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手指细细描摹那几个字,缓缓道:“我也想你啊……”
这日谢初霁又来寻姜言意下棋,姜言意把自己给封朔写信询问的事告诉她后,谢初霁先是一怔,随即淡淡笑开:“我知晓他如今身份尴尬,他不想误了我,这才让身边的人一起做戏罢了。”
她捏着墨色棋子的手指,力道却大得骨节泛白。
谢初霁棋艺精湛,往常她和姜言意对弈,都是姜言意输多赢少,但今日谢初霁明显不在状态,竟让姜言意赢了好几句。
姜言意怕她受了刺激,担忧道:“你没事吧?”
谢初霁扶额,有些精神不济:“头昏沉沉的,许是昨晚着凉了。”
她身体不适,姜言意说帮她叫大夫也被谢初霁婉拒了,姜言意便没多留她,让她回家早些歇息。
五月的天暮色来得稍晚,谢初霁撑着一柄绘着寒梅的油纸伞走进细雨里,却并未归家,而是去了封府。
“请问池军师可在府上?”谢初霁面色有些苍白,眉眼间更显清冷。
池青在西州并无定居处,不是在军营,就是在封朔府上暂住。
自池青回西州后,谢初霁前来问过三五次了,门房依旧用之前的话回她:“姑娘,池军师在军营里,并不在府上。”
这次谢初霁没像前几次一样走开,反而问:“那他何时回来?”
门房有些为难,“这……池军师的行程,小人也不知啊。”
谢初霁福身做礼:“多谢,我在此处等他便是了。”
她撑着油纸伞在斜风细雨中一步步走下石阶,似一尊玉雕静静伫立在道旁,因着她容貌气度出众,路过的行人几乎都会多看她两眼。
门房看着站在石阶下的谢初霁,有些不忍,关上门后就去通报。
“池军师,那姑娘倔得很,一直站在门口不肯离去,这可如何是好?”
池青手中拿着一卷竹简,看了一眼窗外四合的暮色,道:“天黑前劝她归去。”
门房应声退下,池青再看手上的竹简时,却怎么也看不下去了,他烦躁把竹简扔到一旁,手轻轻按在肋下。
那里,有一道两指来宽的旧疤。
他垂下眸子掩住眼底翻涌的情绪:“我怎么可能是他。”
第136章
夜色逐渐变得厚重, 原先的牛毛细雨倒是越下越大了。
封府门前已经亮起了灯笼,昏黄的光照在油纸伞上,有种别样的凄冷。谢初霁面色苍白, 握着伞柄的手在冷风里微微颤抖。
门房关门前又看了谢初霁一眼, 有些不忍道:“姑娘,你回去吧, 池军师今晚真不回来。”
谢初霁在雨中站了太久,唇上也被冻得没多少血色, 她道:“他何时回来, 我等到何时就是了。”
“姑娘, 你何必这么倔呢?”门房话刚说一半, 却见谢初霁身形踉跄了一下,手中的油纸伞落到雨地里, 她整个人也晕倒在地。
“姑娘!”门房大惊失色。
姜言意刚用完晚膳,封府的下人就过来敲门,说是谢初霁晕倒在封府门口。
谢初霁在西州伶仃一人, 就是病了,也没个人照顾, 姜言意同她相熟, 封府的人才过来寻她。
“可找大夫了?”姜言意想到之前谢初霁同她下棋时的恍惚, 心知谢初霁去封府堵池青, 可能是想最后确认池青究竟是不是慕玄青。
“已派人去请了。”封府的下人如是道。
姜言意去隔壁时, 大夫还没来, 她便让郭大婶帮忙烧了热水, 拧了帕子先给谢初霁热敷。
“你这是何苦?”姜言意一边拧帕子一边叹息。
谢初霁病得迷迷糊糊的,睡也睡不安稳,哪怕闭着眼, 眼角也是湿的。
大夫来看过后,开了药,姜言意才想起问封府的下人:“池军师究竟在不在府上?”
封府的下人不敢欺瞒姜言意,却也不敢直接承认,支支吾吾的。
姜言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就道:“带我去见池军师。”
封府单独辟了一处院落给池青住,姜言意过去时,池青院子的灯还亮着,几个面生的将领从院中走出去,个个行色匆匆。
约莫是知道太皇太妃住府上,将领们对府上女眷都十分避讳,迎面碰上都低着头,不敢多看。
下人进去通报后,姜言意才进了院子。
池青似乎早有预料,见了第一句话便是:“楚姑娘是为了谢姑娘的事来的吧?”
他收敛了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样子,一时间倒叫姜言意有些陌生。
不过封朔都给了准话,姜言意也不再觉得池青就是他兄长。
想起谢初霁的样子,到底还是觉得心疼,她道:“谢姑娘是个长情的,她总觉得你是慕世子,长痛不如短痛,你且见她一面,把话说清楚,断了她的念想也好。”
池青扯了一下嘴角,“楚姑娘说的有理,我改日再会谢家姑娘。”
他都这样承诺了,姜言意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觉得他和谢初霁之间有些怪怪的。
姜言意离开后,池青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兀自出神。
他要如何见她?
当年慕武侯屡建奇功,被先帝猜忌,他和兄长一人锋芒毕露,承担所有的荣耀和风险,一人偷光养晦,假装纨绔成天斗鸡走狗营造不成器的假象。
菩提寺偶遇谢初霁被樊家小子欺负,他只能借用兄长的名义出手教训樊盛年。
为避免他的藏拙被发现,也为了谢初霁的名声着想,菩提寺的事被掩了下来。却还是有他救人的风声传入先帝耳中,慕家被猜忌更甚。
家中父母只得替兄长向谢家提亲,以求打消先帝的疑虑。
兄长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公子,谢初霁出了名的才貌双姝,乃世家子弟择妻的首选。
亲事一定下,几乎全天下都说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他那时只觉得谢初霁是个有意思的姑娘,在家族存亡的危机前,那一丝始于一面之缘的欣赏算什么?
对谢初霁的那一丝欣赏逐渐变成动容,是在慕家出事,兄长同谢家退婚后。
旁人都对慕家避之不及,唯恐惹祸上身。只有她,不管不顾扑过来,试图把慕家从泥沼中拉出来。
那时候谢初霁也像现在一样,等在慕家门前,求着要见慕玄青,兄长肩上扛着家族的重担,分不出一丝柔软来面对儿女私情。
他却是有些羡慕兄长的――有这样一个姑娘对他不离不弃,患难与共。
有了这份上心,此后就更容易注意到谢初霁。
但在兄长故去后,谢初霁却把他认成了兄长。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寄信给他,倔强又固执。
也是从那些信里,池青才得知,谢初霁对兄长如此钟情,起源于菩提寺那场搭救。
他不敢想象谢初霁知道当日救人的其实是自己会如何。
私心里或许奢望谢初霁能像喜欢兄长一样喜欢自己,但只要一想起为了家族惨死疆场的兄长,再念及自己对谢初霁的心思,池青就羞愧难当。
那是曾经和兄长订亲,得兄长敬重,最后兄长又为了护其周全才狠心远离的姑娘。
而且,英雄救美会成为一段佳话,痞子救美又算什么?
他不是兄长,身上没有那举世的赞誉和荣光,只是一个臭名昭著的纨绔。
若有姑娘被他救下,大抵是道一声谢后就极尽所能地同他撇清关系罢。
他不敢见谢初霁,是知道这真相对他们彼此来说都太过残忍。
相见不如不见。
谢初霁终究是强求来了自己一直追寻的答案。
雨后初晴的天,窗外草木苏荣,一片新绿。
二人为避嫌,选在了姜言意的如意楼见面。
谢初霁刚出病里,气色有些差,平日里一直素面朝天的人,也破天荒地忙上了回胭脂。
她喜欢下棋,走到哪儿都会带着自己的玲珑棋盘。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便是下棋能让人静心。
池青还没来,她自己同自己先对弈了一局,但显然下得并不合她心意,谢初霁眉头一直轻蹙着。
包间的房门“吱呀”一声轻响的时候,谢初霁手中刚落下一枚棋子,她心跳也跟着加快了不少。
抬头看到那张清隽俊秀的脸,谢初霁一句话没说出口,眼泪就先流下来了。
池青没落座,而是走到窗边,有些懒散地靠窗站着,用平静的语气说出那个残忍的事实:“听闻谢姑娘找我,是想确认我究竟是不是我兄长。那我今日便告诉谢姑娘,我不是,谢姑娘认错了人。”
谢初霁攥着棋子的手发紧,她嗓音有些颤抖地道:“你肋下,有没有一道刀疤?”
“有,可不就是当年在菩提寺拜谢姑娘所赐?”池青语调懒洋洋的,一如当年在菩提寺初遇同谢初霁说话的语气。
谢初霁眼中刚升起一点希翼,就听池青道:“我在京城名声有多不好,想来谢姑娘也有所耳闻,当日我不借用家兄的名义,怕吓不退樊家小子。”
原来自己追寻了这么久的真相竟是如此。
哪怕上了胭脂,谢初霁脸色还是明显地苍白了下来。
池青没忍心看,把目光转向窗外,用故作轻松的语气道:“家兄在世时,一直都希望谢姑娘此生安乐无忧,家兄故去多时,还望谢姑娘节哀才是。”
谢初霁眼眶慢慢红了,一瞬不瞬看着池青的侧影,问:“你呢?”
“他望我安乐无忧,你呢?”
房间里静默无声,呼吸声和因为哽咽而轻微的吸气声都清晰可闻。
池青脊背僵硬了一瞬,片刻后才道:“我自也盼着谢姑娘安乐无忧,一世长欢。”
*
池青离开如意楼后,姜言意才上去看谢初霁。
谢初霁她一手执黑子,一手执白子,继续破先前下到一半的残局,眼眶被泪意浸得通红,却倔强地没肯掉一滴泪。
姜言意没出声,就在一旁坐着静静陪她。
等谢初霁下完了这局棋,姜言意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谢初霁自己就道:“听说你店里推出了一种能辣得人哭的锅子,今儿贪嘴,倒是想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