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真的不太理解这种事情的,为什么到了过年就一定要吃好穿好呢?难道平时喜欢就不可以吃好的、穿新衣服了吗?又或者即便过年吃好穿好,求个好意头,来年就真的能够如愿以偿吗?
左不过是些自我欺骗罢了,既然是假话,又何必太当真?
团圆?
她的眼神微微有些暗淡。
白星正胡思乱想时,忽然隐约听到一阵叫卖声:
“蜂蜜,野蜂蜜,换野蜂蜜啦!”
“麦子豆子大米!粗粮细粮银子铜板,换野蜂蜜啦!”
蜂蜜!甜甜的蜂蜜!
她的眼睛嗖一下就瞪圆了,转过脸去看孟阳,“蜂蜜!”
“啊?”孟阳嘴巴里还咬着半块糍粑,闻言愣了下,不明就里的挠挠头,“街上卖的恐怕不多呢。”
要问市面上什么吃食最值钱,几乎所有人都会脱口而出:甜食!
只要是带点甜味的,不管是糖水、蜜饯还是冰糖果子,都无一例外的价格高昂。
其中蜂蜜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春夏季节繁花盛开,蜜蜂们辛勤酿造,市面上确实有不少卖蜂蜜的,价格也相对实惠。但现在已是寒冬,养蜂人和蜜蜂也开始猫冬,店铺和个人手里攒的蜂蜜,要么自己留着吃,要么是做买卖的原料,很少单独对外出售。
尤其像桃花镇这种小地方,冬半年在店铺里几乎看不到蜂蜜的影子。
白星摇头,“外面有人在叫卖。”
“真的么?”孟阳对她的耳力深信不疑,当即一阵疯狂咀嚼,把口中的糍粑吞咽下去,一抹嘴,“不如我们去买一些来夹糍粑吧!”
蜂蜜可以做好多点心呢,就连烤肉时刷上一点,也会滋味翻倍……
哪怕就是什么都不干,单纯泡水喝也甜呐!
等到两人出门时,叫卖声已经快来到王大娘那排房子。中间不时有人探头询问,但叫卖声都没有停留太久,说明几乎没有人买。
“呦,阳仔和星星也出来买蜂蜜啊!”好几天不出门的王大娘往那边瞅了一眼,笑着跟他们寒暄道。
“是呀,”孟阳带着白星朝她行了个晚辈礼,“就是不知道怎么换。”
正常市面流通货币虽以铜板和碎银为主,但在底层村镇的小规模私人交易中,以物换物仍旧占据主导地位。因为对绝大多数百姓而言,卖了钱就是为了买粮食的,与其再去多倒一遍手,倒不如直接就换了粮食来吃,省心又省事。
王大娘也在琢磨这个事儿呢。
若是实惠些就好了。家里有了产妇和新生儿,火炕难免烧得旺了些,几个大人就有点喉咙不痛快,时常咳嗽,若能买些蜂蜜泡水喝也是好的。
很快,那叫卖声越走越近,几人定睛一看,见来人是个刚20岁出头的年轻媳妇,年下里也穿着一件旧棉袄,一张脸冻得通红,呼吸间喷出浓重的白汽。
她的背后绑着一只襁褓,最顶端折叠过来的被角随着脚步不断起伏,时不时露出里面一张粉白的小脸。
是个婴孩。
寒冬腊月走街串巷做买卖的,竟是个年轻的母亲。
“蜂蜜,野蜂蜜,换野蜂蜜啦!”
“麦子豆子大米!粗粮细粮银子铜板,换野蜂蜜啦!”
她大声叫卖着。
见有人站在门口张望,那女子立刻将饱含期望的目光投过来。
王大娘刚当了奶奶,最见不得这种,当即叹了口气,很是心疼的朝她招招手:“闺女,来这儿。”
那女子巴不得一声,立刻挑着担子上前,怯怯地问道:“大娘,您要买蜂蜜吗?便宜的,给钱也行,换粮食也成。”
她似乎不常干这个营生,看上去很有些腼腆,一只手一直停在后面,不时拍打一下襁褓中不住蹬腿的婴儿。
王大娘拉着她往日头影儿里走了走,“闺女,来这儿,这儿暖和。”
说完,还习惯性地往她背上瞧了眼,“是个男伢子吧,还这么小呢,几个月啦?怎么舍得把他带出来?”
不问倒罢了,一问,那女人就微微红了眼眶。
“九个月了,我男人前些日子上山砍柴时摔断了腿,看病抓药把家底都要掏空了,实在是没法子……
也是老天给条活路,前儿我偶然间发现了这个野蜂窝,想着弄来换点钱。”
她这么一说,其余三人就都明白了。
九个月的婴孩还没断奶呢,偏她男人又断了腿,要出门讨生活,不带着怎么能行呢?
孟阳就道:“嫂子,您的蜂蜜怎么卖呢?”
他已决定,不管这蜂蜜成色如何,都要全部买下,好叫着母子赶紧拿钱回家,不要继续在寒风中受苦。
那女人立刻放下挑着的桶,搓了搓青紫交加的手,打开盖子,有些不安的道:“你们随便看着给些吧……”
桶盖子刚一打开,三人就立刻明白她为什么不去那些店铺里卖了:因为桶里装的并非市面上常见的已经摇好的蜂蜜,而是一个完整的野蜂巢。
王大娘也是意外,又看她手上被蜜蜂叮起来的几个红肿的包,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唉,真是难为你了。”
除非养蜂人,一般小型店铺和百姓手中并没有可以处理蜂巢的摇桶,若直接买了蜂巢来,一来根本刮不干净,二来里面有许多杂质,处理起来费时费力,就为这么点儿甜嘴儿的东西?还不够折腾的。
这也是为什么店铺和前面几个问的人家都没有出手的缘故。
穷老百姓家,谁赚钱也不容易,若咬牙花一大笔钱买个蜂蜜,却只能吃一半,谁甘心呢?
见他们人面露难色,那女人顿时一阵绝望。
她却也不以自己的悲惨经历强买强卖,只默默挑起担子,准备离去。
可是,可是接下来应该到哪里去呢?
她自己也清楚,这样的蜂蜜正常价格确实很难卖出去,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若要她一二百文就贱卖了,这会儿也实在舍不得。
原本家里有几亩薄田,男人闲时还会打柴,一天怎么都能有二三十个铜板的收入,日子也很过得去。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前几天突降大雪,道路湿滑难行,她男人舍不得一天几十个铜板的进项,强撑着去打柴,结果不慎摔断腿。
都说没什么别没钱,有什么别有病,当真是这个道理。伤筋动骨一百天,光是看病吃药就把他们前几年的好不容易攒下的积蓄掏了个七七/八八……
大夫也说了,她男人年轻底子好,吃些好的,养两个月也就行了。可,可去哪里弄钱呢?
天气很冷,大街上并没有什么人,女人可以从这里一直看到前面酒楼旁边挂着的大红灯笼。鲜红的颜色耀眼夺目,可她却觉满腹悲凉,根本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来买我的野蜂蜜啊?
“闺女,”却听刚才那位老太太忽然道,“给我来这一块。”
女人一愣,难以置信的回过头去,“您,您要买?”
王大娘点点头,用手指划出来大约四分之一的大小,“就要这些吧,你等等我进去拿盆。”
她倒是有心帮衬,奈何家里新添了人口,又要预备来年春耕,并没有太多闲钱,买这点已经是尽力了。
女人感激不已,小心地切下,连底下漏的蜂蜜也一并刮了进去。
王大娘跟她商议好价格,又额外多给了几个铜板,“要不进去歇歇?”
她肯买蜂蜜,女人已经感激不尽,哪里还好意思奢求其他?于是连连摆手,又急匆匆跟着孟阳和白星去他们门口交割。
白星本就不在乎这点钱,孟阳也有心照顾,便说都要了,惹得那女人当场掉下泪来,一叠声的说着谢谢。
孟阳直接提着装有蜂巢的桶回屋,准备倒腾到自己的盆里,顺便再帮她把桶刷了。
而恰在此时,那女人背后的婴孩突然大声啼哭起来。
她慌忙去哄,却怎么样也止不住哭声,急得不得了。
说来,她在几年前也还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呢,如今头一回当娘,好多事情不懂。此时人生地不熟,孩子又闹腾,又是委屈又是无助,眼泪都要下来了。
生活怎么这么难啊!
孟阳就善意提醒道:“恐怕不是尿了,就是饿了。”
经他提醒,那女人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眼底渐渐涨起水光,喃喃着说不出话来。
她简直有点后悔,后悔刚才没有答应那位大娘的邀请了。这寒风四起的大街上,可如何是好?
“进来吧。”一直没做声的白星忽然道。
女人犹豫了下,到底是被儿子哭得难过,一边道谢,一边红着脸进去了。
孟阳见状,这才回到自己那边。
小院是两进的,推开大门左手边就是马厩,阿灰正在里面探头探脑,见小主人领了一个陌生女人进来十分好奇,努力把长脖子探出来瞧。
哎呀,人,活人,声音好大的活人!
白星顺手摸了摸它的脑袋,被舔了几下。
“姑娘,我就在这儿就行。”那女人十分惶恐,死活不肯往里走,指着马厩对面的柴房道。
她本以为这对男女是年轻小夫妻,如今看来竟是错怪了,既如此,自己怎好去人家姑娘的闺房里折腾呢?
白星不大爱跟人叨扯这些,左右柴房里也有一套旧桌椅,也就随她去了。
过了会儿,她端着一碗热水去而复返,“喝吧。”
这女人的嘴唇都干裂了,一张嘴渗出细细密密的血珠,恐怕一大早滴水未进就出门了。当娘的都撑不住,又该如何喂养小宝宝呢?
那女人嘴唇蠕动两下,飞快地掉了两滴泪,果然端起碗来将热水一饮而尽,又掀起衣裳来奶孩子。
白星对幼崽有种天然的好奇心,忍不住低头去看,就见他虎头虎脑十分可爱,身上的小衣服也针脚细密,显然是个被父母疼爱着长大的孩子。
虽然现在他们家很穷,但他有爹也有娘,娘宁肯冒着被蜜蜂蛰的风险,寒冬腊月顶着大风走街串巷卖野蜂蜜,也不丢弃他……
她隐约有那么一点点羡慕。
过了会儿,孟阳在外面敲门,“白姑娘,白姑娘,你出来下!”
白星走出去,就见孟阳手里托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牛骨汤面,低声道:“才刚我听她隐约是北村口音,那里距此地可有三十多里呢,必然是空腹出来的。正好晌午我想做花卷,和了面,就临时擀了点面……她是个喂养婴孩的女子,我不便进去,劳烦你帮忙转交。”
白星多瞧了他几眼,点点头,果然接了面进去,直接摆在那女人面前,“吃吧。”
这书生,当真心细如发。
这一大碗面刚端进来就觉肉香扑鼻引人垂涎,浓白的汤上又浮着几点油花……
这,这莫不是肉汤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