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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4节

贵极人臣 姽婳娘 12326 2024-09-08 16:27

  朱厚照察觉出她的异常,却依然神色如常, 甚至还开起了玩笑:“有那么难吗?难到让你这么一个足智多谋之人,都说不出话。”

  她定定地望着他:“您可是真是丢给我一个大难题。”

  他却一语双关:“二人同心, 其利断金。哪怕是天大的艰险,我们也能齐心协力破解。”

  月池还能说什么呢,雪还在纷纷扬扬地落着, 他们的头发变得花白, 仿佛已至白头。

  她转身就要告退, 朱厚照看着她的背影在雪中渐渐模糊,他忽然叫住她:“阿越!”

  月池脚步一顿,她转过头,他露出一个微笑:“还记得我们曾经说过的话吗?”

  他看着她,一字一顿道:“从头再来,同心同德,患难与共。”

  在意识到这又是一个致命陷阱后,他非但没有发作,反而选择了忍让,他再次强调他们之间的诺言。

  这样的信任,叫月池感到沉重,因为她早已读懂他的潜台词——“别再让他失望了。”

  她同样笑了:“当然记得,我也时刻铭记于心。”

  她没有看到的是,在她离开后,朱厚照眼底的光又一次暗了下来。

  第二天,月池就来到了乡里。她需要巡视,更需要独处。在这个时候,她就会离开紫陌红尘,来到青山绿水之间。朱厚照往日总会催要归期,可这次他却什么都没问,而月池也走得比过往都远。

  越是远离京都,就越能接触到乡村的真貌。春天来得比过往都慢,月池掀开车帘,寒风趁机钻了进来,她不由打了个喷嚏。触目所及的景象,与那年出京所睹差别不大。北方干旱频发,河流水量不足,注定不能如南边一般,大量应用水利器械。沿途的乡村,一样是道路崎岖,树木弯折,泥墙平房,茅草盖顶。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在这样的房子里住不了半个月就会发疯,而在京常年锦衣玉食的人,也在这里的餐桌上找不到半点能下咽的东西。

  所有的一切都贫瘠糟糕。可生活在此地的人,却并不这么认为。他们虽衣衫褴褛,可每个人的眼中都是亮晶晶的。他们心中都怀揣着希望。

  刘六刘七的起义,尽管以失败告终,为民请命的马中锡,虽屈死在狱里,可他们却给穷困交加的百姓,争取来了土地,争来了他们立身之本。农民靠土里刨食过日子,有了土地就有了根。而上林苑的良技良种、治农官的大力推广,又让能活人万千的作物和技术,流进千家万户。

  在此世,农民能做得最好最高的梦,无非就是能有一块自己的地,能填饱自家的肚子。他们把这都认为是遥不可及的期待,可突然有一天,触不可及的幻想却在眼前成了真。地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分到他们家中,还有那些能疯长的作物,什么土豆、金瓜、玉米……他们都能种起来。

  在狂喜过后,更多是五味杂陈。不止一家人向月池哭诉,有的后悔不该卖了自己的儿女,有的后悔不该卖了自家的老人。他们捶胸顿足,仿佛要把心肝都呕出来:“早知道能有今天的好日子,我说什么也该撑下来啊。”

  月池身边的年轻护卫不明就里,小孩有人要就算了,怎么老人也有人要吗?年长者忙给了他一下:“闭嘴,别问了!”

  他压低声音道:“没听过菜人吗?”

  在饥饿到极点时,人也能被像牲畜一样,在市场被买卖。在北伐前夕,在水旱灾害的折磨下,在赋税劳役的压迫下,北方许多人都尝过人肉的滋味。一位老者向月池诉说他的遭遇,灾荒一来,他就去看望嫁到外地的大女儿,大女儿嘴上说年景不好,叫他别出门,可转头就把他以一百五十文的价格卖给隔壁屠户。他历经千辛万苦才逃回来。回家之后,他立马就把九岁的小女儿给吃了,不顾她的哭喊,像杀猪一样把她剥皮割肉,一块一块切了咽下去。他咒骂道:“大的这样,小的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与其把她养大后来害我,还不如让我先填饱肚子!”【1】

  月池能说什么呢,她什么都不能说。饥荒不是罕事,人相食更是自洪武二十年就有发生,此后因灾荒而致食人的记载俯拾皆是。【2】这就是过去的人间,如今他们还能勉强活出个人样,又怎能不感恩戴德。

  农户们依然夜以继日地劳作,可这时的劳作不再虚无麻木,因为他们有了盼头,他们觉得日子能越过越好。看到这样的情形,月池心中是有欣慰的,她的付出,仁人志士的付出,没有白费。看着热火朝天的耕作图,她甚至不禁和他们一起期待起来,一切都会变得更好。

  可很快,她心中的喜悦就被消磨、碾碎,起因只是一场戏。

  深居宫闱的朱厚照,从未真正认识到文艺作品在舆论号召上的巨大作用,直到他遇见了李越。《李凤姐投河记》促成了朝廷换血,报了她的大仇;《法王历世记》抬高了他在民间的威望,推动了京营的发展。两次四两拨千斤的妙招,在他心底留下了深刻印象。从那以后,他就有意识地通过戏曲、评书、相声,来抬高自己,输送忠君爱国的观点,借此笼络军心、民心。

  月池早已知情,却不以为意。可她没想到,有一天会在乡间听到辱骂刘六刘七的戏本。农民起义的领袖,遭到了污名化,被万人唾骂。饱受折磨的百姓,把他们的全部痛苦、懊悔和仇恨都投射在了起义军身上。总得找一群人为悲剧负责,不能是现在的青天大老爷,那就只能是那群被千刀万剐的死鬼。

  在戏台上,刘六刘七和那些奋起反抗的农民,不再是英雄,他们只是一群愚人。朝廷是有贪官,是戕害了百姓,可这也不是他们造反的理由。他们明明可以去向皇爷告状,却选择落草为寇,滥杀无辜,最后害人害己。他们都该死,他们的九族也该死,甚至死后也得不到安宁。凡人居然和法王佛陀作对,倒行逆施,注定要堕入无间地狱,永受折磨。

  戏本中上演的地狱场面过于血腥,致使最顽皮的孩子都安静下来。偶尔有几个不小心发出声音的,也被家里人好一阵斥责:“再闹,就让刘六刘七把你带走!”现场顿时爆发一阵哭声。

  月池的心在一点点冷却。粮食变多了,生活变好了,可思想上的束缚却也在加深。与之相对的,是经济和组织上的束缚。

  垄断行业要想发展,一是要独占更多技术,二是要驱使更多劳力。贞筠将竖立锭子之法告知佛保,一是为了救谢家兄弟的命,二是是为了更好的发展。更多的锭子,意味着翻倍的生产率。可这项萌发自民间的技术,却并未惠及民间。庶民依然衣不蔽体,在冬天冻得浑身发抖。朝廷垄断了这项新技术,将自己的经营面扩展到了布业。而随着朝廷垄断的行业越多,所需的劳工也就越多。正常商家想雇得更多的人,只能靠提高待遇来招徕,可官府、天家不需要,他们可以直接派徭役。大批青壮年被迫离乡背井去修建窑场、茶场、丝织场、布场……

  以前朝廷抓丁还要颇费一些功夫,可现在不一样了。在过去,皇权不下县是千百年的常例。在过去,官府的手再长,也很难伸到村落里。他们无法完全掌握村落。可现在月池将乡约之制,推广到了全国。乡约和治农官双管齐下,皇权的触手可以顺利地伸到基层。

  这当然有积极的作用,公共设施的修建,漕粮的解运,都需要官府的统领扶持。正是有乡约的存在,王朝的底层秩序才能由混乱变为有序。可它的消极影响也十分显著。朝廷抓丁收税,乡民无处可逃。监视不仅来自上层,更来自同胞。月池推广乡约的初衷是让穷人团结,互相依靠,抵制乡绅地主的掠夺,可她没有想到,压迫除了来自乡约外,也能来自乡约本身。

  一旦发现逃丁,整个约的人都要受罚,官府不会加征,他们只会停止往当地输送新种新技术,更不会组织水利修建,直到逃丁问题在规定时间内解决。而做得好的乡约,则会得到朝廷在农事上更多的扶持和帮助。不能为了一家“私利”,让全约都蒙难啊。于是,约长站了出来,他来让大家公平地“效忠”,以实现上层的期待。而被选中的壮丁,即便在外累死病死,也不敢逃跑,因为这不再是一家的事,这关系到全约的福祉。他的家人得知亲人的死讯,虽然痛苦,但也不敢明着反抗,因为一旦反抗,等待他们的就是整个乡约的排挤。乡约甚至自发地组织起怀念“牺牲儿郎”的祭祀。

  月池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人围在死者家人身边,劝他们不要太伤心:“勇子是个好孩子啊。”“他也是在为国效力啊。”“我们都记着他呢。”“今年丰收了,我们一定替他立一座碑……”原本泪流不止的死者亲属,在众人的劝说下停止哭泣,他们甚至也欣慰起来。年迈的父亲抹着眼泪道:“行了,你们不用劝了。俺虽然不认识几个字,但也知道忠君爱国的道理!勇子,是死得值的!”

  这一幕,让月池的随从都啧啧称奇。还有人夸赞月池深谋远虑,他们道:“还从来没见过,壮丁不逃跑,死了还不怨天尤人的。小的们无知,以前还只当您这乡约是个摆设,没想到,您真是太厉害了!”

  月池看着眼前的同行者,他们中也有穷人出身的人,可这会儿却一样笑得十分开心。他们已经忘却了自己的来处了。

  英雄的称号彻底扭曲变质。起义被打成罪恶,义军领袖沦为恶鬼,百姓则又一次变成顺民,坚信他们的所有收获都来自上层的施舍。要想获得更多施舍,就必须要更加听话,更加顺从。他们受地头蛇的威胁减弱了,却进一步沦为君权的傀儡。他们的心在被杀死。心死了,才是真的完了。

  君权原本没有这么大的威力,在过去,它远不能做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她,帮助专制权力冲破了体制、经济上的限制,让它肆意扩张膨胀。现在她还要把思想上的限制也拆掉。历史书上专门用一章讲述明末思想家的理念。身为古人的黄宗羲,直斥君王为害民之贼,而身为现代人的李月池,却在想办法把心学改造成君权高于一切的学说。她甚至要亲自上手去做。还有比这更讽刺的吗?

  这不是她想要的,她明明是想打破死水一样的桎梏啊。

  初入宫的她,日思夜想是逃避。朱厚照看出了这一点,也点醒了她,天下无乐土。屈居人下,就只能为人牛马。要想掌握命运,就要做人上人。于是,她选择了留在权力的中心。人性中逃避畏难的一面就此被剥离。

  身为太子心腹的她,不会被人做成血馒头,却要吃着血馒头活命。触目所及就是天灾人祸,她不能抛弃良知,就只能陷入煎熬。这时是王先生点醒了她,他告诉她:“心存大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她以为她找到了救人救己之途。她学会迂回行事,救下了时春。她想在权力倾轧中,力图革除弊政,惠及苍生。她为自己的心寻到了伊甸园。可这处乐园刚建起地基,就被血淹没了。俞家九族的血,汇聚成一条河流,横亘在她和朱厚照之间,也横亘在她和这个世界之间。俞泽临终的剖白,却又将她拉了回来。

  他说:“不要害怕……你不过是今日监斩几个人,日后却能救千千万万的人。”怕死、懦弱的劣根性在剧烈的冲击下粉碎,取而代之的是刻骨的内疚,是沉甸甸的责任。

  她抱着这样的想法,来到了宣府,她以为她能靠造福一方,来重获内心的安宁。可战场上屈死的亡魂竟然比刑场上还要多。官家在把百姓当羊吃,鞑靼人也在把百姓当羊宰。她终于对这种西西弗斯式的努力绝望了。与其委曲求全地活着,不如轰轰烈烈地死。她成功了,九边重整,勋贵洗牌,屯田大增,军士得益。如若能在此时死去换来援军,便是她所追求的圆满结局。然而,她却没死,有人替她承担了悲剧的命运。同袍浴血奋战到最后一刻,时春、米仓挡在她身前。米仓说:“要报仇、要血债血偿……”

  仇恨太过尖锐,它将她心中的同理和底线碾得粉碎。她利用嘎鲁,挑起内乱,让草原燃起烽火。她为了报仇不折手段,也的确让黄金家族血债血偿,两国还签订了通商条款,从此大明的北方边境再不会受侵扰,两边的子民都能安居乐业。

  可她心中的折磨并没有消失,因为她在得到更多的同时,失去得也更多。锦衣卫的性命,张彩的自由。她都眼看他们抛却了。这里一切都不如五百年后,可唯有一点例外。爱她的人,给予她的爱,都是无尽的。因这份情谊,希望和斗志重新在她心中萌芽。既然再也回不去,她就让未来快一点来。

  然而,她回京真正着手时,才更加深刻认识到,致使华夏落后于世界潮流的桎梏,强大得超乎她的想象。

  万户后人的哭诉让她明白,即便有她的扶持,由匠人自主发展科技的路子也一样走不通。而商人长久以来的弱势地位,也让他们沦为政权的血包,始终掀不起大风浪。至于农民,他们在王朝中期的起义无法动摇政权,只能给他们争取到苟全性命的好处。自下而上的起义可以覆灭王朝,却无法打破社会停滞的枷锁,这是一治一乱循环往复的根由。

  事态如此,她只能由上破开一条口子。只是,这也同样艰难。她仅仅在科举中掺入实干兴邦,触动了八股的应试形式,就让她遭到了反噬。儒家意识形态的高压,容不得半点异声。她以财政问题为由想开关通商,却陷入在外倭患难除,在内阻挠不断的困境。经济系统的先天不足,让它始终被政治系统、被士人阶层裹挟,连自救都艰难。意识形态、经济系统和政治系统相互链接,互为依靠,构筑成超稳定体系,构筑成千年不变的社会形态。

  唯一能可破局的地方竟然落在政治上。皇权有控制的天性,有敛财的天性,有扩张的天性。通过顺应这种天性,她的话语权不断增加。随事考成让她控制了部分人事考评大权,而作为底层建制的治农官系统建立让她的手可以深入地方。

  以水转丝纺车的膨胀为引线,她依靠人事约束和重利相诱,将开关之争,变为了中央与地方财权之争,将非东南地域的官员绑上了她的战车。封闭百年的海关由此被打开。庞大的对外贸易加上丝纺业、棉纺业的技术革新,注定会催生一种新的经济形态。可丝织工场在萌芽之际,就被官方垄断。生产力在快速发展后又很快到达极限。它不足以打破社会停滞不前的枷锁。

  这没关系,这是可以预料的。经济在此世本就处于弱势,鸟翼缀上石头,又怎么可能高飞。她下一步应该摘掉意识形态上的桎梏。经济的变化会引起新思想的萌发,而新思想又会指导社会走向新道路,而非原地打转。王阳明的心学在海岸线最前沿横空出世。她像照顾幼苗一样,护持着它的发展。随着书院在两广遍地开花,心学的影响力越来越大,门徒越来越多。接下来,就要让它变成官方正统,让心学的威力席卷整个国度。

  可政治系统的反噬,也随之而来了。她依靠皇权对专制、对扩张的渴望,催动政治系统的革新,以此为经济系统和意识形态系统辟出一条生路。那么要想让政治系统继续顺着她的路子走,她就必须要给予皇权相应的回报。权力的掌控欲是没有止境的,控制了军权,就要进一步掌控政权;控制了庙堂,还继续控制草野;控制了人的行动,还要控制人的思想。她已经看到了君权肆虐的后果,可还只是一个开始。“专制权力的独占性本质驱使它永远努力冲破一切限制,挣脱所有束缚,深入社会每一个角落,毒化每一个细胞,直至最后整个社会在它的紧紧拥抱中窒息而死。”【3】。

  这足以让她的所有意义都蒙上阴霾。她不能坐视这样的事发生,她拿到手的意义必须是纯白无暇的,是足以安抚灵魂的。不然,她这么多年的辛劳,又为了什么呢?

  此时已是深夜了,万籁俱寂的村道上,打更人锣报骤然响起,似雷鸣一般回荡在月池耳畔。念头一起,就再难停歇。妥协换不来让步,既然她无法阻止政治系统的反噬,那为什么不替代他,自己做政治系统的主人呢?

  月池点起油灯,又一次拿出一张白纸,就如她当年在唐伯虎的船上一样,罗列着她的优势和劣势。

  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无助的孤女。她有权力,有声望,有人脉,有人马,有人心,翻手搅动风云,落脚地动山摇。这都是她的优势,可她也有致命的缺点。她的权力建立在她伪装的性别之上,只要戳破她的秘密,看似强硬的一切都会彻底崩塌。这意味着,她必须要隐藏、潜伏,然后一击毙命,她必须要骗他到最后一刻。

  她慢慢将纸撕碎,火盆张开大嘴,将映着墨字的蝴蝶吞噬下去,化作升腾而起的焰火。火光倒映在她的瞳孔中,她连贞筠都能够舍弃,何况是他……

  第400章 不破楼兰终不还

  直到他不再需要她,抑或是她无法支持他时,方为终结。

  朱厚照没想到, 她只是出去了一趟,回来就想开了。

  镇国府,温暖的茶室中, 他们相对而坐。茶炉之中, 荔枝木烧得正旺,散发出一股浓郁的果香。壶中雪水已经沸腾。

  月池斟茶, 她深吸一口气,紫霞山茶香气逼人。

  她徐徐道:“短期内,我没办法解决心学的问题。但白银的流入,已是刻不容缓。所以,是否能再做别的交易。”

  朱厚照的脑海中一时闪过无数个念头, 他抿了一口茶,温热的液体缓缓淌过他的喉咙。

  下一刻, 他就饶有兴致道:“说说看。”

  月池道:“听说过奢香夫人吗?”

  朱厚照当然听说过,这是一位著名的女中豪杰。奢香夫人是贵州宣慰使的妻子,在丈夫去世之后,因儿子年幼,她暂摄宣慰使职,筑道路,设驿站, 恩泽一方。然而,当时的都指挥马烨出于偏见, 视奢香夫人为鬼方蛮女。贵州正值大旱,马烨却不顾惜民情,不仅大肆屠杀彝族百姓, 还强迫奢香夫人交纳赋税。奢香夫人多次行文说明情况, 但马烨却借故将奢香夫人绑到贵阳, 扒了她的衣衫,当众鞭打。奢香夫人的部下闻讯义愤填膺,准备起兵作乱。可深明大义的奢香夫人却忍下这等奇耻大辱,一面安抚部下,一面辗转来京告状,并表示:“愿令子孙世世不敢生事。”洪武爷对这位巾帼英雄颇为赞许,当即敕封她为顺德夫人,继续主政一方。

  月池在此时提奢香夫人自然不是无缘无故。广西狼兵被调遣至马六甲作战,时春也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来自少数民族的女兵女将。她们骁勇善战,不输男儿。她们应该获得更多的机会。

  “你帮了一个还不够,又来为另一个打算了。”朱厚照几乎下意识地嘲讽,这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

  月池没有理会他的不忿:“这对你来说并不为难,不是吗?一来有祖宗先例;二来少数民族可没那么恪守男女大防,男尊女卑;三来如今辈出的女将,也并没有辜负皇恩。”

  理智告诉他,应该见好就收,天下财权的回收,只是为这群蛮女换了机会而已,怎么说都是他赚了。可情感上,他始终咽不下这口气。茶室内气氛瞬间变得火花四射,再也没有刚刚的和乐。月池的一句话,就能点燃妒火。

  他尖刻得可怕:“你以为这样,她们就会原谅你了?你可是把她们丢进了漩涡中心,把她们弄去当引线使啊。”

  月池一震,一向是她言辞如刀去刺伤人,可今天她却在此被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这让她沉默了一刻,她回过神后,便立马开始反击:“这样感情用事,可太不像你。怎么,你是觉得这个要求太容易办到了,所以更想来点儿挑战?”

  她的目光闪了闪,一字一顿道:“您知道的,只要您有兴致,我随时可以奉陪。”

  这下轮到他被堵得哑口无言。被冒犯的滋味可不好受,更何况,这还是赤裸裸的威胁……月池眼睁睁看着他的拳头紧握,她等待着他的爆发,可在下一刻,他又松弛下来

  他再次扬起脸时,已是神色如常:“不过拌几句嘴,你倒喊打喊杀起来。说说而已,又没说不干。”

  他的态度变化太快了,快到连月池都有些猝不及防。

  月池一哂:“这么说,你是肯做了这笔生意了?”

  朱厚照皮笑肉不笑道:“我有不做的理由吗?”

  当然没有,她不想和他撕破脸,所提的要求也只是开胃菜,底线是要一步步推开的。

  紧接着,他就兴致勃勃地开启新话题:“这次出去好玩吗?”

  生民百态纷至沓来,月池心中五味杂陈,可到嘴边只有一句:“好玩,特别好玩。”

  暗潮就这么平息了下去,他们似乎找到了新的平衡点,又能再和睦携手了。可在这个重聚的夜晚,月池早已沉沉睡去,朱厚照却在一旁难以入眠。

  皇爷在五岁出阁讲学时就意识到,尽管他身居至高之位,但桎梏仍是无处不在的。文官坐大后,早就不愿遵循为臣的本份。他们用圣人的大道理绑架他,用声势浩大的劝谏威慑他,用除去他身边的奴仆来打压他。顺从他们的意思,他就是千古明君,不顺从他们的意思,他就是昏庸之主。他们凭什么?他们配吗?

  年幼的他满心不忿,却无法真正解决这个问题。他只能用任性去对抗,差遣宦官来办事。他当然知道这不是长久之策,强压之下换来的不是顺从,而是暗中抵制;而天生缺乏政治合法性的太监,也无法完全取代大臣的位置。可他别无选择。在他以为,自己未来只能靠太监来治国时【1】,阿越来到了他的身边。

  谁都想不到,她既没有如文官集团所设想的那样,将他从宦官身边拉回来,也没有如太监所嘲讽的那样,迟早被他给玩死。她一步一步地立稳脚跟,走出了一条新的路。她以近臣的身份去制衡宦官,以儒臣的身份去协同分化文官,以他心腹的位置去扶持武将。这时的他们的方向是最一致的,他们也一起做成了很多事,整顿内廷贪腐,召回镇守中官,严惩勋贵外戚,改革武举武学,整治京军屯田……

  他们本该一直携手走下去,如果没有俞家那档子事。他不后悔放李越去核查盐税,因为东官厅的运转确实需要大量的军饷,只有李越会毫无顾忌地和他说真话。他只是后悔,他应该一开始就整顿锦衣卫,派一些真正得力的人给她,从根源上阻止汝王世子被杀案发生。亦或者,他应该选择柔和一点的手段,而不是直接让她去见血,或许他们就不会决裂了。可惜,这个念头只是一浮现,就被轻易碾碎。他的心中有另一个的声音在告诉他:“这是迟早的事。”

  但分开之后,他们很快又达成一致了。只要有共同的需求,就会紧紧联系在一起。他有扶持平民武将,肃清边军的需要,而她则随时做好了同归于尽,魂归故里的准备。他有平定鞑靼,封狼居胥的雄心壮志,而她则有报仇雪恨,以赎前愆的沉重包袱。只要他们齐心协力,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

  在漫长的折磨后,他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也终于再次重逢。这时,他是真的想好好过日子。太宗爷五征漠北都解决不了的蒙元残余,在他这一朝被解决了。经过战争的锤炼和后期的分肥,他有了一支忠心耿耿的武将集团。在他看来,他已经可以弃权术,回正道,高枕无忧了。

  可阿越的话和此起彼伏的农民起义,又一次戳破他的幻想。心腹大患虽然解除,可内忧犹在。有时,比敌人更凶险的是所谓的自己人。他们像吸血虫一样,压榨底层,还甩锅给上层。阿越既不能容忍这批人,更不能容忍养出这批人的制度,而他……也一样。他又一次做出了选择。“为云为雨徒虚语,倾国倾城不在人。”“微波有恨终归海,明月无情却上天。”这就是他们的宿命。

  在他们的努力下,继文武平衡之后,他们又达成了上下平衡,收支平衡。他们有了新的选官制度、新的监察制度、新的宗藩条例、新的开源之道。上层可以满足,而下层可以活命。在科举改制碰壁之后,他就意识到,应该缓一缓。可她不愿意,因为他们之间的感情争执,因为身份暴露的危机,她失去了冷静,乱了阵脚,她要更进一步,压实随事考成。

  一直埋在水下的分歧终于显露出来。他当然不能在和她同向而行,她只看到了她想要什么,却忘记了她依托的是什么。是她教会他,不能强权压人,可这时她却忘记了这点。

  内外交困下,她最大的秘密暴露了。太液池上初见时,要是谁能告诉他,他会像傻子一样,被眼前这个人耍整整十六年,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可如今已是十六年后,骨中骨已成、肉中肉已连,早已拆不开、割不断了。在李越面前,他可以不傲慢,不奢侈,不生气,他可以像水一样包容她,慢慢教她退一步海阔天空。

  可她又叫他大吃一惊。她看起来真正地站在他的立场上,又一次指出了他所谓的平衡,所谓的见好就收,只是自欺欺人。士农工商,早就不能各安其分,各个层次的人,在不断转化勾结,形成天下不稳的暗流。富者越富,贫者越贫,钱神当道,民风不复。要在变之上维持权柄的稳固,就必须逐步摈弃洪武爷那些“万世不易之法”,树立新的规则。

  他其实有所察觉,宗藩勾结盐商,官员把持海关,民间靡费成风……这一切的一切都证明,她所述的无误。而他因她陷入的困境,又给了他一个必须试试的契机。

  他就算到了下辈子,也会庆幸自己做出了这个明智的决定。她第一次说她想做大肉饼时,他其实是不怎么信的:“你难道还能把肉饼做得比天还大?”结果,她还真个把肉饼做得比天还大。并且,它还不是静态的,而是在不断膨胀、不断腾飞。这样的厚利,这样的奇迹,他怎么可能放手?他既要这水滔滔滚滚,又要永居水之上。而这一切的实现,离不开阿越的帮助。她的性别,让他足够安心。她的智慧,让他能够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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