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贵摇摇头,既然是君子,那说话都是驷马难追的,而且还是对皇上说的……怎么有这么痞癞的人出现在宫里。
“在紫禁城,没有人可以胡言乱语,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关乎着你的脑袋。”
吕恩虽然表情不变,但眼底闪过一抹异色。宫里的大人物们说话似乎都有玄机,在他看来更有些无趣。
一个个的,笑都不敢笑。
不过他也承认,或许这个侍从描述的紫禁城才是真实的紫禁城。
靳贵走了以后,吕恩的身边就只跟了个小太监了,姓史,尤址安排他跟着吕恩的。
“走吧!早点送完你,咱还能早些睡觉!”
吕恩被推了一下,不过他没在意,翻了白眼整整衣冠,之后才迈开步子。
史公公则冷笑,“真是猪鼻子插大葱,跑这儿装象来了。还让陛下在朝廷颜面和老百姓的性命之间做选择,你怎么不在死无全尸和五马分尸之间选一个呀?”
出乎史公公的预料,这吕恩胆敢在皇帝面前说大话,按理来说是个‘大人物’,可对他这种小人物也颇为平易近人。
尽管他出声讽刺,可吕恩似乎毫不在意,还跟他嬉皮笑脸的说:“公公,您就别跟我生气了,我一个八品的县丞哪里懂宫里的规矩,只听说皇上叫咱回话,那咱就回话,也没那脑子想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啊,是不是?所以说冒犯之处还请见谅。再说,公公在司礼监尤公公的手下当差,不值当为我这个八品的县丞生气,以后吕某还要多仰仗公公呢。”
这番话还算是有几分受用,“看你也是个懂事的人。以后记好了,在宫里话不能说。还好今天尤公公救了你一把。”
“是是是,”吕恩谄媚的笑着,随后他忽然又问:“还没请教,不知公公还没入宫的时候,有没有见过那种冬天里漫天大雪,老父亲冻得脚指头都要掉了,但穿着单衣还是要背着生病的儿子去求医的场景?”
“咱家自小就在宫里。没见过,怎地了?”
吕恩笑着摇头,“没事,吕某想再问公公。有没有见过,旱灾之时,赤地千里,饿死的百姓的尸体成堆,连埋都来不及埋,腐烂得不成人形的画面?”
这个画面光是形容就有些震撼。
吕恩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他继续笑眯眯的问:“公公肯定知道溺婴,对,宪宗皇帝已经下旨,所产女子如仍溺死者,许邻里举首,发戍远方。不过这种事很难说的,一个婴孩长成成人本身就不容易,他会生病,会忍受不了寒冷、饥饿,朝廷如何界定孩子的死是父母的故意行为而非意外行为?”
说到这里,他语气幽幽,音量也降低,“比如说我没照看好,一个疏忽孩子死了,或者就是抱在手里一不小心没抓稳,摔死了,这怎么界定?可万一……吕某是说万一,有没有可能不是一不小心?而是故意?如果是故意,朝廷禁止溺婴的旨意怎么从纸上走下来落到地上??”
姓史的太监僵硬般的看了一眼仍然是笑着的吕恩的双眼。
“你……你什么意思?”
吕恩嘿嘿笑,“没什么意思。如果史公公都见过我说的这些事,就不会厌恶吕某,因为吕某和陛下说朝廷的颜面、百姓的性命这是一个选择,可实际上,它并非是一个选择。”
如果这还需要选,他不敢想象这就是人们说的圣君、仁君。
不过这一番话史公公是听不懂了,他只觉得吕恩有一种读书人的气质,好像在说一种很高远的东西,让他看不透,所以反驳的底气也就不足了。
到了第二日,他还是如常站在乾清宫的角落里,听着皇帝和自己的大臣商量军国大事。
……
……
而在浙江,从福建赶过来的伍文定,也终于抵达宁波港外围,早年间,皇帝下旨建造了数量不等的四百料战座船,这些船只长大概25到30米。
而如今新建造的两千料大船,船身要长达63米,宽也有13米,这个年头没有排水量的说法,实际上它的排水量应该有一千一百余吨,作为军舰其实是合适的,而且在这两三百年间,这也是一艘很大的船了。
站在上面看着先前修筑的船只,就有一种在楼上往下瞧的感觉。
所以伍文定看到真船异常兴奋。
这样的船只可以承受一百到一百五十人的战兵,除此之外还可以配备一些二十名后勤辅助人员。
用后世的概念,基本上就是一艘船一个连队的感觉。
原先的四百料战座船只能乘坐几十人,所以朱厚照也没有下令造多少,但两千料的船能造以后,以一艘船一个百户作为军事单位,就有实际意义了。
所以这种船要造很多。
“……多少艘?”伍文定眼睛似有火一般。
梅可甲给了他答案,“第一批是三十艘,所以还需要招募三千水兵。”
“何时能造第二批?”
“要等第一批下水以后,根据实际的使用体验进行改良,比如说火炮安装的位置、大小等等,这样有了改良版,再造第二批。第三批也是如此。”
今天他们看的就是第一艘,这种船上下分三层,各层均有登梯衔接,上层是宫殿型的建筑,中层则是卧房,最下面摆放一些物品,这是船体内部,船体外部两侧各置火炮8尊,并设四根桅杆,还配以不少卧桅。
这艘船已经下水,只等着伍文定和他的士兵上船接收,至于现代战舰所需的海试等等则完全没有,他也得有设备试才行,最多就是装火药,打几炮试试。
兵部尚书齐承遂是一个西北长大的汉子,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船,“如果要一次性建造三十艘,如此规模的战船队行于海上,岂不是黑压压的一片?”
梅可甲笑称,“既是天朝上国,就该有这样的气势。只不过火炮的造价稍稍超出,原先和陛下说是两千两一艘,现在肯定是不止了。”
“你是财神爷,多几两银子不是问题,而且银子花在这些地方,陛下也必定不会在意。”齐承遂的视线被这样的大船吸引,钱反倒成了次要。
伍文定从下面到上面跑了几遍,非常满意的说:“大司马,属下可要把这船领走了!”
“本来就是要给你的。陛下曾经说过,海疆也是疆土,等真的建起这样一支海上雄师,那佛朗几人再和咱们做生意,便不会有那么多的心思了!”
伍文定也心中火热,以前那小破船他在刚刚见到这艘船的时候瞬间觉得坐腻了,而且他心中忍不住想象自己率领这样一支舰队的画面。
从今往后,那些个藏在外海的海盗怕是得绕着大明的商船抢吧?
如他一样,很多人沉浸在接收大船的兴奋之中,而浙江也在朝着朝廷预设的方向一步步前进。
经济这个词,在当地官员的眼中有了更加具体化的表现,比如说朝廷为了修筑这些船,就逼得船厂不断扩大规模、不断雇佣更多的工匠,甚至就连木材,也要从内陆的省份运过来,于是带动更多的人参与其中。
王琼离任浙江时,在宫里和私下里都说过,浙江已和过去不同,现在人们渐渐发现,这人还是有些才华的。
他当时说的,正是浙江的现在。
第六百三十一章 就让他去当典吏吧
翌日,皇宫西苑,史公公跪在皇帝面前。
“他说这不是一个选择?”
“回皇上话,那吕恩确实是这么讲的。”
朱厚照若有所思,“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奴婢遵旨。”
天下有奇人。作为皇帝他可以恩服,也可以威服,但实际上还有一种人,他始终都是表面服从,而内心桀骜不驯。
人家要当越来越小的官,你怎么恩服?
人家对你恭恭敬敬,开口即万岁,你还怎么威服?
不过史太监转述的这段话其实有点儿意思。
吕恩这种人,虽然玩世不恭,但绝不至于蠢笨,姓史的又和他没多大的交情,何必在紫禁城讲这些敏感的话。
想必他还是算到宫里的太监会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告诉皇帝。
换句话说,他始终不放弃自己当时在文渊阁库楼的建议。
这种聪明人,总是自以为将所有人都算了进来,真是令人生厌。
朱厚照躺在竹制的躺椅上,一边揉着眉头,一边还是忍不住去想这个事情。
“皇上……”边上的尤址陪着小心轻声说,“要不要唤敬妃来?”
敬妃便是葵儿,她一手医术了得,皇帝的身体一直是她仔细调理。以前朱厚照多少有些虚火怕热,现在倒好一些了,眼看已经六月,太阳一天骄过骄过一天,但朱厚照也没有往年汗如雨下的感觉。
不过他自己不承认,他觉得是慢慢习惯了没有空调的日子。
“不必了。”朱厚照歪过头,闭着眼睛,“朕只是乏,又不是病。”
尤址也知道。
其实正如皇帝所说,正德五年确实比较繁忙,南边、北边、中原没一处省心。剩下湖广还老有流民。
不仅如此,西域也总是传来不好的消息,其实这个消息从正德初年就开始陆续续传来,主要的一点就是原来统治新疆的东察合台汗国分裂了。
东部分裂成了吐鲁番汗国,西部仍称为东察合台汗国。
原来东察合台汗国的大汗叫曼苏尔。
曼苏尔有个弟弟叫赛义德。
赛义德害怕自己的哥哥杀他,就带着人到处乱跑。然后双方打得热火朝天。
边疆乱成这个鬼样子,偏偏这个时候统治哈密的忠顺王拜牙即是个昏庸无道的人。
朱厚照刚穿越那会儿,王越镇西北,他极力建议,大明不能放弃哈密,也不能放弃陕巴,这个陕巴就是上一代忠顺王,也就是拜牙即的父亲。
弘治皇帝有个好处就是听劝,所以他复封陕巴为忠顺王。
总之,哈密一直就是明朝的领土,至少名义上是。
可陕巴在弘治十八年死掉了,现在的忠顺王拜牙即没什么能耐,后来他向吐鲁番汗国的满速儿速檀归附,并留在吐鲁番汗国,没有回来。
这样一来,吐鲁番汗国竟然开始‘名正言顺’的派遣大臣去治理哈密了!
此外,除了北疆地区的吐鲁番汗国,在南疆地区,那个上文提及的赛义德运气加实力都有一点,他成功建立了叶尔羌汗国。
叶尔羌汗国在短时间内扩张过,在嘉靖年间,这个汗国领土的东端就是哈密。
而在他们的更西边,也就是今天的中亚地区还有一个更强大的汗国――布哈拉汗国。
这个布哈拉汗国把赛义德的表兄巴布尔打得抱头鼠窜,迫使他向南逃窜。
巴布尔往南去以后,对于南方土人的弱小非常吃惊,最后秋风扫落叶一般建立了那个汉人相对熟悉的莫卧儿帝国。
这是远离汉人视角范围内的、那片遥远的高山草原上各部落相争的故事,实际上过程更加的复杂,大明的人似乎也不是很有兴趣。
朱厚照现在能收到的消息就是一个乱字,他还不知道大明的忠顺王会内附吐鲁番,因为那是正德八年才发生的事。
而他这个后世人,对于西域历史的了解也远远没细到那种程度。
其实真实的历史上,这一次哈密被吐鲁番国吞并后,一直到清康熙年间,这个地区才又被中原王朝所统治。
不过虽然不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但局势变差、有些失控这一点,朱厚照还是掌握的。
作为大明的皇帝,他起码的底线是哈密不能失,虽然说之前也丢过,不过弘治年间明朝还有甘肃巡抚许进收复哈密、复封忠顺王的盛事。
难道到正德年间,还走下坡路?
绝对不行!
只是时间不凑巧,这个时候周尚文还在榆林坐镇,看着那帮人做屯田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