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办法。”杜若恒冷声道。
容炀也不生气,一手把玩着那只骨笛,前言不搭后语地道:“宁辞有事瞒着我。”
“那你该去问他。”
“怎么问他?他明明答应要为了我活着,现在却又一心求死......他什么都不会说的。”那只雪白的骨笛在容炀同样没有什么血色的手指间转着,“不过,姐姐能不能告诉我,他到底是看见什么了,才会这样急切地要了断。”
“我不知道。”
“是吗?那我先猜一猜吧。”容炀将骨笛反手按在了桌上,“按宁辞的性格,如果他今日看见的是天魔无法控制,为了让我死心,他一醒,只怕就会痛快说出来。这样拼命遮掩,我倒觉得他是知道了办法,却不愿意说。”
杜若恒面无表情,抬手撑着桌角,容炀又问:“姐姐是什么时候把符给宁辞的?又是什么时候和他约好在这里见面?我煮碗粥的功夫,禄存星君何至于来和我说那样久的话?你是真不知道,还是知道了什么,才又转回去见他?”
杜若恒镇定道:“他今日所说的,连廉贞都听得出来是没有办法,你闹不明白?非得宁辞把那几个字甩在你脸上才相信?我的确在你走后去见了他,不过便是去定下了断他的事,也没有指望瞒得住你。”
“这就更加说不通。你不是言而无信的人,说好了十五天,何必急在今日?你是没有指望满得住我,你想的是,待我昏睡过去,醒来便木已成舟,瞒不瞒的,有什么要紧?只是不巧得很,姐姐那张符的确画的不错,可我前有好些年灵力不济,只能在这上头下功夫,再精妙的符咒对我却没什么用。”容炀略一挑眉,在桌上扣了扣,“有办法的,对吧?办法在我身上。”
杜若恒死死地扣着自己的手,面上不显出一点纰漏来,容炀却微笑道:“也应该在我身上,毕竟我是七星之首。”
他站起身,负手立在亭边,看远处的北斗星,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刚刚说谎了,来得这样晚,不是找不到路。只是需要一段时间想想,解法在我身上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这样一想,才发现自己遗漏掉了许多事:我明明最后诞世却占了首位、姐姐你又曾对我说过,如果天魔现世,我或许是唯一的指望1。我到底特别在哪里?”
杜若恒仍是不说话,今夜的第一步就乱了,她如今是多说多错。只听容炀道:“还有在镇魔台上那两年,天魔与那段灵识说过一些很奇怪的话。当年我因为私心统统没有告诉你,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他们在争什么。不过我想,你应该有答案......”2
容炀沉吟片刻:“我和神到底有什么关联?”
风从亭边吹过,杜若恒理了理被吹乱的鬓角,怎么都理不好,就像眼前的事一样,一团乱麻。
“你和神的联系,我前日已经说过了。你要是不信,我也没有别的办法。话都让你说完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再要怎么胡闹都随你,记着答应我的十五天就够了。”
杜若恒起身欲走,天枢却径自飞了过来,深深扎进亭边,离杜若恒堪堪一寸远。
“这是要和我动手吗?!”杜若恒一怔,退后一步道。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姐姐听我说完。”容炀上前来,拔下剑站在她身前,“哪怕你不说,十五天到,我也不会让宁辞死的。我已经想好了,真到了那样的境地,我就把剩下的半颗丹也给他,应当能将天魔再压一阵子。”
杜若恒猛地抬起眼:“你......”
“我可能会因此消散,也可能丧失所有灵力......但是天魔依然存在......你当然也可以在我死后杀了宁辞,那另当别论。不过如果还有其它办法,大不了也是我的命,至少宁辞可以活下来。运气若好,或许我仍然可以把这半颗丹留给他,哪怕不行,已有的半颗,也足够他驱妖除邪了。”容炀语气很平静,毫不在意自己的生死。
杜若恒气极反笑:“你在威胁我?贪狼星君,你还真是......”
“我这不单是为了宁辞,也是为了彻底解决天魔这桩事。”容炀神色不变,“杀了宁辞,天魔也不过是附着在魂魄上四散各方,上一世是我收集了魂魄,但即使没有我,可能哪一日机缘到了,也会自行凝聚。若是有其它法子,还请姐姐不要为了保全我,徒留隐患,宁辞可以代替我,这四年,他不是一直都很称职吗?姐姐既然说了我是指望,那就合该我担起责任来。”
杜若恒冷笑一声:“你几千年都不会做一个星君,如今倒想着苍生了,你当我信吗?”
“我既不会做星君,姐姐就更没有必要保我了。再则信不信不重要,孰轻孰重,姐姐心中有计较......”
容炀话没有说完,挨了重重地一巴掌。杜若恒惨白着一张脸,颓然在冰凉的石凳上坐下,指间抖得止都止不住,她知道容炀说的是认真的,除非傅宁辞能活,他才可能安生做个星君。只能活一个的情况下,她要保容炀,是保不下来了......禄存说得对,容炀这几千年,疯得越来越厉害,她三千年前就管不了,弄出那样一场祸事,现在更管不了。
容炀擦去唇边血沫,没有再催促她。杜若恒也一直不说话,等到山那边已经有朝霞了,她终于开了口,一字一顿道:“镇魔链,是神的筋脉所化,现在镇魔链断了,就得用其它地方的血肉去补。我本来想用永明灯,那是神的双目,但是补那个缺口不够......剩下的,就只有你了。”
容炀静静看着她,杜若恒叹了口气:“你问我,你和神,什么关系,我的确说不清......有件事情,我曾与宁辞提过,南斗六星,北斗却有七星。其实原本也只得六颗,后来多的便是你。3神当年抽掉筋脉,挖出眼珠,又点化北斗灵力......与我说完话之后,便再无意识,但躯壳仍在。我那时懵懂无知,依着人族的样子,做了棺木,也还是搁在镇魔台上。结果七日之后,躯壳不见了。也是那天夜里,北斗星凭空多了一颗,星灵谷中也多了一块星灵石,再后来,你便自其中诞世了......你当然是不同的,因为贪狼星本就是神的血肉所化,或者某种程度上讲,你是神的转世。”
容炀忽然想起了他曾在镇魔台上看见天魔模糊的身影,他当时觉得熟悉,现在知道了,原来那影子和自己是一样的。4
“其实已经不是神了。”容炀想了想忽然道,“天魔也是神的一部分,天魔出现的那一刻,神就已经不存在了。”
杜若恒没有说话,容炀也没说其它。
太阳快出来了,天将明未明,晨星寥寥,北斗都隐在云后,自然也看不见贪狼星。
容炀收回目光。他心道原来是这样,果然一开始就是他害了宁辞,好在现在可以把欠他的还给他......只是没有机会与他道别了。
傅宁辞又陷入了梦境中,似乎被什么压着,空气都沉甸甸地,总是醒不过来。
他想自己怎么会睡着了?得快些醒来,杜若恒还在山巅等他,只有他死了,容炀才能安宁。
他越是这样想,越是醒不了。朦胧中,傅宁辞仿佛看见容炀推开了内殿的门走进来,那他刚才去哪里了?
他看着容炀一步步走过来,左手腕上,镇魔链不偏不倚地绕了一圈。容炀半跪在床榻边,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低声说,你都离开我那么多次了,这次换我吧,你要好好的。
傅宁辞着急起来,想问他在说什么,可完全动弹不得,他连这到底是不是真的都不知道。然后他看见容炀咬破了自己的手指,血迹点上了他的眉心......
殿外好像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一刻没有停过,白天黑夜都分不清,便如同盘古开天之前的混沌一般。傅宁辞觉得全身骨血都开始痛,但和引丹又不同,有什么说不出的东西正在抽离,他面上全是冷汗和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容炀的......
容炀的手,终于从额上离开了,他似乎很虚弱,眼睛已经没有办法睁开,他俯下来吻了吻傅宁辞的唇,同时渡给了他什么,然后容炀贴着他的面,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只能依稀从唇形分辨,他说,我爱你......
傅宁辞真的清醒过来,是半个月之后了。
苏姚姚坐在交椅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瞌睡,见他眼睑动了,大惊小怪地扑上来:“你总算醒了!”
傅宁辞心里慌得很,抓着苏姚姚的手臂,声音也沙哑:“容炀呢,容炀呢?!”
“你累不累,你先歇会儿......”苏姚姚不敢看他的眼睛,自己的眼眶倒是红的。傅宁辞觉得气都喘不上来,内殿中所有人都在,唯独不见容炀的身影。他知道了,那不是一个梦。
“带我去见他。”傅宁辞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身上没有力气,还没站稳,又跌在了地上。
“你冷静些......”冯泽上前扶他,傅宁辞一拳砸在了地上,指间血肉模糊:“我要见他!”
他在后山存放自己尸体的洞穴里,看见了容炀。他以为那口空棺材是给自己准备的,最后却是容炀躺在里面。5
“我为什么没有死?”他摸着棺盖道。
苏姚姚以为他在说那颗丹,小声道:“你的魂是永明灯凝聚的,和一般凡人不一样,所以受得住。”
傅宁辞却像根本没有听见一样,还是低声重复着,我为什么没有死......他从醒来,一滴眼泪都没流,苏姚姚却已经不忍看,手掩着嘴啜泣着从洞穴里出去了。
傅宁辞跪坐在棺材旁,手抖了许久,才将棺盖推开。容炀静静躺在里面,就像睡了一样。
傅宁辞低声叫他:“容炀,哥哥......哥哥,你干嘛不理我......”
可惜容炀不能睁开眼对他温柔地笑了。傅宁辞扶着棺沿站起身,跨进去躺下,又将棺盖拉回来。里面窄得很,又黑,但没关系,他们可以贴得很近。
他想起那天晚上,他点了杜若恒留下来的符,原本容炀回到内殿就应该昏睡过去,却不知为何,一点征兆都没有。反而递了粥给他:“熬好了。”
傅宁辞心焦,又怕容炀看出了端倪,只能接过来慢慢吃。容炀坐在他身边,轻轻摸着他的背,闲聊一般温声道:“你慢点吃,这么大的人了,烫着自己怎么办?......你坏毛病多得很,一日三餐也不按时吃,天凉了该加衣也不记得,遇事又爱逞能......都得改,知不知道......”
傅宁辞心里有事,便没能听出容炀的意思,想着自己要离开了,还笑着握住他的手哄道:“不是有你嘛。”
他现在仍然可以握住容炀的手,只是一点温度没有,凉得像冰。
傅宁辞抱着容炀的尸身,想用自己的体温,让他重新温暖起来。他将额头抵在容炀肩窝上,就像过去一样,小声道:“你要睡就睡一会儿吧,但不要睡太久,我一个人会害怕的......哥哥,我会害怕的......”
傅宁辞一刻不停地说话,他讲他们的过去,也讲那几年分别的思念......那样多的往事,似乎也要说尽了,还是没有人回应他。
傅宁辞在黑暗中,用指尖一寸寸地描过他面上的轮廓:“我还有件事没告诉你.....我认识你好久了,比你知道的,还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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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九十七章 ,2:第一百零二章,一百零三章,3:第七十章,4:第一百零四章,5:第八十章
第116章
共工任智刑以强,霸而不王,以水乘木,乃与祝融战,不胜而怒,乃头触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维缺。1
女娲在广袤大荒中寻找五色石,又断鳌足立四极,杀黑龙济冀州2......直到神在浮丘之西找到了她。
“你不在堂庭,怎么来了这里?”女娲看着尚是少年模样的神问他。
神没有回答,把玩着地上堆积的石头:“母神为何不回去?”
“山火不熄,洪水不消,我得将天上的裂缝补好,否则人族就会陷入危难。”
“我不喜欢人族。”少年道,自海上而来的风吹动着他玄色的衣衫,“他们一点都不好,在神庙中参拜我时,总是做出恭敬的样子来,可那日,我化了凡相下山,却又听见他们说......”
“说什么?”女娲温声问。
少年低垂着头,闷声道:“总之我不喜欢他们。”
“容炀。”女娲摸一摸他的头顶,轻声唤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起这个名字吗?炀是火,是功德更是灾祸,去礼远众曰炀,好大殆政曰炀,薄情寡义曰炀3,炀是人性中不好的一面,是人族的弱点。而你身为神,要容忍,要包容,知道吗?”
容炀低着头,也不晓得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女娲便道:“既然找来了,要是不想回去,就留在这里陪我补天罢。”
白驹过隙,流光易逝,又是几百年过去,苍天的裂缝终于被补好,天边漂浮着五彩的云霞,嵌在缝隙上的六块五彩石,变作了南斗。
“为何只有南边有?”容炀望着天幕,便又依样择了六块石头,送上北边去。
“容炀。”女娲在背后唤他,容炀走到她身边,女娲指着神州大地,漫山遍野的花都开了,远处炊烟冉冉,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派繁盛景象:“以后人族就交给你了,你要维持天道,不要让他们被妖邪所害,保人族世代昌盛。”
容炀诧异地看着她:“母神呢?你要去哪里。”
“我从虚无中来,要回虚无中去了。”女娲的眉目温和又从容。
容炀面上显出一丝慌乱,他想说自己不愿独自支撑天道,也不想守着人族,他们明明嫉妒厌恶他......可他又想起女娲说的话,她要他容忍,因为他是神,于是终究只能沉默。
女娲看着他落寞又隐忍的神情,几百年间,容炀长大了一些也长高了,但面容还是青涩的。女娲心有不忍,想了想,牵起他的手道:“随我来。”
他们跨过山川与河流,经历日升与月落,最后到了一片茂密的丛林。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人族的起源。”女娲带着容炀走到丛林深处的泥地边,昔年她造人的仙绳还放在这里。她没有用,弯下腰,捧起一点泥浆,亲手捏了一个泥娃娃,落在地上,便成了一个小小的婴儿。4
那婴儿睁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女娲道:“容炀,给他起个名字。”
“这里这么安静,没有人声喧哗,那就......宁?”容炀心不在焉,说着随手在地上写下一个宁字。
女娲微笑:“以后便由他陪着你。”
“母神?”容炀诧异与那懵懂婴孩对视一秒:“他陪着我?他会一直陪着我吗?”
女娲摇摇头,拿过容炀手里的木棍,在宁后又加上一个辞字,“这个孩子,就叫宁辞罢,他是人族,会老会死,他的人生于你是蜉蝣一瞬,你们终有辞别的那一日。但他可以陪你度过这一段光阴,也可以让你了解人族,学着去爱他们。”
容炀看看那个孩子,又看看女娲,脸上还有些迷茫,但女娲却没有时间与他说更多了,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母神要走了。”
“不。”容炀慌乱地回握住她的手:“母神......”
他什么都没能握住,女娲的身影逐渐变得透明,只余一阵风,吹过寂静的丛林,就像天地间发出的一声哀叹,最后一位远古大圣,也消散了。
容炀怔怔地看着丛林四周,母神不在了,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失神地站在原地发呆,直到那被取名为宁辞的孩子忽然哭了起来。
容炀愣了一会儿,摘了一片巨大的叶子将他包起来,抱在怀里。孩子是软的,暖的,容炀忽然觉得安心了一点,还好,他不是独自一人。
那婴儿是饿了,无师自通地咬住了他的手指便不哭了,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容炀笑,容炀神色温柔下来,他还有宁辞陪着,他们可以一道回堂庭去。
那时堂庭山上只得他们两人,但身边多了个小孩子,时间总是转眼就过。宁辞不知不觉间,就会说话了,会走路了。
容炀在神殿见各部落的首领时,他就安静坐在容炀身边绕着他的墨色长发玩,等人走了,再从帘幕里绕出去,拿贡品吃。容炀下山时,他就坐在半山腰的宫门前,容炀回来得再晚,他也等。有时候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容炀披着一身月色回来,背起他往殿中去。宁辞中途迷糊着,小手勾着他的脖子,奶声奶气地叫哥哥,容炀应一声,他便安心地继续睡。
无数个琐碎的日子就这样过去,有一天,容炀四更才回堂庭,见宁辞还坐在宫门边,半蹲下去握他的手,将他往自己背上带。宁辞却忽然醒了,揉着眼睛拉着容炀的手站起来冲他笑:“哥哥,不用背,我醒了。”
容炀揉揉他的头,“醒了也没事,可以趴我背上继续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