖,一面回过头来看向心乱如麻的我。
「没、没有……」
他见我的反应,只是意味深长的一笑,随后又马上开口:「比赛结束后,评审就会立刻宣布名次,要不在等待成绩出炉前,我们先进去会场看看其他人的表演吧?」
我胡乱答应了书瑋学长的提议,两人一起进入了观眾席。环顾四周,我发现家维和雅君后面那排的位置是空的,便赶紧飞奔过去入座,不久书瑋学长也走来在我身旁的空位坐下,周围的同学看见他,无不窃窃私语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我伸手拍了拍坐在前面家维的肩膀,但是他好像不太想搭理我的样子。
「不要理他,他又在发神经!」
这时候,雅君回过头来用着气音对我说道。
「为什么?」
我不解地问。
雅君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不知道,在将头转回去之前,她还不忘露出灿烂的微笑向书瑋学长打了个招呼,而学长只是面无表情的朝她点了点头应付了事,这副景象连我看了都尷尬。
等到最后一组同学演奏完毕,讲台前的评审老师们讨论了好一阵子,才推派出coco老师上台宣布名次。
她拿着麦克风走上了讲台,表示自己会从最小的奖项开始颁起,冠军得留在最后的压轴,而且前三名的队伍,需要派队长上台发表感言。
这根本就完完全全就是coco老师的作风,一想到社课时她时不时要大家站在台前口头发表演奏感想和自创曲研究心得,我就感到无奈,毕竟我也不是那种擅于表达自己感受的人。
「别想太多,习惯就好。」
书瑋学长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一样,淡淡地对我说。
「学长,你怎么……」
「像你这样一个单纯的人,心思当然好猜。」书瑋学长又再次看穿了我的心事,他停顿了一下,又靠在我耳边小声补上一句:「单纯得就像你前面那位小男朋友一样。」
「学长,就跟你说过不是了嘛!」
听了我的辩解,书瑋学长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也没再继续说下去了。
我真的严重怀疑书瑋学长是不是吃到了我们班同学的口水,最近老爱开我和家维的玩笑。
很快的,佳作和特优奖项都已经颁发完毕了,榜上却迟迟未出现我们的名字。
「没准,这次我们拿到的是冠军喔!」
「怎么可能,比我们优秀的同学那么多……」
这场比赛的参赛者各个都技艺精湛,我们这样平凡的演奏,甭想能得名了,拿个「参加奖」我都不觉得意外。可就当我陷入无限轮回的负面思想时,coco老师抑扬顿挫的唱名声从麦克风响起:「本次竞赛,季军得主是──二年五班秦书瑋同学,以及一年一班林子扬同学的组别,请队长秦书瑋同学上台发表感言。」
「秦书瑋!秦书瑋!秦书瑋!」
整个会场几乎乱了秩序,大部分的同学几乎都站起了身,往书瑋学长的方向簇拥而来,甚至还有人试图将他从座位上拉起来推向讲台。
我在人群的缝隙中瞄了一眼站在会场两侧的纠察干部,儘管大声嘶吼着「安静」仍于事无补,在他们筋疲力竭的脸上,满满的全是无奈。
就在周围人群越来越多,压迫得我快要不能呼吸时,一声「嗶-----」尖锐的的哨音划破天际。
「通通给我回座位坐好!再出声音的,全部记小过一支!」
校内的教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讲台前,他那丹田有力的斥喝声贯彻了整个会场,连四周的空气都受响亮的声音影响而震动。
一听见要记过处分,所有同学这才不情愿地停止叫嚷,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
等到秩序都恢復得差不多了,讲台上的coco老师才又示意书瑋学长上台。
「首先,我要感谢各位同学对我的热情,」书瑋学长上台后,接过了coco老师手中的麦克风,便开始了致辞:「也感谢这场比赛的主办老师,让我有机会可以站在这个台上。最重要的是,我十分感谢我的搭档──林子扬学弟,辛苦他每天放学留下来陪我练琴……」
就在书瑋学长说到这儿时,坐在我前面的家维突然站起身来,往会场外跑了出去,他的动作快到连我都没来得及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千千百百个问号不断的从我的脑袋里冒出来。
「你还愣着干嘛?快追啊!看看他到底是吃错什么药了?」
雅君看到还呆愣地坐在位置上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我,忍不住指挥。
我这才回过神来,跟着起身往家维的方向跑去。
「梁家维!你现在是怎么了?」
家维奔跑得不快,以运动细胞发达的他来说,那样的速度更像是要故意让我逮着一样,我没追多久,便捉住了他的胳膊。
「你还敢问我怎么了?」他停下了脚步,用力甩开了我的手。他看着我的眼神带着愤怒,更多的是失落:「我才想着奇怪,班导哪来那么多考试成绩要你放学后留下来登记,结果原来都是陪你那个学长练琴!要不是今天得奖者要发表感想,你还打算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我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这就是我撒谎必须付出的代价。
家维激动地朝我喝斥,我自觉惭愧,顿时也慌乱了手脚,因为他从来也没有和我吵过架,我也不曾看过他如此失望的模样。
「不是的家维,我……」
「林子扬,你从来都不会骗我的,」我本想和他解释,但却被他硬生生的给打断,停顿了一会儿,他才又缓缓开口,说出一句让我感到不可置信的话:「你,是不是喜欢他?」
这怎么可能呢?
我凭什么?我又有什么资格?
家维丢下了那句话,便没有再理会我,逕自走过我身旁,慢慢离我远去。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在他经过我身边时,我彷彿听见他无奈的在我耳边叹了一口气。
「开、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喜欢书瑋学长呢?」
我提起颤抖的手抚向自己的胸口,从掌心传来的剧烈震动,让我觉得这种无法言喻的心慌感是如此真实。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怎么有办法接受?我又该怎么去面对往后的生活?
心里濒临崩溃边缘的我,无力地将整个身子靠在了墙上,恨不得自己立刻就被整面墙壁给吞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学弟,你还好吗?」
这时,一个纤细白皙的手掌温柔的拍了拍我的肩膀。
说话的人声音很细柔,却又比一般人讲话的速度稍微慢了些。
我抬起头寻找那声音的主人,发现一位穿着学校制服,身高高过了我整整一颗头的女孩站在我身旁。她的皮肤非常白皙,像几乎没有晒过太阳一般,黝黑的头发又直又长,盖过了她的耳朵,长度达到了她的腰际。
我从来没看过这个女孩,不过从她制服学号上绣的三槓红线,我判定她应该是一位三年级的学姐。
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条水蓝色的手帕,轻轻放在我手中:「你,脸色看起来不大好,还出了那么多汗,不介意的话,请用吧!」
虽然她讲话有些慢,但从她的语气和行为中,可以感受到她满满的善意。
「谢谢你,我现在好多了。」
我拾起了她递给我的手帕,擦拭着额前斗大的汗珠,不晓得为什么,当肌肤接触到手帕柔软的触感,有种被安抚的感觉。
「你,是帮秦书瑋伴奏的,那个学弟吧?名字叫,林子扬?」
书瑋学长真不愧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就连带只是个小小配角的我,如今也因为他的缘故,而变得容易被人指认出来。我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秦书瑋他,感觉满欣赏你的呢!打从心底,的那种。」
学姐的眼里似乎闪烁着光芒,对我说话的表情里,带着钦佩。
「学姐,让你见笑了,可能在他的眼里,我只是一个可以利用的陪衬品吧!」
「不,不是的,」听了我自嘲的回答,她的语气忽然坚定了起来:「秦书瑋,他是一个,很封闭的人,他从来也没有,像和你一样,和别人那么亲近,除了那个『他』……」
「jacky?」
无数个画面从我的脑海中闪过,最后,这个名字十分自然而然地,从我的口中吐出,但又有些不确定。
「看来,你,知道了一些他的事。」
面对我的猜测,学姊语带平淡的回答,但也没有否认。
「可是,学姊你怎么……」
「我,是他,同父异母的姊姊,」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率先回答,并且几乎无视于我的惊讶,彷彿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不好意思,我有轻微的听障,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聊聊?」
学姊稍微拨开了耳边的头发,露出她耳朵上戴着的助听器对我说。
我和学姊一起走到了学校的天台上,眺望着无际的景色侃侃而谈。
学姊说她的母亲之前是位教授,在德国的大学里教书,在某次的专案课程里,母亲任教的大学,委託了一位年轻的格万特豪斯交响乐团的小提琴首席作为课程讲师。
「那位小提琴首席,就是,秦书瑋的父亲,而当时,负责那项专案的教授,就是我母亲。」
因为两个人都是台湾人的关係,所以很快的,便相互有了好感,也交往了一阵子。不过,甜蜜的时光过了没多久,晴天霹靂的噩耗便无声降临。
男方的家庭是音乐世家,为了家族事业的发展,家里早早就与同样为音乐背景的合唱团千金私自定下了婚约,而硬生生的将他与学姊的母亲拆散。
「更讽刺的是,我母亲,在离开他之后,才发现,怀上了我。」学姊神情稍微落寞了一会儿,很快又恢復正常:「但,我相信,父亲他,还是心系着我和母亲的,在我妈,带着我,回到台湾后,父亲仍然,默默关心着我们。」
学姊说,她的母亲现在在台湾也同样接任教职,因为工作的关係,时常还会来到育诚高中出差。
而就在两年前,她父亲与现任的妻子,发现他们的儿子,也就是书瑋学长,性向和其他人不一样,甚至还和男孩子交往。因为害怕他未来会接受社会舆论的压力,所以一开始父亲故意对他说了一些既现实又难听的话,但同时又对他于心不忍,也渴望他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恋爱,而不受他人过份关注,于是便要他放下在德国所有的一切,回去台湾重新生活,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别像父亲一样拥有了名声与事业,却也有着无法择己所爱的悲哀。
「父亲他,偷偷把秦书瑋,安排到我们学校,希望我和我妈,可以在背后,默默支持他。但是,他并不知道,我和我妈的存在,所以,还拜託你,不要让他知道。」
「可是学姊,你为什么肯相信我,告诉我这些?」
原来他们之间,存在着那么多难以啟齿的秘密,但是学姊她怎么会和我才第一次见面而已,就将所有的事情如此放心的全部告诉我呢?
「因为,我看见子扬你,对他的认真,还有你纯粹的单纯,我多么希望,最后陪在他身边的,是你,可是….」学姊原本想继续说下去,但却就此打住:「好孩子,就交给你,自己去选择吧!不论最后,你选择了谁,请记住,你没有错,但要对得起你自己。」
学姊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便与我道别,踏着轻快的步伐下了天台,留下一头雾水的我。
她最后那段话,说得语重心长,可是我怎么有点儿听不懂?是因为她说话太慢的缘故吗?还是她看见了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我心里带着疑问,把玩着手中的手帕,却赫然发现上头有写着名字。
「302陈巧玲。」
我带着惊讶唸出了手帕上的班级和姓名。
那个学姊,是他们之前谣传的家长会长的女儿,陈巧玲学姊?所以如果她刚刚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她母亲就是育诚高中现任家长会长陈静芳。
传闻中她耳朵上戴着的,也根本不是什么耳机,而是助听器。至于什么「秦书瑋后援会」的创办人嘛……,我看应该也是学校里的人以讹传讹出来的產物,一切都不真的。
将所有的事情串连起来后,我扶着额,无奈的笑了笑,感叹人家说「好奇心可以害死一隻猫,谣言可以害死一个人」,可完全不是唬人的。
******谎言就像肥皂泡,可以越吹越大,但终究是会破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