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1年4月,南乌萨斯,乌兰卡——察里津铁路线,阴雨。
娟秀的字迹在外勤日记纸页的首行停顿了一下。改装的车厢内有些潮,变软的纸张好似在刻意回避笔尖的纹路,让粉发女孩的思绪跟着凝滞。乌萨斯制铁轨粗犷的咆哮声紧贴着她的鞋子响起,却在旷日持久中被忽略掉了。冷雨打着车厢的窗棂,冷意层层渗到货运列车内,昏暗的天色把外界不断向后的树丛映成张牙舞爪的影子。蓝毒打了个寒噤,拉上窗帘。
在车厢的中央,这些绵延百米的货运列车上除了司机和蓝毒自己外唯一的活人——格劳克斯正坐在手摇暖炉旁,孜孜不倦地调试着一台通体银白色、好像用不锈钢铸出外壳的电台。蓝毒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怀疑这台电台是否一开始就坏了。自从拿到它以后,它好似从未收到过任何一条讯号。但不应该怀疑博士——她怎么会欺骗她们呢?一直以来她指引了她们前路,这一次的任务,也绝非是一次乘着货运列车旅行的轻松玩笑。
轰隆。
拉阖的亚麻色窗帘倏忽亮了一瞬,雷声在车厢上滚滚而过。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巨兽,裹挟它一直隐藏的威力徘徊在文明之外。与之相较,格劳克斯摆弄机械的轻响几不可闻。蓝毒想起这个时候自己该做什么。她确认车厢的门窗全部封紧后,在临时加装的灶台上打着了火。这个灶台和火车一样不年轻,黑黝黝布满油污和铁锈的身躯仿佛诉说另一种沧桑。但它喷出的蓝色火焰那样温暖真挚,不会有什么人怀疑它是否堪用。
小格劳,你害怕么?忍不住地想问,又怕惊扰了认真工作的人儿。蓝毒弯腰在灶台下翻找着,偷偷瞥见格劳克斯认真的侧脸。工程师对新奇机械的沉迷是不作伪的。可蓝毒做不到像格劳克斯一样忽略周围的异响。她撕掉乌萨斯苦巧克力的包装,兜帽下的耳朵却愈发灵敏。那是雨点细密打击林叶的倏倏声,那是闪电击中某棵古木的剥索爆鸣。那是大雨之夜在她耳边呢喃声色。那是每一个雨点中的阿戈尔对她发出死前的哀嚎。
牛奶。
乌萨斯南部的水源向来清澈而天然,可这里的水却透漏着莫名污染的不妙。蓝毒记得在这列火车上的第一个夜晚自己和格劳克斯咖啡里的辛辣味,就算全倒掉也有污染杯子之虞。盒装牛奶倒进锅子,被切好的巧克力碎染上棕色。
倒入上一次任务中从某个镇子里买来的廉价可可粉,接着是白糖。战时的白糖太紧俏了,自己还是在舰内的糕点室找到了备份。把火拧小慢慢熬煮。蓝毒打开了棉花糖的包装,却发现现在用不到它。雨声越来越大,敲打车厢的铁皮仿佛要引起这狭小天地的共振。她催促自己的双手有事可做,可又怎么可能骗得过内心的慌乱?
一个有着海盐味道的身影贴上她的后背,把手摇炉的暖意也带了上来。格劳克斯握住蓝毒冰凉的手背,自然地把下巴搁在她的肩头,用她的手指把棉花糖塞进自己嘴里。“好香,是热可可吗?”
“答对啦。”笑意回到了蓝毒脸上,仿佛刚才的心悸根本不曾存在。格劳克斯叼着半截棉花糖,用嘴巴递给蓝毒。女孩们的唇轻轻贴在一起,香甜的味道暂时占据了口腔。雨声有节奏地拍打着车皮,滴答出雷电过后的静谧。在短暂的亲热中,锅里的热可可悄悄翻起了泡沫。
“呀,煮好了,快把杯子给我。”
把煮好的可可斟入杯子,放上一两块棉花糖,再撒一层可可粉。香甜的蒸汽朝着抵挡冷雨的车厢顶棚飘散着。由空置货箱改装而来的这节属于两人的车厢只接了一个小灯泡,宛若未完全燃烧的蜡烛般熹微。格劳克斯终于把银色的电台从桌上搬开,她们裹紧毯子,倚靠着坐在一起。雨声依然很大,车厢外仿佛瀑布冲刷。仿佛整个世界的寂静都被大雨逼得逃进了这狭小的车厢里。格劳克斯捧起杯子,看似轻轻抿了一口,但放下时那温热的可可色液体下去了一大截。她的面色红润得如同苹果。“很好喝呢,蓝毒。”
轰隆,轰隆。银白色的电光从窗外闪过,矫若惊龙。蓝毒依偎在格劳克斯身侧。毯子是上次外勤时在卡西米尔的某家平价商店挑选的,有着粉蓝与深蓝色的花纹。她吸了一口气,满是格劳克斯的味道。格劳克斯打开了终端,和煦的白光映在女孩的脸上,煞是好看。
此时,距离她和格劳克斯第一次为了罗德岛而结伴奔走,已有将近三年了。她们的搭档是如此紧密,无论外界如何天翻地覆,她们也有彼此。伊比利亚海边的故乡遥远到无法视测,但身边的人却如此的触手可及。
“蓝毒?要开始喽?”
轻声呼唤。格劳克斯海蓝色的眼睛慢条斯理地从终端上抬起。自从进入南乌萨斯的密林,终端就没有信号了。格劳克斯打开了标有“可露希尔倾力打造”字样的游戏,看到蓝毒有些呆愣的样子,不由出声提醒。
“哦——嗯!”蓝毒看向自己的终端。自己的游戏人物已经出现在格劳克斯的人物身边了。可露希尔最喜欢的喧嚣音乐逐渐响起,似乎漫天的雨声此时也并不十分入耳了。
“蓝毒,我建议不要贴着边走哦。”
“那个弹幕如果打爆的话会变成散弹的。”
“知道啦格劳,看我……哎呀!”
可露希尔的游戏总是在粗制滥造的壳子中带着总工程师个人的奇思妙想和各种稀奇古怪的初见杀。纵使作为狙击干员的蓝毒,也少不了一步一个踩坑。用不了多久,她就以灵魂状态飘在天上看着格劳克斯在几乎满屏的弹幕里驰骋了。
从终端上方偷眼看去,格劳克斯认真的侧颜映在屏幕的白光下,蓝毒看得入神。甚至没注意到屏幕里的格劳克斯一个人转着圈单通了双人难度下的boss,结算界面露出可露希尔那大大的笑脸。格劳克斯擦了把汗,一抬眼就看到蓝毒的目光。海蛞蝓小姐因为紧张而泛白的脸稍稍红了一下。“蓝毒?”
“啊,格劳克斯好厉害,居然单通了!来,喝点可可休息休息。”蓝毒笑靥如花,却不知道自己的面孔也在不知不觉中红了。
车窗外,雨丝愈发密集,连成了雨幕。捶打在大地森林组成的皮毛上,仿佛被吞噬掉了。内陆的雨和伊比利亚的家乡那样迥异。如果不逃入恋人温暖的身边,逃入热可可的香气中,逃入弹幕游戏喧嚣的音响和对比度明显的画面里去,那恐怕就会被黑夜中的恐怖和思乡的愁怨吞噬掉吧。
蓝毒捧着杯子,却发现自己的热可可已经喝光了。她和格劳克斯卡在了弹幕游戏的道中boss那里,按格劳克斯说,双人模式的boss有着两倍的血量——可是蓝毒总是开局不久便变成灵魂在天上观战了。格劳克斯为了救蓝毒,自己的状态也不佳。她的人物仍然在一片眼花缭乱的弹幕中翻腾着,直到boss转变阶段。格劳克斯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接着连忙捡回终端开始下一场对局。蓝毒把手帕递过去,给格劳克斯擦了擦嘴。
“砰!”一声闷响。在一个变成三个的弹幕中,格劳克斯也变成了半透明的小人,飞到天上和蓝毒聚在一起了。屏幕里传来了笑声——可露希尔配音的欢快大笑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还在下。骤雨似天空无形的幕布,反复撕扯抽打着车厢。铁路与车轮摩擦的辘辘声几不可闻。女孩们收拾好了杯子,裹着毛毯坐在唯一一张不大的铁架床上,互相依偎着。
“格劳。”
“嗯?”
“你记得伊比利亚的雨么?”
伊比利亚有雨么?伊比利亚的雨是什么样的?恍然间回忆,却觉得好像已是隔世。伊比利亚的天空总是笼罩在海洋性气候的灰暗云层之中。咸味的海风带来的永远是潮湿的气息,空气仿佛浸泡在水里,新建的房屋上第二天就会被潮湿的风蚀镀上凋敝。可是伊比利亚的雨——格劳克斯却想不起。或许下雨的日子和平日并无任何的差别,便也会自然而然地忽略掉。
“当大海翻起怒涛,取代天空的位置。它身躯的碎片从我们的头顶劈头盖脸地砸落,那便是狩猎时的雨。”蓝毒说。
那时候,你不知道砸在头顶的是雨点还是海嗣,是鳞肉还是人体的碎块。任何打在兜帽上的东西都振聋发聩,就和现在打在车厢顶,将整个钢铁匣子当做乐器的雨一样。穿着猎装的蓝毒踏着那样的波涛,目送猎人们浮沉在海与未知的夹缝中。那恐怖的风雨在数年之久的云层之上吹积,最后来到乌萨斯千里荒原的南麓这列小小的列车上,追索她胆怯的魂魄。
如果没有格劳克斯,没有博士,没有罗德岛的所有人,或许蓝毒此时正把冲锋手弩上弦。因为那钢板上的噼啪声又何尝不分明是海嗣攀附的声音,雨云之上隐藏着嗜血的巨兽,它的独眼化作云朵上虚妄的月,跟随雨点洒向人间择人而噬。蓝毒感受到了窒息。她牢牢抓住格劳克斯毯子下的手。哪怕是自渊穷海绝处对小小毒物不经意的一瞥,也足以令她在余生中被恐惧和自卑萦绕着。
疼痛。
火热的痛觉从女孩的皓腕传来。蓝毒睁开眼。格劳克斯的手指牢牢掐在她的桡部。雨仍在撞击着车厢,那是乌萨斯的雨,是林间吹来的雨。有这列火车和格劳克斯在,那雨点又怎可能伤害她。看到蓝毒的喘息逐渐恢复正常。格劳克斯揽住了她的腰际,吻了她的耳朵。
“害怕的话就要说出来,蓝毒。”
雨点如此,伊比利亚本身又是什么样子?那里的人们和雨点一样阴郁。生在伊比利亚的一切学会害怕恐怕都是一种本能。谁也不知道不言不语的人们中哪个的衣袍下会伸出潮湿的肢体,哪里的暗处又会晃荡魔鬼的影子。格劳克斯学着他们不去言语,她的生命只在缄默中学习和接触周围的恐怖现实。遗传病的阴影更无时无刻不笼罩着她。和她作伴的只有机械,她听说过海里的故乡那身着猎装的存在,但那更好像一个遥远而无法触及的童话故事。
直到有一天趔趄行走的访客穿着猎装倒在了她的门口,她才发现那猎装下的身体居然完全与传说中的不同。如此孱弱如此无害,好在她的腿那时尚未同现在那样无力,能自己把惊吓到奄奄一息的访客抱上躺椅,擦干她粉色的头发和用泥巴覆盖的晶亮腺体。那是第一个与她交谈到深夜的人,也是第一个教会她遇到恐怖时掐一下来识别幻觉的人。从那时起伊比利亚的黑暗中两朵浪花就留下了彼此的印记。无论离乡的潮把她们离散多远,最后也终究能在某一处重逢。
她们的手又一次牵拉起来,格劳克斯的唇在数次触碰后印上了蓝毒敏感的腺体。蓝毒低声呻吟着,毒腺泛起透明的蓝色液体。甜香而危险。
蓝毒扭过头,与格劳克斯接吻起来,品尝着恋人口中来自自己那略带辛辣的甜味。剧毒的味道弥漫在口中,被女孩们的香舌搅散,逐渐化作唾液交替间无色的水珠。格劳克斯的手并不凉,轻柔地摘下蓝毒襟前的衣扣,抚摸着透着温度的衣料。更近了。蓝毒的舌尖在格劳克斯的舌头上灵巧地勾勒着,让她更深入地品尝自己的口腔,舌尖,牙关。
内衣的扣子不知何时松脱了。长期的野外生活并未改变小小的毒物凝脂般洁白的色泽。仿佛那里也藏着一处不见天光的故乡。格劳克斯按着蓝毒的小腹,手指从脐间掠过,向上一路按揉着。蓝毒喘息连连,更加认真地吻住格劳克斯的嘴巴。夜雨和舌尖的旋律混合在一起,滴答,滴答。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身体便躺卧在唯一的床铺上了。外界的雨噼噼啪啪打着车皮,天地间的协奏展现出大条却协调的音色。格劳克斯脱下了外套,把外骨骼卸到一边伸手可得的位置。这段时间,她一直睡在靠车皮的一边,让蓝毒更加靠近有温暖和火光的车厢内侧。两张毛毯横着放置盖住她们的身体和足。雨夜之中,就连巨物也会做梦。
明早要做什么给小格劳吃呢……脑子终于从一片遥远的繁杂中解脱出来,重新思考起那些被人称为俗务的东西。蓝毒呼吸着格劳克斯的气息,缓缓闭上了眼睛。
滴滴,滴滴,滴滴……
哔——滴滴……滴滴……滴滴……
那是……雨点的声音么?
柔软的雨点怎会敲击出金属的音色?
蓝毒猛地睁开眼睛,视野中的黑暗还未褪去时她的手就攥紧了摆在身边的冲锋手弩。接着一道白光挤占了目光。她看到格劳克斯已经穿好了外骨骼。工程师姑娘一手提着手电筒,白色的光柱先照向顶棚,仿佛要透过那里看到上空不住下落的雨点。而后转向,指向车厢内部。蓝毒也看到了格劳克斯判断的声音来源——那台被放在桌子旁的银白色电台。
她们对视了一眼。
车窗外是雨夜覆盖的千里荒原。
她们都记得,那是由于查获了自由乌萨斯罪证而被博士通电嘉奖的那个夜晚,她们回到了本舰,在推着轮椅的棋手小姐面前接受了新的任务。那是母舰舰桥下层的秘密舱室,装饰成星空般的廊道由全息投影组成。棋手小姐从尽头的书架拿下一本书,书架缓缓升起,露出后方银白色的秘密。
“这是由巴别塔遗存技术制造的特殊双磁振电台,代号幽灵银-IV号。蓝毒同务,格劳克斯同务,我知晓你们想要在母舰多待一些时日的心情,但时不我待,我只能派遣你们再去执行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棋手小姐摘下兜帽,蓝毒又一次看到那张没有种族特征的面孔。不知为什么,虽然博士的脸还是同初见时那样年轻,但蓝毒感受到自己的心战栗不已,仿佛面前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仿佛那美丽的面庞下一秒就要被扭曲的皱纹占据,眼角下垂,鬓发斑白。
“这次任务实在太过重要,所以你们二人是多支前进小队中的一支。你们并不知道其他小队的路线,也不会遇到他们。你们的第一项任务,是携带电台赶赴正从安西道向北进军的大炎安西节度参谋岳维所部行军路线上,为他们和北庭道李伯明集团间建立一条便捷的联系通路。”
“而你们的第二项任务。”博士顿了一下。“则是不计一切代价保护好这台电台。如果有落入乌萨斯或者大炎任一官方手中的风险,立刻将之摧毁。”
“在前进途中,电台将保持绝对静默。你们可以调试这座电台,使其保持最佳状态,但它不会接收或发送任何信息。但一旦,我的意思是一旦,在你们的路途中,电台接收到了信息。”博士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立刻放弃第一项任务,改为利用电台反向确认信息源并搜寻其坐标,之后发讯本舰,等待后续搜查队的到来。”
格劳克斯小心翼翼地接近不断发讯的电台,仿佛靠近一个炸弹。蓝毒悄悄后退到车厢一角,在视野最开阔的位置架好了冲锋手弩。雨点的声音和电台的滴滴声混在一起。
格劳克斯按下了电钮,颤抖着将耳机的音响打开,准备接收并转译电码。可是,电台里传来的并不是任何一种她认知范围内的电码,而是语言。
“格劳,怎么样?”蓝毒焦急地问。她从未看过格劳克斯那样的表情。她准备解码的圆珠笔停止在了笔记本的第一行,再也写不下一个字。格劳克斯眉头紧蹙,她摘下了耳机。被拢住的声音一下子放了出来。
Ветер,Ветер,Ветер……Мертвые!
乌萨斯语?
初听起来确实是乌萨斯语,那标志性的弹舌,急促如带着源石炮弹烟气的语速和高耸的语调。可蓝毒紧接着就意识到,自己一个字也听不懂。
电台那边好似停息了一瞬,接着又是一连串急促高亢的声音。仿佛什么人正极为激动地复述着一件事,而那件事关系到死生存亡的秘密,关系到千万年前曾发生在同一片土地上的恐怖事实。这段讯息只有几句话,但却以极高的频率不断地重复着。
Опасность !Ветер дует. Беги!Сука блядь!
难道一切都是一场噩梦?还是地狱中走出的幽灵?
一阵剧痛传来。蓝毒看着自己的手肘,上面是新掐出的嫣红。和格劳克斯手肘上的一样。电台那边的讯息还在重复着。好像永远不会疲倦。车厢外的大雨终有停息的时日,可这段电讯不同。它的发报员仿佛执拗地循环了亿兆次,只为了某一个不可知的时间节点有人听到这段声音。格劳克斯录下了音频,用颤抖的手指关掉了电报机。
蓝毒摊开地图,凭借记忆找到了自己和格劳克斯所在的铁路。货运列车此时早已离开正面战场,进入乌萨斯西南边境。从这里向前,森林逐渐减少,光秃的大地显现出缺水的裂痕,稀疏的草场随处可见。如果还要向西,那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漠了。她突然感觉到了反光,在格劳克斯身边,银色的电台静静地被搁置在那里。它的提示灯一直闪烁着。
雨还在下,仿佛永远不会停息。接天连地的雨幕外,万年之上的双月,静静着看着她们。
还有那亘古而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