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汛季过后,不管虏兵会不会主动从河淮撤出,司空府出兵北进收复河洛、汴梁等地都是应然之举,”徐怀说道,“不过,就算能顺利收复整个河淮地区,短时间内大军不会直接进驻到黄河沿岸,重心还是会放在陈颍亳宿徐一线……”
收复汴梁、还都汴梁,政治意义自然是极其巨大的,但徐怀此时远没有那么迫不及待。
就算能成功阻止虏兵强掳民众北迁,河淮残破已是不急之事实。
过于匆忙的还都汴梁,将二三十万兵马屯于黄河沿岸,再包括满朝文武官员以及家小、扈随侍从这一庞大的群体,又无法从河淮地区征集足够的补给,甚至还要拿出大量的钱粮进行救济,种种供养、赈济都需要从江淮、京襄等地周转、调动,仅途中的消耗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而此时江淮、京襄等地的农耕生产也还才刚刚恢复。
徐怀怎么可能会为了已经并不那么重要的政治意义,而无视实际执行时会遭遇到的巨大困难?
第二百四十三章 部署
天宣年间整个河淮地区(含京西北路、京东东路、京东西路以及京西南路北部地区),人丁繁衍逾两千万,乃是中原最为繁硕之地,但即便如此,朝廷从河淮所能征得的租赋,尚不足以维持京畿十数万驻军、满朝文武百官及后廷的天量用度。
其时中枢度支除了主要依赖江淮、荆湖等地的供给外,每年还能从河东路解池征收五六百万贯的盐税收入。
而此时的河淮残破不堪,人口损失六七成,到处都是残破的城寨、荒芜的田野以及洪水肆虐的河流。
倘若赤扈人从河淮主动撤出,也一定会大肆纵火烧毁村寨城池,进一步破坏道路、河道,将令河淮变得更残破不堪。
到时候不仅恢复河淮地区的农耕生产需要投入大量的赈济钱粮,在堤坝、河道受到严重破坏的汴、蔡、泗、涡等河流修缮恢复畅通之前,短时间内通过那一条条驿道,还是被破坏严重的驿道,每年往黄河沿岸输运四五百万石粮食以及其他必要的生活、作战物资,需要付出多么惊人的代价?
更何况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的镇戍骑兵虽然受到重创,但并没有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两府虏兵一方面可以从草原签征新的精锐骑兵补充进来,另一方面可以从河西、陇右等地借调骑兵增援过来。
而一马平川的河淮大地又极利于骑兵进出。
司空府短时间内无法在黄河沿岸建造密集的军塞、屯寨与城池结合形成完整的防御体系,就没有办法阻止赤扈骑兵渗透进来袭扰杀戮。
还有一个关键的原因,就是司空府即便最后将河淮北部、东部等地的民众都截下来,不叫赤扈人强行掳走,但其中也必然会混杂大量的降附汉军眷属。而河洛及河淮东部逾二十万降附汉军兵卒又多半会被赤扈人带到黄河以北去,短时间也难指望河淮地区的人心会稳定下来。
此时就迫切还都汴梁,显然是不切实际的。
不管后续的战事会如何发展,司空府下一步的重心乃是建设颍水防线。
建设颍水防线的意义,并不是说担忧赤扈人还有大举进攻颍水沿岸的能力。
第二次淮南会战之后,徐怀重点推进的就是大举将骁胜、宣武、靖胜诸军将卒眷属迁到淮河沿岸的寿、濠、光等地安置。
在颍州会战启动之前,两年时间开垦抛荒粮田三百万亩,其中直接授田逾一百万亩,建设屯寨一千座,修建屋舍二十余万间,使得寿、濠、光三州人口快速恢复到一百二十万。
颍州会战,司空府除了总计动员三十万兵马外,还超大规模征调近四十万辎兵、民夫参与前线支援作战。之所以能如此豪阔,除了京襄路的建设根基日益稳固外,另一个重要的核心因素,就是光寿两州除了就近提供了十万辎兵、民夫外,还额外从地方征购了一百五六十万石粮食。
司空府下一步重点建设颍水防线,实际上是要以京西、京南行营为核心,将许陈颍三州的防线建设与生产恢复结合起来搞。
除开更为遥远的京东东路(山东东部地区)外,许、陈、颍三州对河淮腹地在地理上有着高屋建瓴的战略优势,同时又依托颍水,与淮河沿岸形成有机的整体。只要能将许、陈、颍三州经营好,收复郑汴宋亳商宿徐海等地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即便这个秋冬季赤扈人从河淮撤出,徐怀也只会要求宣武军北进收复宋宿二州即可,而京南行营则主要将北面的亳州治谯城等城作为秋冬收复作战的目标。
更北面、紧挨着黄河南岸的诸州,前期以建设前哨军寨为主,积极引导这些地区的民众往南疏散,迁到许、陈、亳、宿四州以更密集的屯寨集中居住。
后续除了重点恢复许州、陈州、颍州等地的农耕生产外,同时也是要在这些地方建立更严密、稳固的基层统治,将人心不安的河淮之民,转变成司空府掌控、可动员的军事潜力。
要说这个秋冬季的必夺之地,则是河洛,则是居天下之中的洛阳府。
除了新设立的河洛行营下辖四镇主力战兵,正积极筹备收复洛阳作战外,京西行营到时候也可以从箕山与嵩山之间的禹州、登封,对洛阳东部门户之地轘辕关用兵。
在收复洛阳后,河洛行营兵马也将负责进占河洛全境。
一方面是河洛有关塞之险,利于守御,另一方面河洛西窥关陕、北临河东,东出便是郑汴卫怀诸州,地理位置太过关键、重要了。
要不是被暴雨中断攻势,徐怀也不急于从颍州回来,下一步要强攻的也是河洛,而非郑汴。
不过就算今年秋冬成功收复河洛,徐怀也不会急于出兵北上或西进,还是要将河洛当成西进、北上的基地,先用两三年的时间经营出一定的基础,才会再去考虑其他。
除开作战及防线建设等安排外,朝堂之上,徐怀接下来重点要做的,先要将浙东、江东、江西、荆南的州府兵马进行改制。
大越立朝以来,以文治武、以文御武,在地方上最典型的一个标志,就是兵马都监作为州一级的军事主官,不再单纯是接受知州等主政长官节制,而是普遍由知州等主政长官直接兼任。
此外,地方州兵指挥使、都虞候、都指挥使等主要军将武吏,也主要由知州等主政长官推荐,兵部对地方州兵武吏的任命权形同虚设。
这些都使得地方兵备完全沦为士臣的附庸从属。
路一级的兵马都部署司,只能直接指挥或多或少的驻泊禁军,对州兵只有节制,这也使得路司四监之首的经略使,权柄甚至不及路州主官。
这主要也是与大越立朝以来畏惧强藩出现,千方百计在路一级监司搞制衡,千方百计想着加强州府一级的权势有关。
建继帝在襄阳登基,首先改了荆襄北路的兵制。
一方面使诸州知州不再兼领兵马都监,另选能干武将专任州府兵马都监之事,同时诸州府兵马都监司接受路兵马都部署司的垂直统领。
经过改制之后的荆北军,战斗力虽说不能跟禁军精锐相提并论,但在第一、第二次淮南会战以及诸多轮戍守御作战中,都有远比其他诸路州府兵出色的表现。
徐怀现在除了要将这点推广到江东、江西、荆南、浙东四路外,还要使州府兵马都监合并团练使之职,将乡兵操练兼起来,而不是完全放手交给地方宗族把控。
除开第二次淮南会战期间执领诸路勤王兵马外,徐怀以司空府执掌朝政以来,诸路州府兵马也已经参加过四期轮戍,特别是这次颍州会战,总计有十五万诸路州府兵马参战。
无论围攻淮川、泉河、焦陂,还是参与泰和、汝阴北拦截作战,诸路州府兵都涌现出一批作战勇敢的将卒。
中高级军事指挥学堂,将加大从诸路州府兵立功将卒中招录生员的力度,作为后备武吏进行培养,然后在后续轮戍守御及作战过程中,一步步补充到诸路兵马都部署司及州府兵马都监司中去。
诸路州府兵的授田及限减租佃等事也要更大力度推进下去。
目前浙东、江东有王番、刘衍主持,相关工作已经在推进,后续只需要将工作做更扎实就行,而江西、荆南两路,徐怀计划推荐周景、徐心庵出任这两路的兵马都部署,推进其事。
徐怀此时着意在司空府的旗下打造一支横扫天下的精锐之师。
这支精锐之师除了要有雄厚的物资基础进行支撑外,还需要有庞大的后备兵源随时进行补充。
至于别的事情,徐怀此时还不会太着意考虑。
颍州会战,收俘总计高达十一万众。
除了两万归德军战俘对赤扈人没有什么归属感,将直接编入京西、京南行营所辖的屯兵序列,将其家小从荆南迁来团圆,在陈许颍三州组织军屯外,其他近九万战俘皆是降附汉军兵卒,一部分将用于弥补各大矿场开采劳力的不足,一部分将通过长江航道,送入邛崃山、送到打箭炉,加快开发邛崃山的力度,也用来增援契丹残部加快往吐蕃高地扩张的步伐。
目前对大理国的影响力相当有限,即便勒令广南西路进一步扩大与大理国的茶马榷买贸易,大理国不积极配合,能从西方获得的战马数量还是相当有限,每年两三千匹良马,都不够选锋军将卒训练消耗的。
要想大规模获得优良战马,只能支持契丹残部加快对吐蕃高地扩张的步伐,直接从吐蕃诸部手里缴获大批的良马运来京襄……
第二百四十四章 北撤
箭雨如蝗,又像一张天罗大网覆盖过来,身处荒野之中的仲长卿手举大盾,只听得“铎铎”异响,不计其数的箭镞狠狠的撞击在铁盾上,他待要往前面的密林杀去,突然间四周熊熊火焰裂地而出,无数狰狞的亡魂面孔在火海中挣扎着要朝他扑过来……
仲长卿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愣怔半晌才恍惚想到他又做噩梦了:他既没有被追兵围杀,也没有陷入火海之中无法脱身。
他此时是睡在中牟城的宅子里,身边还躺着宗王新赐的美姬,睡得正熟,令他稍稍忘却在宛丘失陷后被南兵掳去的妻儿。
仲长卿忍受不了屋里的闷热与心头的烦躁,披了一件薄袍,推门走到院子里,有夜风徐徐吹拂而来,稍解心头的烦热。
此时距离岳海楼在焦陂举火自焚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月,仲长卿随镇南宗王兀鲁烈率部撤到中牟休整已经大半个月了,但自以为心如铁石的他,却还没有从岳海楼举火自焚的噩耗中缓过神来。
为何会败得这么惨?
自诩对京襄比谁都清楚的仲长卿,此时却被这个问题深深困住。
除了他与冯世兆、摩黎忽、阔惕等少数将领,率领万余残族仓皇逃出外,京西兵马都总管府这次可谓全军覆灭。
“嗒嗒”马蹄声清晰的从西城门方向传过来,仲长卿倾耳听了一阵,心里又是疑惑又是担忧,不知道又有什么紧急消息连夜从洛阳方向传过来。
仲长卿在宅子里焦虑的等了半天,都不见宗王紧急召他们过去议事,心想事情或许没有那么紧急。这才稍稍安心去洗漱,又简单吃过些吃食,才前往牙帐应卯。
进牙帐大院,见到值守于此的摩黎忽,仲长卿才知道深夜是静惮宗王府的使者赶到,静惮宗王同意出兵掩护河洛军民北撤。
现在最紧要的是在秋冬之前,尽可能多的将河洛军民迁往黄河以北的蒲州、汾等地,而罕都之前主张屠灭带不走的人丁,则不再提及。
出现在这样的转变,绝非赤扈人仁慈,实是颍州会战的惨败太令人震惊,太出人意料了。
罕都起初建议两府主力从河淮撤出,并主张将带不走的老弱病残都屠杀一尽时,除了岳海楼、孟介等将还率领六万步骑坚守焦陂-泉河大营,将南兵主力拖在颍水右岸外,两府在颍水左岸还集结了近二十万增援兵马。
考虑到雨汛季将至,而入秋之后,河淮大地又是赤扈铁骑纵横驰骋的天下,南兵必然不敢仓促北上,他们应该有足够的人手与相对宽裕的时间,将河淮腹地的军户、驱口都强行驱赶到黄河以北,然后分兵将剩下带不走的人口都屠杀一尽,纵火烧毁村寨、城池,尽可能的破坏河淮腹地的驿道、河道。
然而战局的发展,完全与他们最初所预料的不一样,南兵不仅赶在雨汛季来临之前,歼灭颍水南岸的京西步骑主力,还悍然渡过颍水将他们的增援主力杀得大败。
如今镇南宗王府虽说在中路还能勉强凑出十万步骑,但相对南兵在中路的二十万精锐,已经处于绝对的劣势,很难再在京西、河洛等地按部就班的组织军户、驱口北撤,甚至都不得不请静惮宗王府从关陕、陇右等地抽调精锐步骑赶来掩护。
同时将河洛汉军以及京西汉军残部撤到黄河以北,面对日益强大的南朝兵马,倘若想守住河东以及渭河以北的延泾等地,就需要从军户以及规模更为庞大的驱口中捡选青壮,组建新的汉军加上编练——即便从草原征调精锐骑兵过来补充镇戍军的不足,镇戍军整体规模上也是远远不足以用来守御那么多城池的。
因此,除了彻底放弃河东等地,从中原撤出,指望新编练的汉军能有战斗力,屠灭之策也不能真正去执行。
要不然,除了汉民的抵抗乃至反抗力度将激增不说,更不要指望新编练的汉军能有什么战斗力。
仲长卿随摩黎忽进入衙堂,看到宗王兀鲁烈与罕都等将,正与河西遣来的使者说话——曹师雄要留伊阙关主持防线,轻易不敢脱身,由河洛兵马都总管府的长史孟俭等人赶来中牟商议北撤的具体细节。
仲长卿与摩黎忽上前见过礼,就坐在一旁静听他们议事。
岳海楼举火自焚,对河洛诸将的震动极大。
颍州会战中期,罕都主张两府兵马从河淮腹地撤出,河洛诸将对要不要放弃河洛还存在很大的争议——曹成、孟平等将就极力反对放弃河洛。
他们以为河洛除了战略地位极其重要外,其地理形势也是群山环绕,崤山扼其西,熊耳、外方山镇其南,嵩山、箕山控其东,北部略微开阔,但隔河相望的河东又是镇南宗王府的辖域腹地,是坚定而强大的后靠。
南兵想要进攻河洛,只有三条线路:一是从武关道迂回到洛水上游出兵,用兵通道极其狭仄;一是从颍水上游河谷出兵攻打位于河洛东部门户轘轩关,山道险阻,一是从汝阳、广成出兵,沿伊水而下,攻打伊阙关、大谷关,出兵通道同样宽敞不到哪里去。
曹成、孟平等将虽然承认河洛汉军野战已不及京襄精锐,但之前可不觉得六七万河洛战兵,据崇山坚隘以守,将南兵拒之河洛以外会有大问题。
除了河洛诸将外,镇南宗王府内部乃至汗廷诸大臣起初对要不要放弃河洛,也是充满争议——最初妥协下来的方案,可以将许陈颍等地的汉民先迁往黄河以北。
谁能想到颍州会战最终的结局,会如此的惨淡、惨烈?
整个京西乃至河东的汉军都被打空了,新编练的汉军三五年内都不要指望能有什么战斗力,这意味着曹师雄不从河洛撤出,南兵在进占郑州之后,还可以肆无忌惮的从嵩山以北的虎牢关,对河洛东北部地区发起进攻。
曹成、孟平等将,还敢说真有把握守住河洛吗?
再者,镇南宗王府现在也迫切需要将河洛汉军撤下来,去填黄河北岸的防线。
这样才能将兵力已经变得有限的骑兵部队集中起来,威胁南兵不能肆意沿黄河南岸展开。
气氛虽然压抑,但总算没有谁再对北撤之事提出异议,都想着赶在汛季过去之前,将诸多工作都准备妥当。
当然,仲长卿注意到静惮宗王府的使者,神色间对颍州会战的惨败多少有些不屑一顾,大概以为此败是汉军太过无能的缘故吧?
对此,仲长卿也无法辩解。
诚然,两府镇戍军虽说在泰和东北、汝阴以北的战场上伤亡惨重,但主要也是为了抢在汉军主力溃败前打垮南兵的侧翼,却不想集结于泰和正面战场的七八万汉军,并没能支撑住半天。
而就两府镇戍军各自所负责的战场,战果也算不上难看,最后也从容撤出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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