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建继帝到襄阳组建兵马大元帅府之前,就决定使实力最强的郑怀忠率左右神武军守河洛的关键原因。
事实也证明河洛在过去一年多时间里,吸引十数万虏兵主力强攻不休。
左右神武军及洛阳府军接连丢失荥阳、虎牢等城,又在平陆城下苦苦支撑一年多时间,前后损失逾三万兵马;其中多为郑怀忠从西军带出来的精锐,甚至郑家子侄在短短一年多时间里也战死十人。
虽说河洛有大量的青壮,可以补足损耗,左右神武军及洛阳府军目前还勉强保持在八万兵马规模,但大批作为骨干的军将武吏以及老卒损失掉,却非短时间内所能补充。
而如此惨重的伤亡,也导致全军上下士气低迷。
不过,从河洛撤出来,郑怀忠、郑聪父子还是想着保持接敌的。
郑家世代将门,此时犹有上百弟氏子弟担任各级武职,他们心里都很清楚,狡兔死、走狗烹,唯有接敌才能保证他们的价值。
也唯有保持接敌,才能光明正大的找朝廷伸手要钱要粮。
他们最初暗中找旧谊密切的高纯年、吴文澈二人商议南迁之计,就想着举部撤到南阳之后,能兼守舞阳、叶县、襄城等地,于汝水上游保持与虏兵接触。
与守河洛会吸引十数万虏兵狂战不休相比,汝水上游防线更为狭窄,战略地位也要比楚山、淮南乃至渭南低得多。
至少在突破楚山在青衣岭、石门岭及金牛岭等地的防线之前,有方城、南阳还有一道防线的前提下,虏兵不可能会投入重兵强攻位居汝水上游的舞阳等城。
郑聪没想到徐怀昨日在朝宴之上对着他们郑家发飙,今日就想着独占淮上,怎么可能不跳脚?
郑怀忠踢了郑聪一脚,与胡楷说道:“靖胜侯有此志气,我也是敬佩的,但楚山能否独守淮上,事关社稷安危,枢相与陛下还要谨慎考虑啊!”
“这事也是淮王与周相先提议,陛下也担忧楚山这点人马能否独守准上,使许相公前往征询靖胜侯的意见,之后才有靖胜侯入宫找陛下请战,”胡楷无视郑聪的无礼,跟郑怀忠慢悠悠的说道,“陛下应该有些叫靖胜侯说服了,这才叫我找郑国公商议神武军兼领商州之事……”
“原来是淮王殿下首倡啊!”郑怀忠感慨道,“淮王殿下虽然年轻,却也是足智多谋、英明神武,他如此建议,必然是有理由的!”
“商州太过僻远啊!”郑聪见父亲就要应允下来,急道。
商州道,又名武关道或蓝武道,实是京兆府(长安)经蓝田、武关、商洛翻越秦岭东麓抵达南阳西部山岭区的通道,历来也是兵家必争之地。
而商州所属的洛南县,虽然与洛阳西南部的卢氏县,同时位于洛水上游,但由于洛水上游壑深峰险,为山水隔绝,仅有极其险窄的小径相通。
倘若郑家南撤南阳休整,兼守商州,并在洛水上游的卢氏县保持接敌,整个补给、联络线在秦岭深处曲折蜿蜒七八百里,哪里有据守南阳支撑舞阳、叶县、襄城作战不到两百里的官驿补给、联络线来得便捷、省力?
作为作战经验丰富的统兵武将,郑聪当然要第一时间反对弃舞阳,而去兼守商州。
郑怀忠没有让郑聪多加争论,只是表示知道这事了,就带着郑聪、赵范等人离开枢密院,返回驿舍。
“父亲真要弃舞阳,去守商州?”
作为武将,郑聪在襄阳城里也习惯御马而行,当街不便去说什么,但回到驿舍,郑聪就迫不及待质疑父亲郑怀忠在枢密院,为何没有强烈反对楚山独守淮上之事。
“据说淮王早年在岚州,就与靖胜侯有隙,而淮王麾下,葛家与楚山更是深仇大恨,”赵范笑着说道,“淮王主张楚山独守淮上,怎么都不可能是为了楚山好吧?”
“赵长史是说楚山守不住淮上?”郑聪蹙着眉头说道。
“也未必不能守住,但代价绝对不小,”赵范说道,“杨麟其部守巩县、偃师,伤亡也重,撤到伊河上游伊阳县,需要时间休整,难以牵制多少敌军;而我们分一部兵马守卢氏,在河洛牵制多少敌军,也是不确定的,总之不会太多就是了。也就是说,今年入冬之后,虏兵进攻重心必然会转往淮上。倘若我们与楚山分守淮上防线,在没有解决侧翼威胁之前,虏兵不大会强攻舞阳,楚山以精锐兵马守青衣岭、石门岭及罗山一线,压力也不会太大,但倘若楚山独守淮上,虏兵则没有必要再分彼此,多半会同时强攻舞阳、楚山以及罗山、信阳,令楚山难有喘息之机。到时候就算楚山能勉强守住淮上,也必然会深刻感受到我们在河洛所受的切肤之痛,到时候我们再分兵去守舞阳,也不迟啊!”
“是啊,我们先权且捏着鼻子,忍那小杂碎一两年便是!”郑怀忠说道。
“不需两年,楚山能撑到明年这时不低头,便算我输。”赵范笑道。
……
……
经达数日秘密商议,最终确定的南迁部署,乃是先由刘衍出任江东经略安抚副使兼领江东兵马都总管,第一时间率右骁胜军前往建邺部署沿江防务,此外使钱择瑞出知建邺府事,由朱沆、钱择瑞二人为南迁打前哨。
楚山行营也正式分设左右军。
除了徐怀兼领楚山行营左军统制外,另提拔战功卓著、名望仅次于徐怀的徐武碛,出任楚山行营右军统制。
楚山行营除了右军继续驻守现有的防线外,新增编的左军则去接替右骁胜军,接掌舞阳、叶县及襄城等城寨的防务。
右骁胜军此前驻守舞阳等城寨,一年约一百五十万贯钱粮的开支,自然也是转由楚山行营接收。
楚山行营接受中枢转运的钱粮,从每年一百万贯提高到二百五十万贯,其实还是相当低的。
淮王府军守淮河中下游,从淮东、淮西两路征用钱粮,以养十万兵马,还屡次加征,其所耗钱粮,可以说是楚山的四五倍。
而在高峻阳、顾继迁两路兵马退到渭南之后,从川峡四路所转输的钱粮,也由最初的六百万贯,提升到一千万贯。
战争最终比拼的还是钱粮、人马的消耗,谁能更大规模、更为有效的组织人马、钱粮,则必然将最终占据优势、获得胜利。
左右神武军第一步先从黄河北岸的平陆撤出,沿洛北、黄河沿岸部署防御,组织河洛民众往南疏散。
与原初计划不同的是,左右神武军南撤南阳之后,将兼守商州以及洛水上游的洛南、卢氏等地,第一时间需要紧急开辟洛南与卢氏之间的栈道。
大量的河洛民众也可以先撤入卢氏,既保证开辟栈道的青壮劳力充足,在栈道开辟出来后,大量民众也可以经洛水上游撤入商州,经商州往川峡、荆湖疏散。
左右神武军主力一旦从河洛撤出,仅据守南部山地,渭南、淮上防线都将意味着失去对虏兵最大的侧翼牵制,顾继迁、高峻阳两部人马则要立刻着手在秦岭北坡,在子午道、陈仓道等连接川陕的主要蜀道北口择险地增筑坚堡,最终依托这些坚城险垒,依托川峡四路的人马、粮秣支援,将虏兵封堵于秦岭以北。
完成这些部署差不多需要三四个月的时间,之后建继帝才会正式南迁建邺,左右神武军撤入南阳休整……
这一次,在周鹤等人的劝谏下,建继帝也终于点头答应同时迎郑怀忠、顾继迁、高峻阳三人之女为妃,并选顾蕃之女为淮王妃。
帝室迎娶统兵将臣之女为妃嫔,以及帝家女尚将门子弟为妻,也是大越百余年来的传统;只是建继帝身边只有缨云一个女儿,舍不得早早嫁出去罢了。
第四十六章 截河
大雨如注,天色昏暝如暮,徐怀等人站在距离渡口不远的风雨亭里,隐约听得见水浪滔滔,视野却被雨幕遮住,看不清楚不远处渡口的情形。
几道身影从雨幕中钻出来,走到风雨亭里。
乌敕海解下蓑衣,里面的衣甲也尽数被大雨浇湿,跺脚道:
“这时节暴雨也太猛烈了,我这厚脸皮子,叫雨点子砸下来都觉得有些疼!在朔州几十年,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到楚山这两年,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
“桐柏山西麓及伏牛山东北麓,自有史以来,入夏后雨势犹烈,”喻承珍感慨道,“滍水出伊阳尧山,经鲁阳而入叶县,乃汝水正源,每年皆有洪水滔滔而下,其流曲近于鲁阳、叶县境内,受山岭崖谷等地形约束,还不至于泛滥成灾,但流入召陵之后,两岸多平川之地,又汇聚大复山等地急流,泥堤难束,溃堤则是频繁之事!”
喻承珍来楚山时间不长,但他擅营造、水利,早年也游历各地,对作为四渎八流之一的汝水,情形十分了解。
“以往汝水两岸百姓,吃尽苦头,现在民众都撤出去,洪水泛滥的汝水,反倒成了楚山北面的屏障,”史轸感慨道,“至少在汛季结束之前,我们都不用寝食不安啊!”
虽说岳海楼其部还控制着汝颍之间的主要城寨,但主力兵马在汛季之前都已经撤到颍水左岸的陈州等城休整。
现在汝水之中大水滔滔,两方更是进入彻底的休战期,徐怀从襄阳北还后,就率唐盘、殷鹏两部兵马,先来接管舞阳、叶县的防务。
位于汝水上游北岸襄城,目前还是由神武军驻防,要等到洛阳民众、郑氏及神武军将卒在河洛的家小都撤到南阳之后,襄城防务才会移交楚山接手。
说到底,郑怀忠还是不信任楚山,害怕提前将襄城防务交出来,楚山会故意漏虏兵进来,袭击神武军南撤的将卒家小。
楚山虽说成功将舞阳、叶县两地的防御接管过来,但压在众人肩上的担子只会更重,而无减轻。
左右神武军主力一旦从河洛南撤,仅留两三万兵马部署伊河、洛水上游峙守,能在河洛牵制的敌军会非常有限。
特别是河洛民众都转移出去,赤扈人并无经营河洛的必要,仅需要驻守少量兵马占住洛阳、潼关、巩县、偃师、孟津等几处关键城塞,不使这些城塞轻易易手,其他围攻平陆、巩县的曹师雄、萧干等部降附军主力及近三万骑兵精锐都能脱身出来。
现在就能预料到,赤扈人即便在洛阳填以入一支兵马,这支兵马主要作战任务,很可能并非进剿退居伊河、洛水上游的河洛兵马,而是经伏牛山与嵩山之间的峡道(汝州),进攻淮上的侧翼。
也就是说,在神武军及洛阳府军主力弃河洛南撤之后,楚山守淮上,很可能要面对十万乃至十数万敌军的进攻。
虽说楚山众人都不觉得他们会守不住准上,但也绝不会觉得这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除了唐盘、殷鹏两部精锐都转入西翼驻守舞阳、叶县两城外,徐怀还率侍卫亲兵营,将兵马都总管行辕迁入叶县。
以往刘衍所部守舞阳、叶县,将防御重心放在东侧的舞阳,因为叶县以西,乃河洛兵马驻守的汝州,那里是伏牛山西麓的连绵山岗,襄城更是直接在叶县的北面据汝水北岸而立。
刘衍不虞虏兵会直接进攻叶县,位于灯架台山脉西段北侧的舞阳城,正直接面对从北岸渡汝水而来的敌军。
郑家南撤之后,徐怀没有能力去接管汝州全境,位于方城缺口之外的舞阳、叶县两城,叶县将正当从河洛东进的敌军,因此徐怀需要将西翼的防御重点放到叶县。
除了战兵之外,徐怀还调动工辎营万余匠兵,以便赶在秋冬之前,进一步完善西翼的防御体系。
目前楚山还不能控制桐柏山北岭(包括大复山、金顶山、灯台架山、雾云山)与汝水之间的平原地区,所有的物资、人马都要走桐柏山道、经泌阳、方城等地转折到舞阳,从楚山(周桥)到叶县,差不多有近四百里的驿路。
接下来第一步要做的,就是从青衣岭营地往西经滚石冲寨,先修一条通过大复山与金顶山之间的崎岖峡谷,从方城县东部翻越雾云山进入舞阳的通道出来。
这么做,不仅能将楚山经青衣岭到叶县的陆路距离缩短到三百里,还能绕开郑家后续负责驻守的南阳,更主要的,这条驿道还能衔接金顶山与灯台架山之间的峡谷。
楚山修这条驿道的同时,还将在金顶山与灯架台山之间的峡谷修建坞寨军堡。
从金顶山与灯架台山的峡谷出去,则是遂平县,遂平县往北则是西平;而上蔡则在遂平东北方向上;从西平县往北则是召陵。
整个汝河的中游,则是从召陵城北,折向往东南,流经上蔡,最后经新蔡城东北角往南,于淮川城西汇入淮水。
而于遂平、汝南、平舆、确山等县境内,还有象河、青衣水等河流发源于灯架台山、大复山,汇入汝水,共同构成蔡州复杂的山水体系。
楚山急需要一条新的连接叶县与青衣岭营城的驿道,从西南方向,贯穿、掌握蔡州这一山水体系的源头部分——而这条新的驿道,也将与青衣岭营城南侧横穿铁幕山的通道,经黄羊湖堰堤,经石门岭东坡,通往楚山城。
这条驿道也是楚山防区扩大后的内线核心,其战略地位相当于之前的桐柏山道。
西平、遂平、召陵、上蔡、汝南等城及南面的金顶山、灯架台山东段,之前乃是杨麟所部左骁胜军的防区,而舞阳、叶县,包括舞阳以南的灯架台山、雾云山乃是刘衍所部右骁胜军的防区——因此,楚山之前没有办法越俎代庖,修造一条从青衣岭横穿大复山、金顶山、灯架台山、雾云山的驿道通往叶县、遂平。
现在叶县、舞阳以及襄城都划入楚山防区,叶县、舞阳往东到罗山、潢川群山、溪河,也都归楚山所辖;而金顶、灯架台、大复诸山往北到汝水,从汝水到颍州,则是楚山与叛军岳海楼所部的缓冲区。
因此,当务之即就是在诸山之间修造这条新的驿道。
除了同时在金顶山与灯架台山之间的峡谷区域修造坞堡城寨,还要将坞堡城寨修到金顶山与灯架台山面对汝水的北麓去。
就像楚山早期并不看重峙立平川之中、易为优势敌军围攻的真阳、确山等城,而先在贴近青衣岭、石门岭的丘山区修造营垒一样。
先要确保岳海楼以及岳海楼背后的赤扈人,没有能力啃下他们据险而造的坚垒险寨,后续才涉及到对平川区域的城寨争夺。
而这一切都需要在郑家撤出河洛,虏兵集结优势兵马进攻淮上之前完成。
这些工作,主要乃是史轸、苏老常、程益、喻承珍、庄守信等人负责。
也是亏得楚山这几年来城寨修造、道路铺筑及围堰水利建设都维持相当高的规模之上,不论是匠师水平,还是专事营造的匠军队伍,都远非其他行营防区能及。
因此,楚山才有信心说不惧秋冬时数倍敌军强攻。
史轸拉着苏老常、喻承珍等人赶来叶县,也是将这一系列详细计划呈禀徐怀,然后就着手实施。
为此,襄阳为这次换防,直接交付给楚山的五十余万贯钱粮,也将直接用于新驿道的修筑。
史轸将方案详细说明后,见徐怀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喻承珍说及汝水的水情,似乎将徐怀所有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疑惑的问道:“汝水有什么问题?”
“尧山多暴雨,使滍水暴烈,倾贯汝水,致召陵、上蔡、新蔡沿岸常洪水泛滥,特别是汝水于平舆县东接象河,象河会灯架山、金顶山诸溪河,流经遂平、汝南等地又地形低陷,动辄水泽百里,民不聊生,”徐怀回过神来,说道,“我在想,有没有可能在舞阳、召陵之间,将汝河截断,迫使上游之滍水顺着地形,往北漫灌,流入颍水?”
“截河?”喻承珍微微一怔,不知道徐怀怎会有这样的想法,说道,“虽说舞阳、召陵等地,地势上是西南高、西北低,但汝水有史以来不知道决堤多少次,最终还是形成今日河道,自是地形、地势所致。我们现在没有办法对舞阳、召陵以北的地形,逐一勘测高低,随意择一处截断河道,恐怕只能短暂的迫使汝水改道,但极可能是在北面的低陷地带绕一圈,最终还是会归入汝水正源,很难保证会导入颍水啊……”
喻承珍乃营造之大匠,原本就是学贯古今的人物,对兵法军事也兼有所习,不然也不敢自诩擅造城寨了。
而这两三年来喻承珍在楚山负责协助史轸修造城寨,更是将徐怀在军事防御上的思想融入造城之中,这对喻承珍这等人物的促进、提升,是难以想象的。
徐怀说及截河,喻承珍当然能想到此策能成,意义有多大。
滍水乃汝河正源,汛季暴虐,汝河中下游深受其害,倘若能截河北流,汝水中下游的洪涝灾害将大幅减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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