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十三年十一月初三,隋炀帝登坛拜将,委张君武为北方兵马大总管,节制江北各地军兵,行平乱事宜,并昭告天下,痛斥李渊、萧铣、周法明等反叛官员为国贼,革除诸般逆贼之爵位官阶,诏令天下共讨之云云。
隋炀帝的讨贼檄文出自虞世基之手,写得当真是慷慨激昂万千,气吞万里如虎,洋洋洒洒数千言,尽显朝廷之正义与威严,可惜除了江都与关中、洛阳三地之外,根本就没多少人会去在意隋炀帝的诏令,不仅如此,这一头隋炀帝方才刚下了平乱诏,河北就又冒出了罗艺扯旗造反一事,至此,山东、河北、山西等北方之地已尽皆糜烂,大隋社稷已到了彻底崩溃之边缘,之所以摇而不坠,那是因为还有齐郡军这么个异数在,至少在齐郡军不曾战败前,谁也不敢断言大隋社稷必亡,也正因为此,天下豪雄的注意力也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奉旨北归的张君武身上,一时间也不知有多少阴谋在暗地里发酵个不休。
旁人怎么谋算,张君武管不着,也不想去理会,自打从江都码头上了荆州水师的战舰之后,他便即优哉游哉地逆江而上,早行晚宿,似乎并不急着赶路,三天下来,拢共也就只走了七十余里的水路,刚刚才出江都地面而已,这不,太阳都尚未落山呢,张君武一声令下,荆州水师大小二十余艘战舰又在长江北岸停了下来。
“禀大将军,时辰已至。”
亥时三刻,夜已是有些深了,然则张君武却并未去休息,一身便装地端坐在几子前,正自与荆州水师提督挑灯手谈,棋至中盘,搏杀正烈,却见身着便装的张磊从舱外匆匆而入,冲着张君武便是一躬,紧着禀报了一句道。
“赵提督,看来此局是来不及下完了,且就先如此罢,改天南阳再聚好了。”
听得张磊这般说法,张君武当即便站了起来,随手将手中拈着的黑子放回棋盒,笑着跟赵戈打了个招呼。
“大将军一路小心。”
赵戈早已暗中投效了张君武,自是清楚张君武此行的秘密安排,这一见张君武要走,赶忙起身相送。
“嗯,你也保重,若是遇敌,能突围则突围,若不能,也不必勉强,先退回江都也自无妨。”
张君武很清楚自己目下就是众矢之的,各路反贼都断不会坐视其平安返回南阳,更别说江都还有着通贼的内奸在,一路回程能顺利才是怪事了的,为此,他不得不耍上一手金蝉脱壳的把戏,但却并不希望荆州水师遭到重创,哪怕早已有所安排,于临别之际,还是慎重再三地提醒了赵戈一番。
“大将军放心,末将知道该如何做的。”
听得张君武如此嘱咐,赵戈心中当即便是一暖,紧着应了一声,恭谨万分地便将张君武送下了船,片刻之后,只听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响起中,张君武一行五人已就此隐入了暗夜之中……
寿春,位于淮河以南,为淮河沿岸的最重要的渡口之一,距扬州五百余里,说起来是江都所能控制的极限,只是官府虽有,驻军却是几无,所谓的治安自然也就谈不上好,城里也就罢了,尽管那些差役们派不上啥大用处,可多少还算是能起个威慑作用,乱虽还是乱,终归有那么点秩序可言,至于城外么,那就当真是饿殍遍野,民不聊生,盗贼横行四乡八里,劫掠杀人之事在所每多,浑然没个消停的时候,当然了,不管怎么乱,也没哪股盗贼敢有胆子去抢纵马狂奔的张君武一行人等。
“大……哦,东家,前面就是保义镇,天色不早了,您看……”
初冬的天虽已是颇寒了,可纵马飞奔了一早,无论是人还是马,皆已是大汗淋漓了的,于遥遥望见前方的庄子时,策马奔驰在张君武身后的张磊略一加速,赶到了跟张君武并行的位置上,恭谨地请示了一句道。
“嗯,寻个店家打尖也罢。”
连赶了一天半的路,饶是张君武自幼打熬出来的好身子骨,也自不免稍有些疲了,更主要的是座下的战马已明显有些吃不住劲了,这一见日头已将近到了正午时分,张君武也自没打算再急赶,无可无不可地便允了张磊的提议。
“哟,几位客官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保义镇不大,也就只是一条主街数条横巷的小镇子而已,可却是北上寿春县城的必经之地,于太平年月里,镇上车水马龙不绝,往来客商无数,至于而今么,商旅早已断绝,有的只是四乡八里前来逃难的灾民,放眼望去,处处皆是衣衫褴褛之辈,毫无疑问,张君武一行人等虽只着便装,可个个身形彪悍,又是策马而行,在这等乱象中,着实是太显眼了些,这才刚到了镇上一家小酒铺前,立马便有一名店小二紧着迎上了前来,很是客气地招呼了一声。
“店家,来五斤卤牛肉,小菜随意上几碟,再来些包子馒头便好。”
面对着店小二的殷勤,张君武并未有甚动作,倒是张磊先下了马,抢上了前去,熟稔已极地便连点了几道菜。
“好叻,几位客官且请就座,菜就来,可须得上些酒水?”
小酒铺不大,店面更是狭小,内里就三张桌子,时值饭点,早坐满了人,也就店外还有两张空着,店小二殷勤地将几人引到了一张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桌子旁,笑容可掬地又探问了一句道。
“酒就不必了,菜上快点便好。”
军中汉子大多好酒,张磊也自不例外,只是眼下护送张君武的重任在身,他却是不敢大意了去,一边随口吩咐着,一边指挥几名同僚将战马栓在了店外的旗杆下。
“好叻,爷几个且稍候,小的这就给您们上菜去。”
酒铺靠的是酒水赚大钱,至于菜肴么,那都只是顺带的,赚头虽有,却并不太多,正因为此,见得张磊不点酒水,店小二显然是有些不甘的,只是见张君武等人皆身材高壮,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也自不敢多言罗唣,丢下句交待,便即转身回店内去了,不多会,便提溜着个大食盒子,将张磊所点之菜肴以及一大盆的包子馒头送了上来。
酒铺虽小,却是镇上唯一一家,周边等残羹剩饭的灾民自是不少,然则秩序倒是尚可,并无人敢拥上去乞讨,当然了,一双双望着满桌食物的眼皆是绿油油地,就跟一匹匹饿狼一般,在这等环境里用膳,自然不是件舒爽之事,纵使腹中早空,张君武也自有些食不知味,心下里满是怅然之情绪。
“娘,我饿,我饿……”
一派的噪杂中,一道略带嘶哑的童音之哭声突然传入了张君武的耳中,循声望将过去,入眼便见一三岁孩童正拉拽着一名面黄肌瘦的中年女子,嚎啕个不休,可一双眼却是死死地盯着桌子上那些菜肴。
“宝儿乖,一会就有吃的了,等几位爷用饱了,娘就去拿啊,乖宝儿,不哭了,不哭了啊。”
靠坐在墙角处的中年女子显然有病在身,面对着儿子的哭闹,有心而无力,只能是苦着脸地安抚着,奈何那小孩明显已是饿极了,又哪是那么容易能哄得住的,一直在哭闹个不休,直急得中年女子满头虚汗狂淌不止。
“嗯……张磊,去,点上一份同样的打包带走,这些都留下。”
望着眼前这一幕,张君武原本就不多的胃口登时便彻底没了,闷闷地长出了口大气,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了一句之后,便即从大盆里取了几个包子连同一大块卤牛肉一起放在了一个碟子中,起身走到了那名中年女子的面前,也没甚言语,仅仅只是弯腰将碟子放在了地上,而后便即转身行向了旗杆处。
“娘,肉、肉,我饿,唔、唔唔……”
一见到食物,小男孩的眼神登时便是一亮,一边嚷嚷着,一边可着劲地将食物往口中狂塞不已。
“多谢大爷恩赏,小妇人给您磕头了。”
见得张君武如此做派,中年女子先是一愣,可很快便醒过了神来,挣扎着跪了起来,重重地朝着张君武的背影磕了几个响头。
“启程!”
张君武并未去理会那名中年妇女的千恩万谢,也没在意诸多难民抢食他们一行人留在桌子上的吃食,待得张磊打包好食物之后,便即一扬鞭,策马沿着街道向镇尾方向疾驰了去,自是没注意到小酒铺店里一名正自独酌的中年道人望着其背影的眼神有些不对味。
“有趣,呵呵,有趣!”
张君武方才刚离开,那名中年道人也没再多逗留,但听其呵呵一笑,随手将已饮尽了的酒碗往桌面上一搁,施施然地便起了身,摇摇晃晃地行出了店门,脚下踉踉跄跄,看似缓步而行,可不经意间人便已走出了老远,只几步,便已消失得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