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刮来,隐隐约约的恶臭,叫驿院百余守卒头痛无比。
“郑狗儿那狗东西的,抓住几个黑脸村姑,他就跟见着荤的饿死鬼一般,就生怕耽误片晌只能喝别人的涮锅水――叫这孙子将尸体扔远些,却径直扔前面溪沟里,这才过去几天,竟然臭成这样!你去将那狗东西叫来!”一员番将站在驿院前,闻着一阵阵恶臭扑鼻而来,骂骂咧咧的差使人将负责抛尸的队目找来训斥。
“嗒嗒……”
这时候十数披甲骑士从西边峪谷驰来,直到路障前才勒住马,守在路障后的番兵刚要上前盘问,却被那些骑士拿马鞭子兜头狠抽了几下。
听着那几名骑士叽里咕噜的叫骂,番将站在驿院前也没有作声,只是看着手下番兵将路障移开。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们是跟随萧干、李处林投附的降兵降将,看到赤扈族人打眼前过去,即便跋扈一些,他们又哪有什么意气可争?
待这十数披甲骑士驱马走近过来,番将看清楚来人的脸面,顿时就像只被踩中尾巴的猫,按住腰间的佩刀,厉声大叫道:“你们是谁?”
来人装束铠甲刀弓都跟赤扈骑兵相仿,也都满脸的络腮胡子,粗犷雄壮,相距较远看不出破绽,但走近后,来人哪里有赤扈人面部扁平、鼻梁软塌的样子?分明是汉人所扮。
再见这些人策马过来,已将身后的长弓取下,动作快的人已经手搭到马鞍旁的箭囊上,番将反应也快,见左右没有遮挡,抓住身旁一名瘦弱小卒,猛然将他拽到身前当盾牌。
这时候就听着“噗噗噗”箭矢破空之声传来,番将不顾手中小卒惨叫、挣扎,仗着一身蛮力死死抓住他的后颈、腰带,利用他挡住密集射来的羽箭,疾步往驿院里疾退去。
驿院守卒听到番将大声示警,有数人跑出来看究竟,冷不防羽箭又准又狠射来,顿时就三四人被射中,凄厉大叫着跟番将退回院中。
番将将身中十数箭还没有死透的小卒猛然扔了出去,拔刀怒吼:“敌袭,快他娘闭门、闭门!这些狗弄的家伙,从哪里钻出来的!哇啊,痛死他大爷的!”
番将这时候才注意到右臂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一箭射中,虽然没有伤着骨头,但箭簇穿过右臂的筋骨。刚才全力闪避后退,都没有注意什么时候中了这箭。这会儿大门关闭起来,用木闩扣死,稍稍松一口气,才感觉火辣辣的痛。
沁水-绛州驿道乃河东南部交通要津,虽然没有设巡检寨,但往常防盗之责甚重,沿路几座驿所平时除了都驻扎小队厢军兵卒外,本身也建得异常坚固,宛如坞堡。
番将率领兵卒上墙,防止袭敌攀墙强攻进来,注意到西边的山岭里还有人马杀出,一面催促手下点燃狼烟示警,一面下令搬更多的重物堆到大门后,防止袭敌将大门强撞开来。
“这番将却是机敏!”周全见竟然叫那番将逃入驿院,咂嘴惋惜的叫道。
王章还算冷静,没有想着十数骑直接去冲撞大门,而是往后拉开距离,先将路障后的十几名番兵悉数射杀。
周景率领百余伏兵赶到,驿院里已经升起笔直的烟柱,向沁水河谷里的敌军主力示警。
“敌将反应甚敏,没能第一时间杀入驿站!”王章朝周景咂嘴叫道。
“无碍!”
周景作战经验要比王章丰富多了,能否第一时间杀入驿院,将守军杀溃,实际是两可之间的事情,甚至他们绝不能将希望更多的寄托在敌军完全没有防备上。
他们的核心任务,还是阻止敌军在狭窄的峪口建立防御,拦截主力兵马杀入。
没能第一时间将守军杀溃,都不能算失误,现在只要将他们封锁在驿院之中,不能妨碍他们下一步的作战安排即可。
周景下令人马持盾顶着院中射出来的箭矢,将官道上的那些路障都拖到驿院前堵住大门,先将百余守卒封锁在里面;同时用马匹将远处山间伐倒的一些树木拖过来,进一步加强对驿院的封锁,派出兵马往东驰去,监视沁水河谷之中敌军主力的动向。
……
……
翼骑营八百精锐要替前营军、中营军、后营军清理通道、掩护侧翼,以防夜行途中遇到小股敌骑的袭击,之前都分散于各处行军。
日上三竿时徐怀下令翼骑营诸部直接往太岳山中进发,往秦井驿驰来,午后与周景、王章前哨兵马会合。
徐怀身穿坚甲,在徐武碛、徐心庵、王宪、乌敕、史琥、牛二等人的簇拥下,走到驿院前来。
这边的大体情况,周景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派人通禀徐怀。
徐怀看到这边突袭驿院到现在才过去一个多时辰,除了将拒马等现成的路障以及一些杂木堵住驿院进出的门户,还用杂木捆绑钉合,造出几排长栅抵近驿院近侧,后面部署弓弩手,压制驿院里的敌卒不敢冒头。
翼骑营主力赶到后,至少能够毫无障碍的从驿院前的驿道通过,进入东面的低岭间驻守。
“我们从附近村落找到两副马车架子,周军使已派人到附近山间砍伐大木,到时候拖过来架捆到马车架子上,就能制造两辆简易冲车;云梯也都有在制造,黄昏时,应该能完成强攻驿院的准备……”王章介绍他们最新的强攻准备情况。
“王宪,你来接手后续的准备工作,”
徐怀叫王宪率领一队人手接过围困驿院及后续强攻的准备,他目前的关注重点不在这边,驿院甚至可以等凌坚、余珙率前营军兵马赶到之后,交给他们攻打。
徐怀朝东面的山岭眺望过去,问周景,
“敌军增援距离这边还有多久?”
“我们袭至秦井驿,未能第一时间杀他们措手不及强夺下来,也无法阻拦他们在驿院里点燃狼烟示警,便特地放走他们一名信使赶往沁水救援――半个时辰之前,约有八百番骑从沁水城西的大营出发,我沿途都安排小股兵马骚扰,还放置一些路障,再拖他们一个时辰没有问题……”
周景蹙着眉头说道。
既然不能做到彻底的无声无息,有意放个别敌卒杀出重围赶往沁水河谷报警,误导敌军以为仅有百十人袭击秦井驿。
这样,沁水河谷的敌军只要失之大意,派遣少量兵马增援过来,就是给他们加菜的。
说白了,不能第一时间袭夺秦井驿,无关紧要,反而可以利用来充当诱饵。
当然了,泌水河谷的敌军派遣八百番骑赶来增援,虽然比预料的要略多一些,看得出敌军主将刘尽忠还是相当谨慎之人,但萧干、李处林于大同率领投降赤扈人的骑兵,即便人马相当,周景还不觉得能对他们造成多大的威胁。
他此时有些担心别的,跟徐怀说道,
“现在的问题,倘若将这八百番骑歼灭掉,我担心会将刘尽忠这条大鱼惊走。前营军、中营军抵达秦井驿之后,能否不作休整,连夜往沁水县马不停蹄杀去?”
沁水县城在沁水西岸临水而建,萧干部将刘尽忠率五千人马兵围沁水县城,营地主要建在沁水西岸河谷。
沁水在太岳山间的河段,主要是自北往南流淌。
只要守陵军主力能连夜扑到沁水西岸河谷的边缘,敌军是没有办法弃营撤往沁水东岸河谷的。
当然了,守陵军连日昼伏夜出的行军,今日奔袭沁水又是强行军,当中不作休整就要赶往沁水西岸河谷接敌,是较为严峻的考验。
“没关系,先将这八百番骑吃掉,即便守陵军体力跟不上,我们吃点苦,将这条大鱼拖在沁水西岸!”徐怀说道……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迎敌
从横城岭秦井驿往东到自北往南蜿蜒流淌的沁水河,虽说也是坡岗起伏,地形却要比东面深壑断崖密布的乌岭、横城岭平缓多了,也有大大小小的村寨座落其间,朝夕耕种,田陌纵横交错。
要不是血腥残酷的战争降临,此间直如“鸡犬相闻、往来种作”的桃源之所,但此时的鸡鸣狗吠,却是为坡岗山谷间行进驰骋的骑兵所搅。
徐怀驱马登上一座坡岗,能看到北面不远处一座位于长坡上的村庄,好些村民正从寨墙后惊恐的探出头来,张望着这边即将铺陈开的血腥战场。
敌军进入沁水河谷已经有超过十日,但其从泽州出发,沿沁水而上,从沁水城东古渡越过沁水,兵围沁水城,沿途劫掠主要集中在沁水以东,此时还没有腾出手对西岸河谷的村落坞寨大肆进行劫掠。
这或许给人一种假象,只要沁水守军快快投降,城头变换大王旗,太岳山里很快就会恢复平静,只不过换一家官府交粮纳赋罢了。
也因此十数日来,沁水河谷西岸的村落坞寨只是想着结寨自保,没有谁想过要联合起来,更不要说主动出击去牵制敌军、增援两三万军民被围困的沁水县城了。
周景、王章封锁秦井驿之后,也曾派人到最近的两座村落,希望能征用百余寨勇作为辅兵,协助打造器械、进攻驿院,但都遭受拒绝。
即便量出景王的旗号,派出的人手连这些村庄都没能进去,就被驱赶回来了。
王章等人对此感到愤愤不平,周景他们则淡然视之。
徐怀的心境也是古井无波,平静的看待这一切。
自古以来,抗争者从来都是少数。
就连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都卑躬屈膝到这地步、只想着摇尾乞降,这些大多数甚至都没有走进过县城的村民,能指望他们在真正遭受侵凌之前有多高的觉悟?
这些村民是需要引领者的。
徐怀视线很快从北面的村庄收了回来,转头往南看去。
在横城岭到沁水河之间,徒步的甲卒要是偏离官道,想要翻越一座座坡岗往来秦井驿、沁水城会非常的困难,登高爬坡是极耗体力的一件事,但骑兵进出要相对自由得多。
翼骑营数支小队骑兵已经在乌敕海、史琥等人率领下,占据驿道两侧的坡岗,但每支小队骑兵仅有十数二十人,看上去更像是虚张声势、搞空城计。
而在秦井驿方向,厮杀声隐约传来,间有锣鼓齐鸣、人声惨叫,虽说隔着一道坡岗看不清楚那边的情况,但能想象得到围攻驿院的激烈战况。
八百番骑听着人数不多,但连人带马,占据驿道及两侧约近二十丈宽度的浅坡,前后分作三队,仿佛绵延约两里许的黑色洪流,往秦井驿方向扑去。
看到番骑往西挺进并没有明显的犹豫与迟疑不定,王章咂着嘴说道:“王宪兄在秦井驿前那么卖力的表演,似乎没有必要啊,这些蠢货完全没有想到我们在秦井驿挖了一个大坑等他们跳进去啊!”
王章随徐怀所登的坡岗,乃以横城岭以西的最高点,能将秦井驿尽收眼底,站在他们的位置朝西看去,就完全能看到秦井驿方向传来的厮杀声,纯粹是翼骑营百余人马在那里单方面声嘶力歇的表演。
然而看八百番骑毫无知觉的往前猛扑,认定秦井驿正遭小股敌军强袭,王章就觉得他们有些部署多余了。
“战略上要藐视一切敌人,没有什么敌人是不可战胜,即便纵横天下的赤扈铁骑也不例外,从长远说来,都是可以积蓄力量打败的。不过,我们在战术上,就是制定、执行具体的作战计划时,则重视一切敌人,包括眼前的云州降附军在内――因此,所有可以提前准备的战术动作,包括斥候、诱骗、误导,以及敌强我弱之前避其锋芒,都是必要的。”徐怀将王章、王华、史琥、史雄、周永、周全等人留在身边充当侍卫,绝不是要享受他们的贴身保护与侍从,在正式成立军事学堂之前,徐怀也只能通过言传身教的方式,帮他们弥补在军事基础理论方面的缺失。
徐怀的声望,与他的年龄无关,与他的出身无关,是靠一场接一场近乎奇迹般的胜利奠定的,是靠他仿佛天授一般的妖孽学识及洞察力奠定的。
除开王举、徐武碛、徐武坤、周景、郭君判、范雍、潘成虎、朱承钧等一批经验老辣的将领外,徐心庵、唐盘、殷鹏、韩奇、唐青、沈镇恶、燕小乙、袁垒、乌敕海等一批后起之才,都令王章自愧不如――这些人对徐怀都毫无保留的信任、尊重,王章对徐怀的指点,也不敢心存怠慢。
这时候在秦井驿东侧的第一道坡岗后,韩奇亲率百余骑兵驰出,在通过坡岗顶部的驿道及两侧斜坡上列阵,看上去似要螳臂挡车,将八百多增援而来的番骑挡住,为袭夺秦井驿院争取更多的时间。
韩奇此举实则是要引诱前阵已经抵达坡脚下的云州番骑发动冲锋。
敌骑也果断不负众望,吹角呜呜的吹响起来,摆放在马鞍前的小鼓“咚咚”快速敲响,听到冲锋命令的前阵番骑两百多人,很快就将速度拉起来,往坡岗冲刺过去,后阵番骑也呼喝着往前驱进。
除了经过历朝修缮的驿道外,两侧的坡岗也没有多陡,数百番骑扩散开来,就如洪流逆上。
即便此时出现在秦井驿东侧的强袭人马,已经超过之前所传信报的数倍,统兵的番将仍然没有起疑心,或者说他认定强袭秦井驿的人马分数批抵达,人数超过此前的信报很是正常,也远不足以遏制他们的冲骑。
他有这样的心态,主要也是之前汾水沿岸传来的信报误导了他,叫他以为这段时间进入汾水活动的小股人马,就是来自秦凤路或熙河路的西军。
而事实上哪怕是赤扈西路军的帅帐,一直以为都判断在他们东路军撤出河淮之后,越廷但有一点骨气,就会随时调西军大举渡过黄河,沿汾水北上解太原之围――
这时候有一部前哨兵马穿过太岳山往沁水县境杀来,统兵番将断定是西军前锋某部,不正跟之前预判以及这段时间传来的信报对应上吗?
而在巩县北部,与苗彦雄、郑怀忠所率西军援师进行对垒的,主要就是萧干所部云州番兵。
西军虽说装备精良,将卒操训也熟练,但进入巩县战场之后西军将卒懈怠怯战,萧干麾下诸将两三个月来感受都极深;而且两支西军精锐在赤扈人的铁骑之前,是那样的不堪一击。
契丹立国,迁居云朔的契丹本族主要受群牧司管辖,萧林石最后掌握的那点精锐兵马,一部分是从云朔本族抽调的精锐,一部分是附庸的番民健锐。
而第一次北征伐燕期间,大同(云州)守军之中,汉军最先就不战而溃,残部也不受萧干、李处林等人信任,最后为萧干、李处林倚重固守内城的,乃是大同番兵及勃海兵。
云州(大同)番兵在第一、第二次北征伐燕期间,战斗力非常拉垮,都不是大越天雄军、宣武军的对手。
然而说到士气、信心以及战斗力,也没有那么多的玄乎,多打几次胜仗肯定就会有长足的进步。
云州番兵自投附赤扈人以来,一路南下攻城拔寨,都无败迹,又肆意奸淫掳掠,将人性暴虐的那一面彻底渲泄出来,士气、战斗力可以说是得到长足的长进。
而在巩县,云州番兵与数倍于此的西军援师对垒都不落下风,对西军更是建立起充足的信心。
现在“西军”前锋兵马,人数可能在数百到千余之间(再多秦井驿前后的峪道无法展开),正对秦井驿发起猛攻,统兵番将率八百精锐番骑而来,为什么不一举将其击溃,为自己捞个行军千户的功赏?
番将亲自举起令旗挥舞,喝令左右健锐前冲,八百番骑分作三段,像洪流一般很快占据坡岗的东侧坡面,但冲锋在最前列的番骑在视野越过坡岗阻碍,看到另一侧的时候,立马就惊觉到情况不对。
不仅秦井驿并没有受到强攻,之前占据坡顶列阵的骑兵,早一步往两翼散开,而就在他们前方十数步,三队甲卒持长矛大盾弓弩正严阵以待,这时候骤然“呜呜”吹响号角,盾兵举起重盾,一步一砸,宁可压下速度,也要保持阵形的稳固,长矛手端持利矛,从盾阵间刺出,防止番骑直接冲击过来,弓弩手在其后纷纷扣动机括、拉满弓箭,将一支支利簇往敌阵射去。
已经建立起信心的云州番兵,战斗力却是有极大的改观,冲锋在前者都是贪功暴虐的悍卒,看到这种情形心虽慌乱,却也咬牙举起刀矛,驱马往前砍杀刺捅,两股人流很快撞到一起。
徐怀朝身边侍卫叫道:“举起令旗,传令左右坡岭骑队即刻发起冲锋围歼云州番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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