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妈妈看一下那水仙,好似眼睛被烫了,立刻飞快地低下头去。
那水仙是宫里贵妃娘娘赏出来的,这本也没什么,秦家本就是贵妃的娘家亲戚,七少奶奶这表妹得着一盆水仙,也是情理中事。
然而此次贵妃赏的却不是娘家亲眷,而是朝中重臣和亲近人家。
秦家的四位姑奶奶,也只四、五两位各得着一盆,另外两个,却是没有的。
可是旁人关心的,却不是那水仙花谁有谁无,而是另一件大事。
宫中赏赐,历来是皇帝赐给官员,皇后赐给命妇,昭贵妃以皇妃之位行皇后之职,朝中重臣们竟没几个出来说话的。
就连皇后的娘家忠国公府,也不曾出来说话。
这里头的意味,由不得人不深思。
卫妈妈想到宫里那位贵妃说不得还有大造化,再看一看上头沉静的女子,心里打个突。
她早打定主意和为贵的了,虽然不能背叛主子来投三房,却也不能得罪了眼前这位贵人。
于是,卫妈妈开口时,便带了些小心的意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七少奶奶,我们太太见您管家甚有条理,说是该慢慢让贤的时候了,今年家中的过年大事,便是您来操办,这不,派奴婢来给您送钥匙和对牌来了呢。”
秦芬正盘算着自家的营生,哪有空去管旁的,这时笑着睇一眼卫妈妈就低头看账册,想也不想就拒了:
“大伯母真是抬爱了,前头有我们太太,再有五嫂,那就轮得着我管家了。”
这话只是一半的缘故,还有一半,秦芬不曾说。
大房那些人若这样好心,何至于前些年把范夫人逼得躲出府去,她们的好心,能是那样好接的么。
卫妈妈也不曾想到,七少奶奶竟这般沉得住气,愈发觉得这位主子深不可测,再开口时,又放软了声气:
“前头七少爷出京,贵妃娘娘派人来赏赐,李吉公公还说七少奶奶是块管家的料子呢,咱们太太回去左思右想,也不能和贵妃娘娘唱反调不是,这才叫老奴厚着脸皮把对牌钥匙给送了来。”
听了这话,秦芬才把眼睛从账册上拔了起来,正眼看一看卫妈妈。
卫妈妈陡然碰见那双冷清清的眼睛,只觉得自家主子的盘算被看了个透,才要竭力描补几句,却见秦芬又垂下眼帘去:“大伯母的意思我知道了,你把东西搁下吧。”
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到底是年轻媳妇,争权夺利的事情一上头,什么冷静克制都忘了。
卫妈妈抹一把汗,心里替主子叫个好,对着秦芬却还记得礼数,笑盈盈福一福,退着走了出去。
桃香看一看卫妈妈的背影,恨不得也来个“悄悄的”指桑骂槐,然而秦芬管教严厉,绝不准丫头们学旁人嚼舌,这时桃香只好气哼哼地瞪一眼卫妈妈的后脑勺,满心忧虑地看着那个锦盒:“姑娘,您就这么接了差事?难道不怕大夫人做什么手脚吗?”
大房自然要做手脚的,然而这手脚,也并不怎么高明。
方才卫妈妈连说两遍钥匙对牌,就是为了以利益打动人心,却有意无意地绕过了别的事。
账册。
范家的账册,大夫人还没交上来。
若是没有账册,秦芬便不知道前头范家过年是什么旧例,办事过简过奢了,都惹人笑话,到那时,大夫人便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了。
进,则重新夺回管家权力,再做上几年管家太太;退,也能斥责秦芬办事不力,叫秦芬在下人间毫无威严。
秦芬倘若去要账本,大夫人只怕也不会那样痛快地拱手送出。
大夫人那阴阳怪气的嘴脸,秦芬想想便心烦,她懒得去多话,侧着头想一想,唤过南音来吩咐一通:
“去和大夫人说,我只管过年这一阵子,年前秦家三少爷成亲,年后柯家添丁,到了夏日又是姜家添丁,我这里忙不完的应酬,家事到时候还是得大伯母来管。”
南音出去,桃香还是满怀忧虑:“姑娘就连过年这次也不该接的。”
秦芬轻轻揉一揉眼睛,苦笑一笑:“方才卫妈妈提了贵妃娘娘,咱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咱们难道说个怕人算计便缩了起来,到时候给贵妃娘娘丢脸?”
桃香想想似乎是这么个道理,倒又犯起另一头的愁来:“姑娘不是想收回三房产业的,前头说怕大房的狗急跳墙,不曾忙着动手,何不这次借机收回?”
“我哪里不曾想到,你不瞧瞧大房使了什么鬼心眼,送了个管家的差事,偏偏把账册给藏起来了,一则是叫我办事摸不着头脑,第二么,只怕是忙着平账呢,这时候硬要收回,只怕也全是烂账,有什么好急的。”
桃香摸一摸鼻子:“那,怎么办?”
秦芬把账册往边上一搁:“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事情到了眼前再急吧,过年的事且先搁一搁,三少爷还有几天就成亲了,咱们先管这一件。”
桃香知道主子与三少爷的情分非比寻常,这时连忙把要送的贺礼再数一遍:“姑娘,那七巧桌早已打好了,清漆刷了三遍,也早晾干了,提前一日送去秦家就成。再有那十三厢金首饰,依着吕姑娘如今的五品诰命,只拣了细巧精致的,不曾选那大的重的,到了正日子,咱们带去秦家就是了。”
“行了,这就很好,不想这些杂事了,咱们歇会,然后吃饭,睡觉!”
桃香看一看主子满脸笑容,不由得心服口服,到底是主子姑娘,就是有气量,才见了卫妈妈那老虔婆,她几乎恶心得呕出来,主子竟跟没事人似的。
秦芬连日劳累,沾枕头就睡,哪还有功夫管旁的。
又忙两日,便到了秦恒成亲的日子。
秦芬一大早就梳妆整齐,穿了件喜庆又不招摇的浅紫对襟袄子,头上戴着只精巧的衔珠金凤,胸前挂个金璎珞,又随意戴了几个戒指手镯,便命桃香捧着那首饰匣子出发了。
秦恒是进士出身的少年英才,二十来岁已领着五品官职,他的婚事,哪能简办了。
秦芬才下马车,便看见秦家院墙上挂满红绸、红花,再抬头一瞧,门口那对大红灯笼竟不是从前四个姐妹成亲使过的,想来此次杨氏是花了血本办婚宴了。
想到这里,秦芬不由得回头对桃香笑一笑:“今日的喜宴一定热闹,咱们三舅爷呀,只怕得喝醉喽。”
门口接人的婆子早已恭敬侯在一边,听见秦芬说句玩笑话,立刻拍起马屁:“自五姑奶奶出门子,家里都少些笑声,这会五姑奶奶一开口就是俏皮话,连我这老婆子听了都要笑。五姑奶奶,您慢着些,当心脚下。”
秦芬在范家,虽然早已立起威严,也颇得人心,却没一个下人来亲近的,婆子丫鬟们忌讳着大房,哪敢随意讨好,这时回了秦家,才到门口就得着婆子一句家常顽笑,她不由得开颜,亲热地唤那婆子一声“居妈妈”,接着便问:“太太这几日可忙坏了吧?”
丁香已迎了过来,话头也接了下来:“忙,太太忙得脚不沾地,秋天时说睡不好觉的,如今天天一觉到天亮,三少爷成个亲,竟是把太太少眠的病给治好了。”
秦芬自个儿近来也忙得很,听了这话很有感触,倒发自内心地叹一句:“太太可真是太不容易啦,这样辛苦,只怕耗神,合该每天喝一碗燕窝安神才是。”
说话间正巧到了花厅,丁香把秦芬引进屋子,顺嘴提一提秦芬的那句孝顺,杨氏会心一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有一圈儿贵妇来凑趣:“秦夫人的这几位女儿呀,真是一个赛一个地孝顺。”
秦芬如今作了媳妇,便不再装鹌鹑,只大大方方地对着夫人们福一福:“秦小五在这里多谢各位夫人赞赏!”
话音未落,角落传来咯一声笑,秦芬不必看都知道必是秦珮,循着声音一望,果然是这丫头。
边上坐着的,一个是容光焕发的秦贞娘,另一个则是愁云惨雾的秦淑。
秦珮举起帕子对着秦芬摇一摇:“五姐,这里!”
秦芬坐下来,四处寻了一圈:“我们圆姐儿呢?”
提起女儿,秦珮脸上那副得意的神情,遮也遮不住:“小丫头呆不住,乳母抱着到处溜达去啦。”
秦芬又抚一抚秦贞娘的肚子:“四姐这肚子,瞧着比我五嫂那肚子小一圈儿呢。”
秦贞娘抿嘴一笑,说两句家常,秦芬一一答了,再要多关怀两句秦贞娘身子如何,却听见秦淑斜刺里冒出一句:
“听说范家的大夫人和五少奶奶,可都是不好相与的呢,五妹你是老实人,能应付得来么?”
秦芬也不曾想着秦淑如今是这副不上台面的性子了,这哪里还是那个娇滴滴的大家小姐,快和从前的范五少奶奶相差仿佛了。
这里秦芬才要应付两句,却听见秦珮又清脆一笑:“三姐,听说玉锁肚子愈发大了,你想那肚子里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第218章
秦淑如今最怕的, 一是金姨娘安然回府,第二,就是玉锁的肚子。
玉锁早不跟着秦淑住了,柯源给了个小院, 叫她住在秦淑边上, 如今柯家人看重玉锁和她的肚子,把那小院守得铁桶一般, 若不是玉锁每天要向秦淑请安, 只怕秦淑一连数月都见不着玉锁。
这时听见秦珮提起玉锁, 秦淑一下子把脸放了下来。
她看一看三个妹妹,四妹怀着身孕, 整个人丰腴可亲,光鲜得好像在发光, 六妹更是一副得意洋洋的笑,旁人见了,还当她有什么大喜事, 最令人厌恶的就是那五妹, 明明是三品诰命在身,偏偏作一副寒酸打扮, 当真是上不得高台盘。
秦淑将三个妹妹一一用眼神剐过,最后低头看向自己。
她如今是商户女眷, 虽沾了个皇字,到底丈夫还没得皇帝恩赏赐个虚职,因此是不能做奢华穿戴的。
平日在家, 自然是爱怎么打扮都行, 便是一斤重的大金钗,也没人来管, 然而今日出门,到底不好招摇,秦淑只能依照身份,戴了几样小小的散碎金珠、金花,老老实实穿了身暗纹的素面缎子袄。
这么一副素简打扮,别说是三个妹妹了,就连桃香那臭丫头都快比不过了。
秦淑这时又在心里懊恼起来,早知道便不争这柯家的婚事了。
然而再懊恼,她也不能输了气势,对着秦珮,又挤兑回去:“是男是女总得看老天爷赏脸,若是老天爷不眷顾,便是女儿,若是老天爷眷顾,自然是男孩。”
这话对着秦珮说,显然是想挖苦她不得儿子,秦芬生怕秦珮不高兴,赶紧去看她,然而却见秦贞娘的脸色,已微微沉了下来。
是了,她怀着身孕,自然不爱听秦淑这番话。
这个秦淑,当真是一点也不愿旁人好,先挑起话头吵架,这会还要把姐妹们一并带上,可恶至极。
秦珮如今诸事顺意,略有些不顺的,她自个儿也记着知足的道理,这时并没被秦淑给气着,反倒挽住秦贞娘的胳膊叹口气:
“罢了,总是我和四姐辛苦,得自个儿亲自怀胎生孩子,哪里和三姐似的,还是个纤细身条,便能白得个孩子。”
自个儿、亲自,秦珮不嫌麻烦地重复说这话,意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然而这话经不得推敲,有心人听见,拿出去一说嘴,便得罪了今日所有膝下养着庶子的正室夫人。
秦贞娘和秦芬从前不大喜欢这样斗嘴皮的事,每每见秦珮多言,便要劝阻,然而如今做了媳妇,知道许多事不是自己清高便能避免的,旁人要来招惹,除了还击回去也没旁的法子。
这时姐妹两个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提起今日的婚事来,把秦珮的话给遮了过去。
秦珮到底不是傻的,见两个姐姐都不接话茬,稍一思忖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她如今头上顶着婆婆,边上还有个长嫂,早学得乖巧懂事,这时不仅没生气,还感激地对两个姐姐一人露个讨好的笑。
秦贞娘见秦珮见事这样明白,不由得松口气,伸手在秦珮脸上轻轻一刮:“小丫头,多大的人了,还一副孩子样。”
自家这些庶出的兄弟姐妹们,到底还是贴心的多,只那一个秦淑,不放在心上就是。
秦淑斗嘴输了一阵,心里不甘,再要找话头说两句,却被周遭涌上来的小姑娘们给挤在了一边。
官家的女儿都是人精,见着秦家几位姑奶奶,哪有不来讨好的。
首当其冲的就是秦芬这三品诰命,范离前头是锦衣卫指挥使,如今一出征就得了个定远将军的官职,这份出息,给秦芬脸上添了莫大的荣光,小姑娘们哪个不想沾秦芬的运气。
秦贞娘是嫡女出身,嫁了个清流出身的夫君,姜启文凭着自个儿,年纪轻轻也坐上了五品官位,这份本事不可小觑,小两口的喜气,自然有许多人想沾。
就连秦珮,身边也围着着好几个姑娘,她是个不起眼的庶女出身,然而嫁了个贡士丈夫,说不得明年就要当进士娘子的,也不可小觑。
再说,秦珮上讨婆婆欢心,下得长嫂关怀,又替婆家生了第一个孙辈,算是自个儿把日子过起来的,这份本事,谁不佩服。
秦淑被挤在边上,大感沮丧。
分明这是她同胞弟弟的婚宴,她才是尊贵的姑奶奶,怎么竟是那几个便宜姐妹受吹捧?如今这些小丫头,眼睛都瞎了么?
面前的人群,围着秦家另外三个姐妹热闹,有个姑娘说句俏皮话,引得众人咯咯而笑。
秦淑听着,依稀仿佛是,“我哪能不知高低,进府了都不来拜拜正主的山门,难道去拜那些野庙么”,这话仿佛是在讥讽秦淑名不正言不顺,简直把她起了个倒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