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隆元年新帝登基后,就册封先帝皇子寅为齐王,并下诏在东城修建王府。
历时一年多年,占地三十余亩、亭台殿阁林苑俱全的齐王府最终于绍隆元年二月下旬建成。
郑贵妃心智昏昧,在郑怀忠、郑聪及郑氏亲族三十余口被处以极刑之后,就被强制送入广善庵静养,最终是缨云公主携着尚且年幼的齐王赵寅迁入新落成的齐王府居住。
绍隆帝除了对皇子赵寅在藩王府邸、侍卫、钱谷拨付以及教育等方面给超高规格待遇,任命包括王府长史、司马、咨议参军、友、记室参军、翊善、侍读、侍讲等一系列王府官员外,还任命先帝旧臣钱尚端、刘师望以及年近七旬的乔继恩,出任齐王府傅、宫司使、宫司都监三个最重要的职遣,协助缨云公主执掌齐王府大小事务,以示以先帝子嗣的善待。
一开始也有个别朝臣上表奏请绍隆帝立齐王赵寅为太子,但无一例外都被弹劾罢官,或贬出朝堂,渐渐就没有再议论这事。
当然了,齐王赵寅乃是赵氏血脉,又是垂髫幼童,只要没有谁妄议立储之事,齐王府总体还是平静的,也跟此时朝堂之中明争暗斗的漩涡也搭不上边。
朝臣与齐王府也没有什么牵扯,唯有武威郡王、荣乐郡主府(朱府)与齐王府保持正常的往来。
朱芝辞去华陵县令一职,回到建邺后就赋闲在家,这日他携妻子以及与齐王赵寅年岁相当的幼子到齐王府游玩。
“刑部联合大理寺审讯淅川盗卖官粮案,前两天有了定论――这事人赃并获,淅川知县叫哪啥来着,与县丞等找了不少人说情,却也没法脱罪,只是最终就判了流充楚州监管,却是叫人大为意外,朝中为此也是纷扰争吵了一番……”坐在王府小游园的凉亭里,春风拂面不寒,朱芝说起朝中这几日最受关注的事情。
“只是判了流充?”
缨云拿起一枚果脯,停在檀唇边,听朱芝说及淅川盗卖官粮案的主犯定罪之后竟然只是判流充了事,也是相当震惊,疑惑的说道,
“贪没数万石粮秣,不知道多少饥民因此未得救济而饿死道侧,只是判流充了事,陛下他就没有过问这事?”
“……这事刑部、大理寺当然拿不了主意,”朱芝摊摊手,说道,“却是汪伯潜、杨茂彦二人执意如此,胡楷、王番相公强烈反对,周相、高相两边都不得罪,陛下好似未置可否,整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缨云若有所思的看着曲池里的锦鲤,没有再说什么。
乔继恩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却是拿眼角余光打量坐在一旁陪同赏花的钱尚端脸色变化。
乔继恩虽说不怎么关心朝中的事情,一副在齐王府养老的架势,但这件事背后的玄机,他可不难揣测。
说白了淅川县官员盗卖官粮人赃并获,无法抵赖,汪伯潜、杨茂彦却硬是要给天下士绅传递徐怀嚣张跋扈、迫害朝廷命官,而朝廷为了大局,不得不屈从于京襄的假象。
缨云似乎很快就想明白这里面的玄机,托着腮帮子,发愁地看着在园子里正与朱芝幼子闹得欢的幼弟赵寅,没有再说什么。
等两小孩玩闹累了,朱芝与妻子携幼子离开齐王府,在暮色之中穿街过巷,缓缓而归。
朱芝回到府邸前,却见他父亲朱沆自改任鸿胪寺卿以来门庭冷落的宅院前,难得的停着好些车马。
朱芝跳下马车,将妻子搀扶下来,又将玩闹一天已经在马车里昏沉睡熟的幼子抱下来,看到管事朱富带着两个家丁走出来,问道:“家里来客人了?谁啊?”
“王相公过来!”朱富说道。
“……”
徐怀假借先帝遗诏诱郑氏父子入彀,又图谋荆襄以立藩镇,朱沆就令朱芝辞去华陵知县归京赋闲,以此划清与楚山的界线。
在那之后,他姨夫王番虽然在京任职,但除了逢年过节,朱芝会与朱桐去拜望一下外,平时两家也无往来了。
朱芝没想到姨夫王番竟然今日登门拜访,一时间又惊又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情。
朱芝将幼子递给妻子抱着,他径直往会客的晴芳园走去,却见郑寿、王孔等人站在院子里,而厅堂里明烛高烧,他父亲深锁眉头,与朱桐陪着王番、郑屠对案而坐。
“姨夫今日怎么过来了?”朱芝走进厅堂,与王番行过礼,坐下来好奇的问道。
“你刚从齐王府回来?殿下最近怎么样?”王番没有直接回答朱芝的问题,而是先询问齐王赵寅的近况。
“殿下一切都好――今日疯玩了一天,我们离开时,都已经困得快睁不开眼了。”朱芝说道。
“萧林石率契丹残部离开天水之后,撤到岷山以西的洮源地区暂作休整,年前派遣一部人马,试图通过吐蕃朵甘思地区前往泸水――徐怀知道消息后,决定派遣一支人马,以商团的名义南下,从广南西路进入大理国,借道前往泸水进行接应。”
王番说起此来缘由,说道,
“奏章昨日送到京中,因为担心时间赶不上趟,很可能等不及朝廷正式批准,商团就会从泌阳直接出发南下;徐怀同时还捎来一封私函交给你父亲……”
朱芝看了一眼他父亲案前那封被拆开来的信函,惊讶的问道:
“从洮源前往泸水,难如登天,契丹人有什么想不开的,竟然要从洮源前往泸水?而徐怀又为何一定要派人马到泸水之畔接应?再说了,萧林石奉先帝之命,就任秦州都督,率部戍守天水,但从去年初跟高峻阳闹翻之后,就不再听从西秦路的节制,还擅自率部西迁离开天水,也就跟咱们不再有什么瓜葛了――现在就算徐怀想派人马远赴万里接应,朝中也不会允许吧?”
鸿胪寺掌管邦属礼宾,有权介入与契丹的交涉、联络等事,但问题在于萧林石与高峻阳闹翻之后,契丹残部迁往岷山以西落脚,理论上大越对契丹残部再无救助、援应的义务。
当然了,除了他父亲朱沆出任鸿胪寺卿,实际上并不能影响到朝堂大政方针外,除了大越理论上对契丹残部并无援应的义务外,朱芝还是好奇徐怀为何要远赴万里,派一支人马深入不毛之地的泸水之畔接应南下的契丹残部。
朱沆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案前的信函递给朱芝,省得王番、郑屠多费唇舌解释。
朱芝看过信函后,惊疑问道:“徐怀是料定赤扈人从中路进攻不利后,一定会以偏师远袭大理?”
“从赤扈人去年发起的秋冬季攻势来看,他们暂时还难以从东线、西线突破防线南下,徐怀也料定京襄倘若不放弃汝蔡二州,将防线收缩到方城隘道,中路必将是赤扈人接下来集结兵马大肆进攻的唯一方向。”
王番说道,
“徐怀对中路会战的预测,对或不对,今年秋冬就会验证,同时京襄路也在全力为此做准备,建邺懈怠也就懈怠了,但西南方向上,我们要是完全不做准备,等到哪天赤扈人一支偏师杀到静江府,又要如何应对?”
“……”朱芝朝父亲朱沆看去。
虽说朝廷大略由天子与诸相决之,但事涉大理国,他父亲朱沆身为鸿胪寺卿,却是有一定话语权的。
他一时也不知道父亲会如何看待这事。
“京襄奏章既然已经抵京,不会有谁敢妄加隐瞒,想必此时已经呈于御案之前,”朱沆淡然说道,“这事就看陛下如何决之吧,我们作为臣子的,到时候遵奉上意行事便是。”
“到这时,你还是不满徐怀诸多作为吗?”王番有些不耐烦的质问道,“倘若徐怀没有诸般作为,今年秋冬赤扈人集结三四十万兵马往汝蔡进逼而来,试问楚山要如何抵挡?陛下会心胸宽怀,不遗余力抽调诸路精锐之师增援汝蔡二州,以御强敌吗?”
“已经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谁又能预料?”朱沆还是语气平淡的回道。
郑屠见王番与朱沆一言不和又要起争执,忙说道:“使君写信给朱相公,并非想朱相公在商团之事上帮忙说项,实是朝廷在广南西路不可不加强防备――倘若能提醒大理国加强武备,那就再好不过了,总不能等到赤扈人绕到西南打过来,朝廷再慌手慌脚去做部署吧?”
第三十九章 留中
建邺东城铁炉巷四福茶楼,战争的阴云远没有到消散的时候,午后茶楼里也聚集大量关注时事发生的人,在此喝茶、交流各种小道消息。
二楼更是人声鼎沸,甚至还出现争执。
“淅川知县余涟、县丞周鲤等真是大贼――你们想想看,这些年饿死多少人,多少人走投无路,铤而走险,洞庭湖匪寇又肆虐地方多少年才最终招抚剿平?单单就他们数人就贪没四百万斤官粮,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朝廷竟然流充了事,如何对得住那些饿死道侧的饥民?”
“嗤――幼稚。你也知道余涟、周鲤所犯之罪,抄家灭族都不足惜,但朝廷为何还要手下留情,这其中缘故你可有曾想过?当真以为当今圣上昏聩,竟然会对三五有害社稷的蛀虫手下留情?”
“不是朝廷昏聩,这里面又是何缘故?你遮遮掩掩、阴阳怪气,却不说清楚,叫天下人如何着想?”
“有何缘故?你眼睛只要没瞎,就能看到京襄士绅是何等的凄惨――要说为朝廷效力,为抵御胡虏,他们哪个皱过一次眉头,又或者说他们谁少纳过一粒粮食?将卒在前面卖命,百姓种田纳粮,士绅治理国家、地方,大家各安本分,胡虏何足畏哉?然而那么多缙绅之族祖祖辈辈辛苦攒下来的田宅屋舍,说被侵夺就被侵夺,谁敢说个不是,无不被扣上通敌的罪名,惨遭迫害,这又是什么世道?淅川盗卖官粮案,余、周等人不愿看到淅川士绅受欺凌太狠,不过说了几句公道话,却遭此横祸,偏偏有些人受了愚弄,还真以为他们犯下多大的罪过!”
“你说这些,可有凭有据?”
“什么叫有凭有据?你没看见这两年有多少南阳、襄阳的士绅被迫舍弃田宅、逃来建邺?”
郑屠坐在四福茶楼的雅间里,听着外面的争吵声,胸口憋着一口恶气,脸色也是铁青难看,没想到大理寺、刑部对余涟、周鲤等人刚定罪没两天,对京襄不利的谣言就已经满城传播开来了。
“那一撮人不得不依仗使君守御京襄,却又不能叫使君痛快,只能在背后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他们也只有这点伎俩了,莫要在意。”晋龙泉摆摆手,示意郑屠莫要为这种事动怒,漏了他们在此密会的行藏。
“这些狗操的,总有一天要狠狠收拾他们!”郑屠恶狠狠的将一口唾沫朝窗外啐去,压抑胸口的恶气。
“哪个孙子嘴里长疮乱吐唾沫,操你爷的,吐你爷脸上来了!”长街有人叫骂起来。
郑屠缩着头没吭声,等窗外叫骂一阵的那人走后,才问晋龙泉:
“奏章前日已到京中,想必风声也在朝臣之中传开,晋庄成身边可有什么动静?”
“他们的心态,我也早已摸透,胡虏当前,他们不得不依仗使君御敌,却总想在暗中使绊子,”晋龙泉叹息说道,“商团出使大理之事,听晋庄成从魏楚钧那里听来的消息,昨日官家就将朱沆相公召到垂拱殿询问大理国邦交之事,当时仅有汪伯潜、杨茂彦二人在场。朱沆相公却是主动提及奏章之事,主张朝廷应该正式派遣国使与商团会合,携国书往通大理,请求大理国予以方便接应之事;汪伯潜、杨茂彦二人则主张将奏章留中……”
“留中?也不责难京襄擅遣商团前往大理国?”郑屠疑惑问道。
朱沆主张朝廷派出国使,希望朝廷抓住主动权与大理国交涉,去接应南下的契丹先遣人马,郑屠却不意外,这也是制司所能预测到,只是没有想到汪伯潜、杨茂彦却主张将奏章“留中”。
所谓留中,就是将奏章留在禁中,不交议、不批答。
说白了就是朝廷不会过问京襄擅遣商团之事,甚至暂时也不会下旨制止,但擅遣商团产生的种种后果乃至强行进入大理国境内、可能会与大理国产生血腥冲突,一切责任都得是京襄承担,也不排除朝廷最后拿此事追问京襄的罪责。
也恰恰如晋龙泉所说,汪伯潜、杨茂彦等人此时不得不依仗京襄抵挡住河洛、京西之敌,但始终会对京襄高度戒备,只要有机会就会暗中使绊子,从各个方面去打压京襄的声望,甚至等待一切机会削弱京襄的权势。
“汪杨二人与官家还是不相信赤扈人会以偏师远袭大理,猜忌使君此举另有图谋,”晋龙泉皱着眉头说道,“而因新政等事,绝大多数朝臣对京襄也是冷眼旁观,但说到底多为趋炎附势之徒。只要使君今年秋冬能挡住虏兵的攻势,又或者说使君能在京襄动员二十万以上的兵马,朝中的形势必然会发生改变……”
楚山承压最严峻之时,乃是杨麟战死汝阳,左骁胜军撤到襄阳休整,楚山独挡京西、河洛之敌,不得以将所辖六七成青壮男丁都征编营伍之中,勉勉强强凑出十万兵马,分驻汝蔡申三州。
当时除了将军事潜力挖掘到极致,还恨不得将每一粒粮食都掰开来,但如此强度的动员,楚山前后就也就支撑了三四个月,随着汛季到来,京西、河洛之敌陆续撤军,解除对峙,楚山也是迫不及待将解除动员令,将一部分人马解散,还归乡野。
由此可见,在当世想要维持一支足够庞大的精锐之师,代价是何等的高昂。
西秦路、东川路总计维持十五万人马左右的武备,以整个川蜀地区的财力作为支撑还有所不足,不得不大规模筹造铁钱收买物资,维持庞大的开销。
淮东、淮西总计维持二十五万人马规模(包括从洞荆招安的归德军在内)的武备,除了整个淮南地区外,朝廷还要将从两江、两浙、两湖以及广南东路、广南西路以及福建路征调的赋税里拿出三分之一来,才得以维持。
此外宿卫禁军以及沿江卫戍及水师约十万人马,每年仅军饷、功赏度支就高达上千万贯。
在很多人看来,徐怀虽然成功迫使朝廷将南阳、襄阳、荆北四县并入楚山,正式成立京襄路,但朝廷也省去额外的拨付;以为除开南阳、襄阳两地总计三万规模的府军外,京襄还能动员七八万精锐兵马就已经是极限了,还不能维持太久。
也因此在很多人看来,朝廷迫于当前的形势,不得不依仗京襄抵御河洛、京西之敌,确保中路无忧,也不需要太过畏惧京襄;甚至觉得朝廷对京襄的隐忍,仅仅是暂时的,只要赤扈人进攻的锋芒被遏制住,朝廷迟早会对京襄削夺兵权。
毕竟朝廷在京襄之外,总计维持着逾五十万的常备兵力。
晋龙泉虽说一直都潜伏在暗处,从来都没有真正走到前台,但早年亲眼目睹桐柏山众人的崛起,之后又受命潜伏到晋庄成的身边,通过身为礼部侍郎的晋庄成,接触到朝野方方面面的信息,眼界早非昔日能比。
甚至因为特殊的使命与潜伏位置,他对建邺之种种与楚山所行新政有更清晰、明了的判断。
目前京襄账目上的度支看似不大,折算钱数每月约七八十万贯左右,但京襄坚持两点:
一是辖区粮食完全实现统购统销,二是严禁私铸铁钱,严禁他地铁钱流入,市面仅许银锭、银制钱以及铜制钱流通。
再结合限租限佃等政,京襄路年前就成功将辖区内的粮价压低到赤扈人南侵之前的水准。
目前粮食又是主要物价的基准,粮价低,茶铁布盐等价格都低――由于京襄严禁铁钱及交子流通,外地也无法通过滥铸滥印的铁钱、交子,到京襄收购廉价物资。
这就使得京襄所有度支,反应到账目之上的数字,就要低得多。
拿句最简单明了的话说,那就是京襄的钱更值钱。
此外,京襄征没私占田地,实行大规模的屯田,不仅在一定程度上保证军粮的供给,更为重要的是以极其低廉的代价,储备大量可动员的后备兵马;而且只要战事需要,对这些储备人马进行动员征调营伍的代价极低。
因此京襄目前内部预估的动员能力,在扣除南阳、襄阳两地府军之外,有能可将现役兵备扩充到二十万众。
目前京襄需要抓紧一切时间搞建设,没有必要进行那么大规模的动员,但今年入秋之后,赤扈人集结大军往汝蔡等地进逼过来,京襄不得不进行大规模的动员,将二十万兵马填入伊水-箕山-汝水防线时,就会将真正的军事实力展露出来。
到时候,有些朝臣的心态,会不会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
在晋龙泉看来,这几乎是一定的。
绝大多数人本质上是欺软怕硬的。
至少今日茶楼之上,大放厥词诋毁京襄的事情,绝对不会再如此猖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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