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男不得不指挥兵力向西撤退,脸色略为惨白……盛名之下果无虚士啊,魏嗣王用兵之巧令这位薛延陀首领心中有着难以掩饰的沮丧感。
一方面在于前日阵中,唐军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完成了一次堂堂正正的伏击,逼迫突厥分兵,而昨日的停战,节奏的变化让唐军再次成功的发动了一次堂堂正正的偷袭。
另一方面在于地利,毕竟兵力要比唐军多得多,夷男、都布可汗都不傻,斥候回报的很清楚,魏嗣王李怀仁手中只有这些兵力。
所以虽然地利处于劣势,但夷男、都布可汗还是抵达了李善设定的战场……李善手中只有两万兵力,而胡骑多达七万有余。
即使是今日,都布可汗率突厥兵力以及万余铁勒骑兵出现在京兆北侧,但夷男手中还是有两万余兵力,而李善如今麾下的兵力不会超过一万五。
只是对峙,兵力又占据优势,所以夷男并不担心。
但直到被苏定方率唐骑攻的站不住脚,必须向西退去才能展开阵列之后,夷男才反应过来……就在京兆与岐州的边界处,有一条不小的河流,名为漆水河,也称为武亭川、杜水。
夷男遥遥已经可以望见漆水河,心里不禁打了个冷战,这儿倒是有展开阵列的空间,但后面穷追不舍的唐骑实在太过犀利。
苏定方遣派手下的将领或率数百骑,或率千余骑,向各个方向冲阵,将一处处聚集起来的铁勒骑兵冲散,并且将他们向西驱赶。
一旦逃兵与展开队列的骑兵混杂在一起,唐骑再来一次猛攻……夷男脸色惨白,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一是后悔于举兵南下。
二是后悔于前日夜间被阿史那・社尔说动。
撤吗?
这时候撤兵,那就等于是将后背留给敌人砍……虽然有机会在岐州重整兵力,但谁知道会有多少族人命丧唐军马蹄之下?
夷男突然高声呼和了几句,周围的千余骑兵齐声高呼,周围的铁勒骑兵有的近前,有的离远。
作为一个准备建国立制,要推翻统治草原百余年的突厥汗国的部落首领,夷男身边自然是不可能没有身穿铠甲,手持利器的精锐的。
虽然临时调来的只有两三千骑,但反向冲锋,至少能遏制住唐骑的冲阵……夷男咬着牙盯着不快不慢而来随时都可能加速的唐骑,但下一刻,他睁大了眼睛。
因为唐军停步了。
夷男咽了口唾沫,他当然知道唐骑的停步不可能是被自己吓得……那么一定有其他原因。
苏定方偏头示意,刘仁轨驱马单骑出阵,一直驰到五十步外,才一箭射出,羽箭呈抛物线而下,扎在了薛延陀大军前十步的地上。
前方的将领回头看来,但夷男没有什么表示,一直等到唐骑陆续退兵,烟尘大作到看不清楚了,这才示意让侍卫取来挂在羽箭上的书信。
夷男慕汉学,能说能听,但不懂汉字,犹豫了下这才让人去找了个翻译来。
这个翻译看完这封信,嘴角有点歪,支支吾吾的说了好一阵后,夷男这才听懂了。
“你是说……李怀仁想请某用午膳?”
夷男的面容有些扭曲,你们中土不是自称礼仪之邦吗?
看看那些哀嚎而死的士卒,看看那些被驱赶下河的族人,这是请我赴宴的礼仪吗?
第一千三百五十五章 转折(中)
“这话就没有道理了!”
两股百余骑兵的中间,渭水之侧的草地上,三四个唐军士卒正在操持着烤肉架,四五个铁勒族人犹豫着要不要去帮忙……味道实在好香。
而李善正一本正经的向脸色铁青的夷男笑着解释……这的的确确就是请你赴宴的礼仪啊,一旁的马周、苏勖都很无语。
“夷男兄的记忆力不太好?”李善笑吟吟的说:“前日阵前叙话,难道今日已然全数忘却?”
“薛延陀附突厥,举兵南下,攻唐城,占唐土,杀唐人,你我分属两国,相互攻伐,难道孤还有其他的递帖手法吗?”
“问这种问题,夷男兄不觉得好笑吗?”
“当年马邑城外,郁射设如此问,孤还以为只有阿史那子弟才会这么蠢呢。”
马周、苏勖都同情的看着夷男……这位薛延陀首领可能脑子真的不太好使。
呃,历史上的夷男建立了薛延陀汗国,一度取代了东边突厥,但还没过二十年,就被大唐灭国了,的确算不上什么雄才伟略的君主。
这时候,刘黑儿端着盘子大步过来,上面摆着一直烤得金黄色的羊羔,一旁的赵大手持匕首将羊肉一片片的割下来。
“坐吧。”李善笑着延手,就在草地上席地而坐,“世人均道李怀仁所学驳杂,实不知吾既好且喜者,唯有二物,其一为医,其二为食。”
一旁的马周嘴角狂撇,这个十三装的……给你满分啊!
夷男捡了两片肉送进嘴嚼了嚼,眼睛就是一亮,“似是撒了香料?”
“那是自然。”李善随口道:“但凡肉类,无论牛羊,均需香料佐味。”
夷男也是无语,香料品种繁多,但不管是哪一种,都贵比黄金,自己这个薛延陀首领也是用不起的……就连都布可汗、突利可汗都用不起,可能也就横征暴敛的颉利可汗有这个资格。
吃了会儿,夷男这才问:“敢问魏嗣王,此番赴宴,有何指教?”
这句话说的咬牙切齿,这位魏嗣王送一份帖子上门,让夷男付出了三千余伤亡的损失,如何能不咬牙切齿啊。
“夷男兄勿怪,其实孤实是好意,生怕夷男兄不信啊。”李善笑着说:“本想着与夷男兄义结金兰……”
“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
双方都爆发出的猛烈咳嗽声打断了李善虚伪到不要脸的话。
夷男心想,与你义结金兰?
突利可汗还不够惨吗?
就因为与你义结金兰,称雄草原的突厥部落数年内连战连败,逼得阿史那一族都要拼死一搏了……再说了,你去年放了突利可汗,那是因为有都布可汗,而我是没有兄弟的,儿子也才十岁不到呢。
而苏勖的咳嗽是在提醒李善……别太夸张了,你与突利可汗义结金兰那是陛下许可的,与夷男义结金兰个鬼啊!
李善显得有些意味阑珊,懒洋洋的说:“拿给他看吧。”
苏勖点点头,从袖子里取出了份奏折递了过去,夷男怔了下,油乎乎的手在衣裳上擦了又擦,这才接了过来。
“什么?”
片刻后,李善无语的问:“你居然不懂汉字?”
夷男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说话的声音都有些瓮声瓮气。
一刻钟后,薛延陀的翻译抵达,这是个中年人,容貌似汉似胡,应该是个混血儿,类似这样的人在灵州、凉州、盐州不少。
“拜见魏嗣王殿下。”
李善饶有兴致的问:“你是何族人?”
“在下安分林,生于凉州,游牧为生,后大唐收复凉州后,在下建商队远行入草原,以行商为生。”
“安?”苏勖沉吟片刻后道:“后汉有西域安息国太子入中土,以国号为名,不过定居洛阳……凉州,应该是鲜卑安迟氏族所化吧?”
“是。”安分林小心翼翼的应了声。
“你看看吧。”
安分林坐在夷男的身侧,探头看向打开的奏折,附耳小声的讲解。
奏折是十月初七从灵州发出的,灵州道行军副总管张仲坚、行军长史唐俭并灵州总管郭孝恪上书,都布可汗率三万余骑兵渡过黄河,薛延陀大举南下,兵力约莫四万上下。
安分林指了指奏折最下方的批文,那是奏折抵达门下省之后必须的手段,表明奏折送抵的时间,十月初九。
夷男听翻译详加解释之后眨了眨眼,没太明白李善的企图……自己与突厥联兵攻陷凉州,与凉州只是隔着一条河的灵州唐军知道也不算奇怪,这也符合为什么都布可汗轻兵冒进,却被唐军伏击大败。
苏勖面无表情的又递了份奏折过去,安分林只扫了一眼就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这是十月初十从延州发出的一份奏折,上书者是延州道行军长史苏世长与延州总管段德操。
奏折的内容是行军总管府遣派银州刺史胡演率骑兵南下,延州总管段德操、绥州刺史杨则率步卒随后,但延州道行军总管代国公李靖已于当日晨率骑兵出击灵州。
听完之后,夷男都呆住了,延州军居然在十月初十,也就是自己与都布可汗攻打兰州的时候去了灵州?
呆滞了片刻后,夷男就回过神来,“都布可汗于灵州尚留有数万兵力……”
“虽然孤与代国公李靖势不两立……此时长安以及军中无人不知。”李善嗤笑道:“但不得不承认,李药师用兵之能在孤王之上。”
“阿史那・社尔率近十万大军攻打灵州二十日,李药师在延州始终无动于衷,那么巧在突厥分兵渡过黄河之后,李药师就倾几乎麾下所有骑兵,突然攻往灵州?”
“那厮八成一直盯着灵州战事呢!”
“此战唐军必胜。”
夷男的脸色愈发阴沉,摇头道:“未必如此……”
话刚说出口,夷男就情不自禁的住了嘴,因为他看见对面的苏勖从袖子里取出了第三份奏折。
“这……”
夷男的声音有些颤抖,而李善脸上的笑容愈加温和。
“夷男兄当知,孤真的是为你好。”
第一千三百五十六章 转折(下)
前两份战报是真的,也是事实,只有第三份奏折是李善昨日授意苏勖草拟,即刻送往了长安,并且盖上了印章。
第三份奏折是原州刺史张士贵上书,灵州大捷,灵州道行军副总管张仲坚并延州道行军总管李靖,联兵与安乐河畔大破两万突厥,斩首数千。
奏折是十月十一日送往长安的,而长安门下省是十月十三日黄昏时分收到的。
夷男脸色变幻不定,唐军真的击破都布可汗留在灵州的兵力了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夷男现在完全清楚对面这位魏嗣王到底想做什么了。
“灵州军主帅张仲坚乃孤亲卫出身,原州刺史张士贵乃是孤义结金兰的结拜兄弟……这是真的,不同于突利可汗。”李善嘿嘿一笑,“都布可汗渡过黄河,夷男兄大举南下,张士贵不会不知晓的……更别说鸣沙大营距离原州并不远。”
“陇右道无力阻拦,甚至于张仲坚、李靖大破突厥的当日,便已然知晓陇右道唐军主力几乎全军覆没。”马周冷冷道:“足下以为,张仲坚、张士贵、李药师……他们会作甚?”
“鸣沙大营不可妄动,原州易守难攻,又两年内连遭兵灾,兵力不足。”苏勖剖析道:“不过恰巧延州道行军总管代国公李药师麾下有近万精骑!”
“没有那么多。”李善摇摇头,“吴国公尉迟恭当日率三千骑兵回了京兆,李药师手上的骑兵应该只有七千左右。”
“七千骑兵,也不算少了。”马周呵呵笑道:“只是不知晓代国公走哪条道?”
“不可能走延州,太远了,关键是走延州,那就必须得背上失职的罪名。”苏勖对这些似乎很精通,还好心的向夷男解释了一通……胡演、段德操、杨则这些属官都率兵南下支援京兆,而李靖这个主将拖延这么久,罪名那是铁铁的。
说了一大通之后,苏勖才断定道:“所以李药师必须立下功勋,才能弥补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