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览和杨氏一人嘱咐两句圆满的吉利话,然后便由两个小的搀着秦芬,往外头走去。
平哥儿如今机灵得很,扯一扯秦芬的衣袖,轻轻嘀咕道:“五姐,七弟去姐夫手下学武了,以后只怕不敢给你撑腰,你到时候委屈了,便回家对三哥和我说,我们给你撑腰。”
秦芬眼前只窄窄一条路,这时虽忙着看路,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姐姐等着平哥儿考个状元。”
安哥儿却老大不乐意的:“哥哥,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五姐是我同胞姐姐,五姐夫不过是个外人,我怎么会胳膊肘子往外拐?”
小哥儿两个如今大了,家常都要拌嘴的,一说起来,吵嚷半天都没个完的。
秦芬听着平哥儿“嗯啊”两声,知道这小子马上就要开口反驳,连忙准备开口拦,谁知却听见后头一声轻笑:“秦慎,秦恪,你们两个不好好扶着你们五姐,在做什么呢?”
受了范离这一句,小哥儿两个好似丢了颜面,愈发把秦芬扶得稳稳当当,一路送到了垂花门。
到了这里,便该换秦恒将秦芬背出门去。
秦恒背了秦芬,一路走得慢吞吞的,好像这样秦芬就不必出嫁了一般。
“五妹,你放心出门去,三哥如今虽没入阁拜相,却也不会任由你被人欺凌的!”
这话并不曾压低声音,仿佛是故意说给范离听的,依着秦恒的性子,这大约是有意而为之了。
秦芬心里感动,眼眶一酸便要掉眼泪,忽地又听见范离跟上一句:“秦三,你也放心,我虽不才,也不会任由我夫人被旁人欺负的!”
这话细听便有些古怪,范离一个新郎官,不对新娘子作承诺,倒对大舅哥作起了承诺,话一出来,秦家兄妹两个,齐齐笑了起来。
桃香远远跟在后头,心里大大松了口气,自家这姑爷,又会疼人又会哄人,往后姑娘的日子,定是好过的。
到了门口,秦恒便将秦芬的手交在了范离手上,这一对儿年轻两个人,见过不知多少次面了,大事也办过二三件,竟才是头一次牵了手。
范离只觉得手里好像捧着一块又轻又滑的软酪,他只虚握着不敢动,生怕一使劲就把那只素白的纤手给捏坏了,这么个娇滴滴的姑娘,去了范家那虎狼窝,可能不能过下去?
秦芬却摸着了一手的粗糙,她隔着盖头瞧不见,却也能感觉出来,那只手上,除开老茧,只怕还有好几道是伤疤,手上都这样了,身上的疤还不知有多少。
两个人的手也不过就搭了这么一下,各自心里都存上了心事。
然而这心事,很快就被一路上的热闹给驱散了。
这次婚礼,范家打得好主意,范大老爷和大夫人原先商定了,说照着范五郎的办,范五郎是个庶出,所花费的自然少,然而范离和秦家所识的全是权贵之流,礼金绝薄不了,这么一进一出,他们两口子便能净赚多少钱。
可是进良亲自去范家跑一趟,他还不是自个儿去的,是穿了官服,带了口谕去的:“范卿凤举为朕股肱之臣,秦家亦为国之良才,其婚事不可过简。”
场面话说得漂亮,深究下来就一句话,这门婚事,必得大办。
范大夫人没法子,拾掇了一番往范夫人屋里去了,说些家事艰难的话,又说是官中为了三房所费良多,周转不开云云。
范夫人知道这大嫂是在敲诈,然而终究是自己亲子的婚事,她又素来柔弱,不知道怎么回绝,想了又想,只能开匣子又取了一千两银票递了出去。
范大夫人收了银票,当面赞范夫人懂事,回了屋却埋怨丈夫对三弟妹宽宏了,如今竟还能挤出这许多油水来。
范大老爷也不曾想,那三弟妹手里没剩多少铺子了,怎么还能拿出这许多银子,想一想总不好现在还去夺家产,干脆又命妻子与五侄媳妇说一句嫡庶有别,任由那五侄媳气得跳脚,总不叫范离好过才是。
一家子从官中拿了二千两,加上范夫人给的一千两,统共三千两银子,再加上皇帝的口谕,这才把婚礼办得热热闹闹。
秦芬却不知道这些,她只听见外头喜钱喜果不住地洒,街两旁的孩子们不住地笑着哄抢,便知道范家这次是出力办了婚事的。
既想到这上头,秦芬心里还奇一奇,自家那未曾谋面的婆婆,虽听说是性子柔弱的,办事到还算周全,想必是徐姨娘的性子,杨氏的行止,这么看着,必是个好相处的。
迎亲的队伍一路洒了喜钱喜果出去,范离起先还高兴的,后头却皱起眉来。
自家那大伯父和大伯母,便是油锅里的铜钱也敢伸手捞的,何时这么大方了,哪怕是有皇上的圣旨,这婚礼也办得太热闹了些。
他仍骑着那匹黄马,胸前戴了朵红绸大花,趁着一阵热闹,俯身问有贵:“这些银钱喜果,都是官中的钱?”
有贵明白这话的意思,先点头又摇头:“夫人心疼少爷,也拿了一千两银子出来呢。”
范离早猜着这里头有古怪,却不曾想到是这事。
当年范三老爷亡故,范大老爷先说三房一应开支由官中供养,后头又说三房用度大,又借口三弟妹一个年轻寡妇不便抛头露面,接管了三房的产业。
自十来年前,母子两个的吃穿便是官中出钱,何时用得着自己掏银子了?再说了,大房占了三房那许多产业,刮了多少油水,怎么还来骗这一点子压箱底的钱?
范离不由得沉下脸来:“这个范大老爷,终于又逮着机会刮油水了,真是有他的!看来,我这亲事,是成得太好了!”
有贵生怕少爷为此迁怒了少奶奶,眼珠子转一转,开口劝解:“横竖以后内宅有少奶奶担着事呢,听说咱们这位少奶奶千伶百俐,想必绝不会叫大夫人给算计了,要我说,还是少爷眼光好福气好,以后呀,夫人可算是终身有靠了。”
范离轻轻踢一下马肚子,却不曾答话。
有贵不明白,他娶那姑娘,可不是为着替自己算计内宅琐事的。
他前些日子紧着替镇抚司办案,便是想立功了好对皇上开口,求得一个外出带兵的机会,如今瞧着皇上的意思,只怕是要松口了。
等到军功在身,这姑娘便再不是人人畏惧的锦衣卫指挥使夫人,而是荣耀光彩的将军夫人,到那时,可有多好。
范离这么想着,心里高兴许多,看着周围人喜气洋洋的面庞,不由得得意起来。
不知怎么,他忽地又想起一事:他以后再外出办差,不就是把这姑娘一个人扔在了京里?他从前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怎么竟不曾想到这事?这么瞧着,还不如就在京里做个锦衣卫指挥使呢。
第196章
范家花了大力气, 果然把婚事办得热闹非凡。
秦芬一下轿子,炮仗和挂鞭就不停地响了起来,随之响起的,还有围观百姓的感叹。
“哎呦, 范家不愧是大族啊, 这成亲的排场就是大!”
“可不是,只这一会, 只怕鞭炮就放了几十两银子了!”
“不是说范家如今落魄了, 怎么还有这么大的手笔?”
“他们家是落魄了, 可范七郎不落魄啊,他如今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 办个亲事,能俭省得了吗?”
“他那夫人出身秦家, 只怕是为着娶这位秦姑娘,才摆这样大的排场吧!”
“范三夫人当年嫁过来时,听说是十里红妆, 想必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如今给亲儿子办婚事,也还是拿得起银钱的。”
“哎哟哟, 这可不是娶了新娘,掏空老娘!”
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硝石味道, 灰色的烟雾久久不散,连同百姓们的议论,一起伴着秦芬进了府。
她是范家嫡子的正室, 范离如今又是范家最有出息的人, 两人成亲的排场自然小不了,观礼的人, 也必定有许多。
才一进大门,秦芬就听见许多声音对着范离不住地道“恭喜”,然而范离却好似不曾听见,自顾往前走。
秦芬心下疑惑,不由得转过去,透过盖头下那小小的缝隙看一看范离。
范离瞧见那许多可憎的面孔,为首的便是那虚伪刻薄的大伯父,正在咬牙切齿地控制自己不啐出来,忽地感觉秦芬好似隔着盖头看了过来,想了一想,终究不情不愿抱起拳,应了一句“多谢”。
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旁人骂他,他敢翻着花样地还回去,然而却不能指望妻子也是这样。
这姑娘是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哪应付得了这阵仗。
既娶了这姑娘,便得替她着想,再不能像以前似的,想怎么便怎么。
范离虽离家早,却也知道内宅事物难缠,此时再不愿意应付那些虚伪的豺狼,为着秦芬,却也得勉强作个礼貌的样子。
范大老爷见范离罕见地还了礼,脸上的笑容愈发和善:“我们七郎娶了亲,便是大人了,眼见着比从前懂事多了。”
秦芬在盖头下听了这一句,已在心里冷笑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范离比从前懂事,那便是说他从前不知事,说范离娶亲了才是大人,便是说他从前是小孩子胡闹。
这个范家大伯,还真是个口齿灵光的人物,一句话,既把自己抬得跟个圣人似的,又把从前的范离贬得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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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这话还给他侵吞三房的财产找个借口,范离从前是小孩子,他这大伯都是代管来着。
难怪方才范离受了许多恭贺也不愿还礼,这种长辈,可实在是当得起为老不尊四个字。
秦芬从前便听说范家的叔伯厉害,不过在头脑里虚构几个面目可憎的老头子,这时听了范大老爷的话,忽地意识到,范家这些叔伯,只怕就是秦淑和商姨娘之流,表面上人模人样,实际上卑鄙狠辣。
既是如此,也没什么好怕的,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秦芬受得杨氏多年熏陶,头上顶得个秦字,背后又坐着一位贵妃娘娘,范家这些人,还能把她吃了不成!
范离是个刀山里滚过来的武人,最是精明锐利的,这时都不必掀开盖头看,便已感受到了妻子的变化。
这姑娘方才还是欢喜舒畅的,听了那位大伯父的话,她全身忽然绷得紧紧的,好似一张拉满的弓,随时都能射出致命的利箭。
大伯父那两句虚伪无比的话,没骗到自己,也没骗到这姑娘。
范离一边慢慢引着秦芬往里走,一边在心里骄傲极了,他知道,自己终究是慧眼识珠,娶了一位又聪明又厉害的娘子,以后的日子,再难再苦,也有她一起面对。
秦芬还不知范离在想着什么,她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范家果真是阔气过的。
她走了这许多时候还未到正屋,身边的范离还没有停步的意思,有这个功夫,若是在秦家,都已坐在屋里喝茶了。
幸好,又走了百十余步,范离渐渐放慢了脚步,秦芬随他走过一段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接着穿过一扇门,顺着游廊走了片刻,便进了屋子。
拜堂的仪式倒没什么差错,范老爷早已离世,是范大老爷替他受了敬茶给了红包,范夫人也是一般地照做,除开红包,还给了一对羊脂玉镯子。
秦芬见惯了好东西的,隔着盖头见了那对镯子,也略惊一惊。
新娘子不好随意开口说话,秦芬只好蒙着盖头对范夫人微微福一福,算是谢了这件重礼。
这对镯子光彩莹润,秦芬也只在杨氏的手里才见过这样品相的东西。
可是杨家是清贵世族,家资颇丰,有这样的好东西不足为奇,范夫人竟也能拿出这么一件来,想必娘家也是大族。
秦芬方才触到范夫人的双手时,只觉得又凉又软,从盖头下瞥一眼,那双手苍白毫无血气,别说是杨氏和徐姨娘了,就是张妈妈都比她气色好些。
一个出身高贵的女子,便是因为秉性柔弱,不光无力扶持亲子,后头竟避世多年,还是孩子出息了才能有些喘息的机会,这也太可叹了。
对着这位婆母,秦芬心里除开怜悯,又多些对自己的警醒。
拜了堂便该往新房去了,这次秦芬倒没走许久,却是连跨了数道门槛,直是头晕脑胀,好容易听见桃香说声“到了”,秦芬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
“哎哟哟,新娘子是不是累了?”
秦芬才坐在床上,听见这一句,险些惊得跳了起来。她方才进屋时觉得周遭安静,还当是没人呢。
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见许多附和的声音:
“是啊是啊,听说秦家的家风严,秦家的女儿必然都是大家闺秀,平日里都是不出门的。”
“大嫂子真是目光如炬,一下子就瞧出秦五姑娘教养好了!”
“哎,弟妹,你这可叫错了,如今这位可是咱们七侄媳妇了!”
这几句话倒还有分寸,大约是瞧昭贵妃的面子,不曾对秦芬有什么贬损。
一阵热闹,全是范大夫人和她的拥趸者,范夫人的声音,竟是听也没听见,甚至,就连那位庶出的五嫂,似乎也没有说话的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