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衍也都有些难以置信的眺望远处空无一人的旷野,眺望那湛蓝如水的天穹,但细想这不正是某人的风格吗?
某人并没有因为身居高位、手握重兵而更改啊!
城头之上的将卒也都在窃窃私语,内心有着隐藏不住的兴奋:
“会不会是徐使君已到建邺?”
“徐使君有没有亲至不清楚,但那么强的伏兵,定是京襄精锐不假!不过,这也未免太强了吧?也就四五十人马,却杀得虏兵毫无还手之力,最后还能丝毫未损、从容离去,令四五百虏骑赶过来,追都不敢追,除开京襄军赫赫威名,天下谁能做到这点?”
“我猜徐使君就在建邺,京襄军是强,但也不至于如此离谱,伏兵多半是徐使君身边的侍卫亲兵。大概也唯有徐使君亲至,才会令贼虏如此忌惮吧?这些年贼虏在徐使君手里可没有少吃亏啊。再说了,天下有几人能有资格穿紫袍官服?徐使君定是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他亲到建邺!”
“妖言惑众,乱我军心者以军法论处!”
听到一声严厉的冷喝,刘衍转头看到杨茂彦黑着脸,在诸多侍卫的簇拥下,从登城道走过来。
城楼前的诸多将卒面面相觑,这几乎都铁板钉钉的事实了,他们不知道杨茂彦为何要断言否认。
刘衍额头青筋浮动,但不想军心动摇,也只能强忍住内心的愤懑,不与杨茂彦在城楼之上争吵……
……
……
“弥宝见过朱相公、徐惮将军!”
徐惮与朱沆、朱桐父子率队撤回到宝华山东麓;之前从宝山华杀出,打算赶过来助战的百余兵卒,已经退到一座宽谷里相候。
这时候已经确认过对方的身份,这百余兵卒确实就是建邺水师被击溃后,逃入宝华山里藏身的水军兵卒,所穿也是禁军服饰。
领头之人弥宝刚年过四旬,满脸却是风霜色,他早年乃守陵军一名普通武卒,参加过巩义、沁水、汝颍等战;迁都建邺之后,凌坚、余整二将奉旨操练建邺水师,弥宝等一批武吏也从左右宣武军编入建邺水师,在第一次淮南会战中立下战功。
在建邺水师被击溃之前,弥宝乃是第三厢麾下营指挥使。
由于宝华山距离建邺城较近,渡江虏兵最初对逃入宝华山里的残兵清剿颇为尽力。弥宝等部被困宝华山中,不仅难与外界联系,补给也难获得。
虽说才短短二十天过去,弥宝及部众一个个都面带菜色。
也是近日来相当多的虏兵被迫调动到草汊河以西,剩下的兵力封锁建邺城都较为困难,这才解除对宝华山的封锁。
弥宝他们却是拖到昨日,才从宝华山南面的村寨那里得知靖胜侯徐怀亲至建邺的消息。
徐惮他们昨夜潜行到建邺附近,特别是今日清晨在建邺东城外树林里设伏的情形,为弥宝安排在宝华山西崖的哨岗见到。
弥宝得到消息后,一面派人联络宝华山里的其他残部,一边集结所部人马出山准备相援,却不想他们刚出宝华山,伏击战就已经结束了。
“水师真是败得太惨啊!先帝与凌坚、余整将军这些年的心血,却叫那姓杨的胡乱指挥、毁于一旦――这里面也有朱相公的心血啊。那么多兄弟白白牺牲了,他们不是贪生怕死,是没有捞到上战场杀敌的机会,被敌船堵在出水营的河巷里乱杀!一艘艘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战船,轻易就被敌军纵火点燃,弥宝心里痛啊、恨啊!陛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就将凌坚、余整将军调走,叫那姓杨的执掌水师?要不是徐使君赶到,大越再经历一次京师灭败之祸,那就真没救了啊!”
徐惮年纪比较轻,弥宝拽住朱沆的衣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水师溃败的惨状。朱沆这些年追随建继帝东奔西跑、劳苦功高,也长期担任建邺知府、府尹等职,曾与刘衍短暂辖管建邺水师,因此在水军将卒之中威望极高。
看朱沆坐下来听弥宝了解水师其他逃入宝华山的残兵情况,乌敕石不觉得有什么,徐惮眼珠子却瞥着朱沆乱转。
水师虽然败得极惨,但除了一小部分战船杀出重围外,还有很多水军将卒落水后顺江而下,逃过一劫。
目前有不少水师残兵往东去投润州守军了,但还有一两千残兵没有离开,坚持留在宝华山里。
他们主要想着策应宿卫禁军作战,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多天过去,宿卫禁军在建邺城里毫无动静,他们内心也是失望之极。
昨日无意间得知徐怀亲至建邺御敌,弥宝找其他几部残兵首领联络,正想着派人去牛首山联络,没想到徐惮昨天夜里奉命护送朱沆、朱桐已经绕到宝华山这一侧。
“虏兵这次一定会从官服上认识朱相公来,朱相公留在宝华山已不安全。小石头,你现在就亲自带人,将朱相公安全送到使君身边,切记路途不要出什么岔子……”徐惮跟乌敕石说道。
乌敕石还想说宝华山虽然也谈不上有多高峻,但与幕府等山相接,可以藏身的地方多了去。
何况虏兵现在这个状况,根本就不可能派兵马进宝华山进剿。
然而不等乌敕石他话说出口,徐惮怒气冲冲的踢他脚后跟,催促道:“磨磨蹭蹭作甚,还不带人快护送朱相公走人。”
“我留在此间无碍……”朱沆说道。
“使君可是再三叮嘱要确保朱相公安然无事,请恕徐惮无礼。”徐惮伸手抓住朱沆的手腕,就要将他直接扔到马鞍上去。
朱桐还在一旁劝道:“父亲去徐怀身边最是安全,目前这情况,父亲也没有办法进建邺城了,留在宝华山反而会成为累赘!”
朱沆气得额头青筋直跳,但又挣扎不脱,大骂朱桐:“你这逆子!你这逆子!”
弥宝哪里知道里面的曲奥,也不清楚牛首山义军聚集的情况,更不了解虏兵的调动情况,也以为宝华山距离建邺城太近,虏兵要是后续打算强攻建邺城,说不定还会派兵马进宝华山扫荡一遍。
他见徐惮野蛮的将朱沆扔到马鞍上,还真以为是为朱沆的安危着想,满是宽慰的站在一旁也不劝阻。
看到乌敕石带着数骑,不情不愿的护送朱沆离开,徐惮才松了一口气。
以朱沆的声望以及他早年对建邺水师发展所起到的作用,真要在朱沆手里,将宝华山里的水军残部都聚集起来,除非徐怀亲至,还真没有其他人能跟朱沆争夺对水军残部的指挥权。
现在嘛,徐惮可是正儿八经的都虞候。
没有更高一层的明确指令,互不统属的诸军相遇,以将衔高的节制诸部,乃是大越立朝以来的惯例。
徐惮自然要将朱沆先送走,再考虑集结宝华山水军残部,从侧翼袭扰虏兵对建邺城的封锁……
……
……
“种种迹象无不表明靖胜侯徐怀已至建邺勤王,今日清晨应该是想护送朱沆相公进京面圣联络御虏之事,只是为虏骑封锁所阻。目前宿卫禁军也士气大振,诸多将卒纷纷请战,陛下,士气可用啊!”
刘衍再次走进垂拱殿,请求绍隆帝同意安排宿卫禁军出城作战,争取尽快夺回破岗渎外河的控制权,而不是真要坐等所有勤王兵马都赶到再有动作。
“此时京中未见靖胜侯只言片语,也未见靖胜侯派信使进城,刘相如何断定靖胜侯已至建邺,而非胡虏诈计?”杨茂彦固执己见的质问道,“三五十兵马假装京襄伏兵,再找一人身穿紫袍官服扮作朱沆相公,这样的计谋也未免太廉价了一些!”
“行军作战,哪里事事能有绝对?也恰恰有些情况搞不清楚,不确定,才更需要派兵出城,这样才能真正试探出所有的虚实来。将卒提脑袋上战场,打仗就没有这么怕前怕后的,”刘衍气得快要吐血,声音沙哑的说道,“再者我也没有说过要宿卫禁军一股脑都出城往破岗渎外河杀去,只是也无需再像之前那么保守!”
“刘相既然说今日岳庭门外一战,乃是徐侯意图护送朱沆相公回京,”周鹤沉吟道,“而这事只是暂时受挫,我相信徐侯真要是已经到建邺了,一定会再派人进京联络,多等两三天,是要更稳妥一些……”
刘衍已经没有气力争辩,无奈的看向坐在御案的绍隆帝,听他裁断。
绍隆帝脸色阴翳,看不出他心里所想,只是瓮着声音说道:“多等两三天更稳妥,也可以多派斥候出去联络,务必要有确定消息再做其他打算……”
王番神色平静的看着这一切,事实上他们清晨再次得到消息,由于虏兵并没有往池州等地大规模派遣兵马,甚至其水师也没有试图去控制鄱阳湖口,目前京襄援师东进甚速,已有一部分援兵进入池州城,很快就会有大股的援师抵达建邺,建邺之围随时能解……
第一百二十九章 故人
大雾在山麓间滚动,草叶挂满白霜,“嗒嗒”的急促马蹄声踏破清晨的寂寞,麻雀像离弦的箭一般,在灌木丛里惊飞。
铜官山东麓的刘王寨墙头,刘壮飞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将裹在身上御寒的茅草团推落开,站起来朝外张望。
刘王寨建于一座坡梁上,地势险要。
清晨时分,坡梁西面的山谷里浓雾滚滚,草木都看不见踪影,但奇特的是,仅仅过了一道坡梁,铜官山东麓的山坡上雾气就骤然淡了下来,就像仅有一层雪白的薄纱笼罩在疏林之上。
很快就有十数赤扈骑兵从坡梁西侧的大雾中钻出来,裘袍弯弓,马鞍后捆绑着高高的毡毯等杂物。
刘壮飞也没有慌乱什么,整顿检查手边的刀械弓弩,一切如故,他就耐心看着远处十数虏兵的动静,甚至都没有将身边还呼呼大睡的同伴踢醒。
虏兵渡江以来,赤扈斥候就经常出没于铜官山周边,只是虏兵在南岸暂时还没有攻城拔寨的能力,这些赤扈斥候一般也不会过来招惹关门闭户的寨子。
再说他们可是刘王寨,怎么能像普通村寨那么没有一点见识,遇到点事就惊慌失措?
虽说十数赤扈骑兵都已经停了下来,正抓紧时间在山岗上稍歇,但急促的马蹄声并没有稍歇,在西面的山谷里甚至越发急促。
刘壮飞脸色越发惊奇。
铜官山作为黄山余脉的终点,山势沿东北往西南走向,山体靠近长江;座落在铜官山东麓坡梁上的刘王寨距离长江岸边仅有十二里――宣池驿道,就从刘王寨北面的山脚通过。
倘若有什么大股敌骑走陆路从建邺方向西进,基本上都不会瞒过刘王寨村民的耳目。
刘壮飞没有记得这些天有见大股虏骑经刘王寨北面的驿道西进,西边山谷里这么密集的马蹄声是怎么回事?
却是停在坡梁上十数赤扈骑兵,听辨马蹄声越来越近,咬牙驱骑往东面逃去,他们脸上满是不甘与惊诧,南下这些年都是他们像猫捉老鼠一般,纵骑逐杀南兵,何曾有过被南朝骑兵死死咬住追击的时候?
不过,他们此时人微力寡,身后有京襄援军数百骑纵逐过来,他们心里再不甘、再狂妄,也只能暂作退却。
在十数虏骑纵马逃离后,很快就有越来越多骑兵从浓雾中钻出,很快就遍布刘王寨北面的坡梁。
“杨狗儿,你快去将族长喊过来,看是不是京襄援军到了?”
刘壮飞看到这时候出现在山麓间的数百骑兵个个身穿青黑色铠甲,乃是大越禁军兵服,再说距离较近的那些骑兵脸面也能看得清楚了,不像是胡狗。
他忙将身边这时竟然还在呼呼大睡的杨狗儿踢醒,催他去喊族长刘隶。
虽说这些年投降赤扈人、充当赤扈前驱烧杀掳掠的汉军人数绝对不在少数,但降附汉军的骑兵规模非常有限。
刘壮飞之前都没有看到有虏兵或降附汉军大规模往西而去,这时候却看到有大股骑兵从西往东而来,第一时间猜测很可能是西面的勤王兵马过来了。
再说刘王寨往东就是繁昌县、芜湖县、当涂县,相距牛首山西麓仅二百里。
刘壮飞前两天刚听前往宣城打探消息的族人回来说,靖胜侯六天前就已经在五百精锐侍卫的护卫下,有如天兵天将一般出现在当涂县境内,甚至刚出现就狠狠收拾了渡过江来的胡狗子一顿。
刘壮飞内心隐隐兴奋起来,旁边更是有人按捺不住,直接扬声朝远处问去:
“喂,前面的这几位军爷,你们可是打京襄过来的勤王援师?”
虽说严令进军途中禁止骚扰地方,正常情况也禁止随意泄露编制及行军等方面的消息,但听到这边主动打招呼,有两个骑兵驱马靠过寨墙,笑着跟寨墙上的民壮打招呼说道:“我们可不能说自己是谁,那是违规军纪要挨训的――这几天铜官山这边出没的胡狗子多不多?”
寨墙上的丁壮看到两名京襄骑兵亲切的模样,都一副“我懂你”的神色,趴在垛墙上说道:“靖胜侯与京襄军就像天兵天将一样,胡狗子没有被吓得屁滚屁流就算胆大的了――这两天很少看到胡狗子在铜官山附近转悠了!”
这时候十数骑从山谷后驰出,没有在下面的坡梁上停顿,径直往这边驰来。
两名正跟寨勇打趣的骑兵,看到来人吓了一跳,忙跟寨墙上的民壮说道:“我们可什么都没有说……”
连夜随前锋兵马穿插到铜陵县的韩圭,艰难的从马背上翻下来,走到寨墙前,扬声说道:“还劳烦墙头的小哥通禀一声,我乃京襄路制置安抚使司记室参军韩圭来访,还请刘王寨的主人不吝啬一见!”
“……”史琥没有下马,而是在韩圭身边勒住马,看着朝阳从远处的地平线后升起来,在雾气里却显得苍白无比。
天宣末年,建继帝还是景王时,听靖胜侯徐怀劝谏,前往巩义接管守陵军抵御胡虏,刘师望当时以巩义县狱武吏的低微身份相随,从此之后则与余珙、余整、凌坚等人被世人誉为巩义六将。
刘师望一度执掌皇城司,被视为先帝最为信任之人。
刘壮飞作为刘氏族人,虽然没有机会目睹,却没有少听人讲述当年的风起云涌。
虽说刘王寨的寨主乃是刘氏族长刘隶,现在寨中守御也是长公子刘仁美负责,但听韩圭自承姓名,刘壮飞应了一声,就飞快的走下寨墙,飞跑赶往寨子东南角而去。
他来到一座土墙围绕、茅草覆顶的院子前,就见族长刘隶以及长公子刘仁美动作比他还快,已经在他前面走进院子里。
却见院子里的正屋大门紧闭,长公子刘仁美跪在大门前,叩头喊道:“爹爹,先帝驾崩时心里所念乃是国泰民安,此时京襄来人相请,定是邀爹爹一起召集天下义士驱逐胡虏,恢复我汉人国土,爹爹何故闭门不见?难道爹爹不想着继承先帝遗志、收复中原了?再者,若非靖胜侯举荐,爹爹怎么有机会起微末之间?爹爹常常在孩儿跟前念叨当年的旧事,为何此时要拒故人于千里之外?”
年迈的刘氏刘隶乃是刘师望的堂叔,此时年过七旬的他须发皆白,站在院中都觉得吃力,拉了院子里一张条凳坐下,说道:
“那个韩圭前段时间着人来请你出山召集民壮,以防胡虏窥视江南,你当时没有回应,我觉得也有几分道理,毕竟这里面水深着呢,宫里那位也猜忌你,稍有不慎就会惹来杀身大祸,说不定还会将宗族给牵累了。但是现在什么情况,虏兵都渡江了,先帝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那点身家,差点都毁于一旦,刘氏存亡也悬于一线,是谁站出来力挽狂澜的,还有谁能站出来力挽狂澜,这都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我年纪大了,也没有什么见识,这辈子当过最大的官,也就是在县尉司统领百余刀弓手捕贼捉盗,但有些道理,显然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过了一会儿见屋里还是没有动静,刘隶扶着腰站起来说道:“既然我还是刘氏族长、刘王寨寨主,客人登门,我不能拒之门外。至于你自己想不想露面,你自己决定吧!”
刘隶与刘师望长子刘仁美出寨来迎,韩圭便晓得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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