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怀重新坐回案后,请众人都坐下来说话,眼神灼然盯着许凌等将,问道:“许尉司你可有家小在城中,诸将里可也有人的家小亲眷在城中?赤扈人南侵之祸有多烈,淮川城破,诸将倘若有家小亲眷在城中,下场会有多惨烈,不需要我多作说明吧?”
陈子箫情况比较特殊,桐柏山众人乃至普通军卒对他都比较排斥,投楚山之后,徐怀并没有用他直接掌兵,而是与周景共掌军情刺探之事。
淮川县尉许凌作为武吏出身,能任淮川县尉,跟他出身淮川许氏有莫大关系。
虽说汴梁城陷之后,淮川很多大姓宗族都举家迁入荆湖了,但许凌作为淮川县尉,无法南撤,他的家小也都留在淮川城,此外还有不少许氏族人都在淮川城。
除了许凌之外,县尉司九名都将也皆是淮川地方宗族出身。
虽说楚山对淮川的情况掌握,还没有详细每个都将头上,但想也不用想,他们必然都有家小或亲眷族人在淮川城中。
虏兵连夜掩袭过来,不可能会有攻城器械,但有两千兵马,守淮川城是足够了,难就难在如何稳住散兵游勇一般、听到宣威军主力被尽歼之后必如惊弓之鸟的守军的人心。
许凌及县尉司诸都将个人的战斗力,看似比傅梁、陈肃等人要不堪一些,但在这个层次,却要更可靠一些。
徐怀的话说的很直白,老子身为靖胜侯、御虏将军,不惜以身犯险,为保护你们的妻儿家小拼死一战,你们这些龟儿子,有脸缩卵吗?
徐怀入城虽然不能阻止众人胡思乱想,但徐怀入城以及听到有楚山千余精锐埋伏一侧,许凌等人心思总算没有那么慌乱。
这时候听徐怀说这话,许凌及县尉司诸都将有家小亲族在城中,当即从案后走到堂前,单膝跪到徐怀面前,说道:“卑职誓随徐侯坚守淮川,为家小、为亲族,为淮川十万百姓,唯死尔!”
“好!”徐怀双手将几案拍得哗哗作响,叫好道,“许蔚相公、文横岳侯、钱择瑞郎君,以五千弱旅守太原城,虏兵弃尸数万具于太原城下,历时一年未能克,有何窍门?无非上下精诚一心,宁可粉身碎骨也誓不投敌罢了。有许尉司与诸将之言,这淮川城有何守不得?”
徐怀看向孟节、许亢、程啸、韩奇文等人身后站着的诸吏,说道:
“本侯请许尉司与诸将坐于堂上,诸位郎君起初心里或许有些许不服,现在可都想明白了?本侯与诸位的身家性命全赖于许尉司与诸将拼死相护,安敢不敬哉?”
“徐侯所言甚是!”诸吏连忙应道。
“诸郎君现在还忧淮川城守不住吗?”徐怀问道。
“有徐侯在,有许尉司与诸将拼死守城,某不畏!”诸吏应道。
孟节、许亢、程啸等人虽然都还各有心思,但这时候看堂上之前低迷恐慌的气氛一扫而空,诸将吏心志神奇的振作起来,都不得不承认徐怀所散发出来的感染力太惊人了。
而眼前的情形,也令他们心绪稍定。
他们心里也清楚,确实如徐怀所言,淮川城看似守军不多,但真要精诚一心,有高墙可以依仗,还真不怕连一夜都守不住。
“许尉司,本侯着你坐镇南城,但凡有哗闹出城、乱我军心,皆立斩无赦;但凡有一人逃出城去,本侯取你项上头颅问罪,你可明白?”徐怀看向许凌说道。
“卑职遵徐侯令!”许凌振声应道。
淮川城建于淮水之滨,南城门距离码头非常近,没有给敌骑太多回旋的空间,所受压力可以说是最轻的,但虏兵一旦掩袭过来,宣威军溃灭的消息在全城扩散,恐慌人群却会第一个想从南城门逃出去,甚至不排除城里的宣威军将卒以及一些官员想从南城门逃走。
想要背水一战,就是任何想从南城门逃走的人,都要立斩无赦。
徐怀身边没有人手可用,用许凌比用傅梁、陈肃都要可靠!
除了用许凌守南城门,徐怀又使傅梁、陈肃二人分别去守东西两座城门,东西两侧都是旷野,在大股虏骑掩袭过来之后,傅梁、陈肃所部人马至少没有办法从东西城门逃出去。
十六都兵马,徐怀在南城安排其二,在东西两城各安排其四,北城他亲领其四,其二作为预备队,驻扎在北城附近。
宣威军正卒毕竟操练娴熟,主要部署到东西两城,北城这边仅有一都。
陈肃所部行辕亲兵,到底是从宣威军正卒之中经过严格标准挑选出来的,真要能将他们战斗力发挥出来,不会比楚山精锐差太多。
这三都行辕亲兵,除了各拨三小队给傅梁、许凌、陈肃作为亲兵外,徐怀身边留六十人,其他一百五十人都编入预备队,由史琥、徐惮二人与两名行辕亲兵都将统领。
徐怀要与孟节、许亢留在北城坐镇,还要将篝火烧得更旺更亮,最好让全城军民都能看到他们,只能是陈子箫代他与程啸到各处部署防务。
当然,淮川城还是太大了一些。
淮川位于淮水南滨,早年乃是息州州治所在,息州废除之后,归属于蔡州,城池却是州治标准建造,同时又位于汝水交会淮水之地,商埠繁盛、人丁繁茂。
十六都守军兵卒杂散,战斗力有限,很难保证不出遗漏,但城中那么难民避入,有不少都是淮川当地以及从北面逃过来的大姓宗族,他们手里都掌握不少经过训练、甚至身手还相当不错的庄丁寨勇。
徐怀又使淮川知县韩奇文带着熟悉地方的官吏,领着两百多衙役,即刻去召集这些庄丁寨勇上城墙补充兵力的不足……
第十四章 敌至
军议过后,许凌、陈肃、傅梁紧急调整四城守军;韩奇文带着淮川县的地方官吏赶回县衙,着衙卒奔赴避难淮川城的大姓宗族中人,召集到县衙安排征募乡兵寨勇参与守城之事;史琥、徐惮在城下整顿预备队;陈子箫拉着程啸到各处查漏补缺,代表徐怀与更基层的军吏见面,下令城中紧急拆卸一批门板上城。
徐怀与孟节、许亢等人走出城楼,眺望月色下的旷野。
才半个时辰过去,北城门外已聚集一百多虏兵斥侯,在远处逡巡。
城下溃卒都已经缒绳上城,总计也就一百多人。
不知道宣威军到底有多少溃卒能逃脱升天,但现在大股虏兵斥侯已经往淮川城涌来,主力骑兵随时也会聚集过来,道路阻塞,即便还有更多的溃卒侥幸活下来,短时间内也没有办法靠近淮川城。
这一百多溃卒接上城头,起初还算安静。
不过,北城守军进行调整,有四都宣威军正卒要随傅梁、陈肃调去守东西城,北城墙长达五里,这时候仅有一百守军站在城上,溃卒看到这一幕,都以为当官的要带着兵逃跑,顿时哗闹起来,要动手将看管他们的同僚推开闯出去。
倘若徐怀没有进城,说不定守军也已经弃城逃走了,哪里还有谁去管这些溃卒逃不逃?
不过,徐怀与诸位郎君就在城楼之中,领队的都将以及几名军吏谁敢造次纵容溃卒散乱逃走?
听到喧哗声,徐怀与孟节、许亢等人走到约束溃卒的战棚前,按住腰间佩刀,只是静静的看着这些哗闹的溃卒。
王孝成堪称大越立朝百余年来有数的名将,却屈死云州;徐怀身为王孝成之子,受部将保护藏匿桐柏山长大成年,平匪乱而崛起,两征云燕立战功无数,襄助建继帝守巩县、战泌水,千里奔袭太原。
哪怕是建继帝都正式替王孝成平反、追封郡公,士臣还是诲莫如深,甚至中高层将领都觉得徐怀如此年轻就得高名,心里很是不服膺,但底层将卒对这些典故却最是津津乐道,甚至还倾向将这些事迹进一步传奇化。
溃卒缒绳上城之后,都知道眼前青年是谁,叫他拿灼烈的眼神盯住,止不住的心虚,喧哗声很快平息下去。
徐怀平静的问道:
“两万宣威军都吃了败仗,你们想着就此逃走,也定然是法不责众。本侯也不要你们关心淮川城里十万百姓的死活,你们的家小不在这里,你们就是吃一口兵粮而已,但本侯要问你们,在此城以北,你们有没有兄弟手足正被虏兵追杀,你们有没有想过守住此城,就能给他们多争一条活路?你们有没有兄弟手足被虏兵追杀,你们心里有没有恨,有没有怨,有没有替他们报仇雪恨的一丝念头?淮川不守,淮河不守,淮河往南九里关、平靖关、武胜关不守,虏兵长驱荆湖,谁替你们守荆湖?你们或许想着还可以带着家小、亲族渡江南逃,但你们又指望谁来守长江?也许我这样的蠢人还不少,宁死也要跟赤扈人拼一拼,宁死也要为身后亿万黎庶争一线生机的,宁死也不想看山河破碎,宁死也想着要驱逐胡虏、收复河山的。你们或许靠我们这些蠢人在前面拼死卖命而得苟活,但你们回到家乡后,面对父老乡亲,面对膝前儿女,你们要怎么解释数以十万计的将卒为这山河抛头颅洒热血,你们怎么就回去了?你们能跟膝前儿女说,你们是贪生怕死,抛弃在营伍曾立誓要同生共死的兄弟手兄逃回去的吗?要是大越男儿都是你们这样的怂货,也活该被胡虏践踏得面目全非、血流漂杵!本侯与孟、许二位郎君,不能保证诸位能活过今夜,但本侯还是那句话,援兵不至,本侯就是死在这城头,也绝不会离开半步。你们倘若不信,可以推选几人执刀守在我们的身后,我们要是弃尔等逃走,你们持刀径朝我们后背心戳来,本侯绝无半句怨言!”
见溃卒皆沉默,徐怀也不再训斥他们,转身往城楼望过去。
淮川北城楼高两层,砖石围砌、重檐攒光覆瓦,冷冽的月光仿佛叫瓦檐覆了一层霜。
城楼环以围廊,前北垛墙都要比两侧的城墙宽出丈余。
此时城楼四角各添一堆篝火,浇以蜡油,熊熊燃烧起来,将城楼照得通明如昼。
徐怀走到城楼东北角的篝火前,从垛口朝城里看去。
溃兵拥至城下,虏兵斥侯也在不远外游荡,刘献、傅潜率宣威军主力在焦陂大溃的消息已经在城中不胫而走。
他没有时间、也不可能对全城军民进行及时疏导。
现在能做的,就是要将北城楼周边的篝火烧得更明亮些,叫全城军民都看到他与孟节、许亢等官员没有弃他们而去。
要不然黑灯瞎火的,恐慌一旦蔓延开,都不需要虏兵附城攻进来,城里就先乱了。
牛二低头看向溃卒还在战棚那边嘀嘀咕咕,低声问徐怀:“要不要杀几人立威,要不然怕是省不了事啊?”
“……”徐怀看了牛二一眼,哂然一笑,说道,“你现在还知道这一茬了?”又摇了摇头说道,“焦陂之败,责任不在将卒,他们能逃归,也只是比其他将卒侥幸一些而已,此时惶然难安,又何罪之有啊?”
当然,这些话徐怀是说给身旁孟节、许亢等人听的,实际陈子箫、史琥、徐惮都有忙得脱不开身,他身边算上牛二,只有五名亲兵可用,不能确保控制形势,还是要讲究一些怀柔策略。
听到身边一阵喧哗,徐怀转身看到将卒都往垛口前拥去,他也走到垛口前,就见三四里外一处低岗,此时正不断有骑兵从更北面的黑暗中往那里聚集。
月光再好,视野也极为限。
骑兵快速聚拢到一起,就觉得到处都黑压压一片,仿佛即将摧毁淮川城的洪水,在低岗前掀起滔天的黑色巨浪,战马嘶鸣声有如浪啸涛崩之声,直摧人心。
三都县刀弓手、一都行辕亲兵这时候也快速调整到北城来。
他们此时还是第一时间正面看到如此之多的虏骑逼近淮川城,心里受到的震惊更是激烈。
却是百余溃卒看到新调整四百多守军将卒登上北城墙,并非他们之前猜测的官员要带人逃出城去,不再躁动不已,安静了下来。
城头虽然有不少防御器械,徐怀却是安排人尽可能从附近拆卸门板送上城头。
淮川城垛墙并不太高,仅约到正常成年人的脖颈,垛口又比较宽。
赤扈人除了能对准垛口位置精准直射外,大群人马逼近城下用弓弩抛射羽箭,守军半蹲在垛墙后视野被挡住,反而会疏于防备。
“这些门板,不是让你们举高顶在头上,而是要在战棚两侧,距离垛墙两步的位置再竖一道屏障以挡弓矢,”徐怀先将防御要点告诉诸都将,接下来他又带着侍卫在城墙之上,反复叮嘱下面的将卒,“虏骑仓促间没有携带攻城器械,甚至连云梯都没有,缒绳登城没有什么好怕的,好好防住虏兵手里的弓弩,他们抛绳上来,持盾者上前斫断即可;持枪矛者站门板之后,保证枪矛能刺到从垛口钻进来的虏兵……”
看着虏骑分作数股往城下缓缓逼近过来,再看城上五百多人马分布在近五里长的城墙之上,稀稀落落,一支十人小队足足要守左右八九丈宽的空阔,孟节、许亢等人又禁不住将心提了起来。
韩奇文带着地方官吏说是从避难淮川的各家征募乡兵寨勇,但时间太有限,一时半会也不见有人送上城来。
不过,虏兵绕开城门楼的位置,分作数股往城下逼近,持弓往城上攒射过来。
城头守军虽然慌乱,但还知道躲在战棚下或门板后。
北城守军看似也有一两百张弓,但没有几个精锐弓手,也没有几张强弓,徐怀就直接禁止他们靠近垛墙从垛口还击,熬过数百虏骑接近城下第一波攒射,除了三人慌乱被射中肩胛惨叫不已外,并无更大的伤亡,众人心绪稍定。
虏骑又分别绕到东西城以用同样的战术试探虚实,看到城上守军竟然都能沉住气没有仓促拿弓弩还手,又很快拉开距离。
“徐侯,楚山援兵在哪里?”
看到更多的虏骑往北城进逼过来,到近处看到有大量虏兵手里没有持弓弩,而是钩索,孟节再也沉不住气,拽住徐怀的胳膊问道。
“这就沉不住气了?”徐怀哂然一笑,看到陈子箫从登城道上来,将一把步弓扔过去,说道,“子箫,有没有想过有如此痛快射杀赤扈贼的机会啊?”
强弓太耗气力,徐怀气力绝强,也很难用强弓射空一囊箭;为了更好的兼顾两翼,他们当然都是换上普通的柘木步弓。
“徐侯,我们愿意守城杀敌,可得持兵械!”战棚里两名溃逃回淮川城的军吏走过来,问道。
将溃卒缒上城头时,为防止他们闹事,都将他们手里兵械收缴走。
“诸将卒守城杀敌,城头这么多兵械,我可有禁止你们去取?”徐怀反问道。
第十五章 登城
“……”
淮川城裸城净高不足两丈,垛墙仅高五尺,而垛口处还要更为低矮一些。
虏兵窥得北城墙远离城楼的两端防御薄弱,当即有十数健锐背负圆盾、口衔弯刀,分作两组缘绳而上。
赤扈人所用钩索,钩爪一端连接乃是用细长熟牛皮所编索绳,极其坚韧;除开附城先登的精锐外,城下还各有数十虏兵逼近,开弓射箭作为掩护。
城头两侧的守军将卒紧急间往虏敌登城处聚集,刀盾手顶着像蝗群一样的箭雨,举盾靠近垛墙,但寻常长刀谈不上有多锋利,仓皇间哪有几人能又快又准的将坚韧皮索斩断?
就见这十数虏兵眨眼间便兔起鹘落登上垛墙,且身手强横,看到长矛刺来,口张刀落,伸手接过便是一道弧形刀光斩落,几个动作在瞬息间一气呵成;又举刀朝垛口近前守军杀去,当即就见血肉横飞,数名守军来不及退走,就被斩杀在垛口前。
幸亏垛墙后两步距离内还有拒马、鹿角等障碍物,大多数的守军都守在门板之后举枪矛往外围捅刺,没有第一时间被这些先登虏兵杀死――而垛口之后也仅留有狭窄进出的通道,限制先登虏兵直接杀进来。
先登虏兵也没有急于抢占城墙的整个纵切面,三四人一组据一处垛口而立,从容不迫从身后取下护盾,执持手中,格挡更多攒刺过来的枪矛,掩护更多的虏兵从身后缘绳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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