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萧叡,你带她过来作什么?”
再是皇上的声音:“她怀了身孕,不是我的,在宫中没有活路,把她送回家去,她父母也决计不会容得下她,前后都是死路……”
女人问:“那关我什么事?”
皇上说:“我要是杀了她,你一定会觉得我残忍暴虐,我想了想,觉得下不了手。”
女人答:“我可不管。”
说完,随着远去的脚步声,她的声音也渐渐轻了,皇上似乎也跟着走了。
萧叡一言不发地跟在秦月身后,走远了,进了另个屋子,他才踟蹰地说:“我一见她,就想到你十八岁时怀着我的孩子……”
秦月道:“我早说了,怀袖死了,不必提那些事。我最厌恶你这样装模作样,一看就恶心。”她说得堪称恶毒,萧叡却面不改色,他闭上嘴。
萧叡苦笑地说:“朕的皇后去世时,何妃曾为皇后仗义执言,朕才想对她网开一面。”
“她肚中孩儿的父亲负心薄情,她一心寻思……”
秦月奇怪:“你为何觉得我会管她,我是那种好人吗?再说了,当年我和她也不对付。她不是礼佛吗?你不如找个师太开导她,杀生,且是杀自己的亲生骨肉,按照佛法得下地狱吧?”
萧叡说:“那我让人找一家尼姑庵,改日安置她。”
秦月讥讽他:“你以为尼姑庵是什么好地方?无钱无靠山的女人住进去,要一辈子吃苦,你以为她是我这种当奴婢的苦出身吗?她这种养尊处优的贵女,怕是撑不过半个月,到时生不如死。”
萧叡心想,怀袖倒是老样子,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再良善不过了。
两人话赶话吵嘴吵得厉害,萧叡不耻下问:“那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秦月方才有空嘲笑:“你别把事儿给我,我不帮你干活。谁让你收了那么多女人,宠幸不过来,活该被人戴绿帽。”
萧叡觉得自己挺贱的,被她笑话,反而高兴终于让她笑了笑,说:“我几年没进后宫……”
秦月说:“你有娇滴滴的新人,自然腻了旧的女人。”
“你说那几个长得像你的女人?”萧叡道,“我也没碰过,个个都是处子。她们出现得太巧,朕怀疑是别有用心的探子,才留在那的。”
萧叡越说,秦月就越来气:“你这是什么意思?装什么坚贞不渝?是在说我不知好歹吗?我不信浪子回头,只有狗改不了吃屎。”
萧叡:“……”
两人这正在吵,看守何妃的侍卫前来禀告,说何妃又晕过去了。
秦月气得要死,还叫了大夫过去给何妃看病。萧叡借口要上朝,先回宫去了。
亥时。天已亮了。
何妃转醒过来,她见一个陌生女人坐在自己床头。
秦月特意易容,不想以真面目示人,见她醒了,没好气地说:“吃药。”
何妃也不问,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秦月冷不丁地说:“何必为了个男人寻死觅活,你既有胆子给皇帝戴绿帽,怎么没胆子出外生活?”
何妃觉得耳鼓仿佛被刺了一下,原本死灰般的生志渐渐活了一些,过了良久才哑声说:“我厌恶那男人,不想为他生孩子,又觉得自己愚蠢,既然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喜欢上不值得托付的男人。”
秦月问:“为什么女人生孩子就必须是为了哪个男人生呢?”
何妃心神一震,她张了张嘴,一时间答不上话。
萧叡下午又来了一趟。
秦月不想见他,问:“宁宁呢?”
萧叡想了想,实言以告:“我本来想撒谎说些好听的话哄你,但你大概会更生气。宁宁怕我又把她丢在这不要她,我怎么骗都不肯来。”
她的宝贝女儿差点哭了。
可他这样说完,他心爱的小姑娘又差点被他弄哭。
萧叡一颗心碎了又碎,快碎不过来了。
他只得硬着头皮说:“宁宁很乖的,在复哥儿治好病之前还有好几个月,我多劝劝她,让她跟你相处,她就知道你的好了,比我好多了,你不要着急……”
秦月亲眼,别过脸,她事事好强,但凡下定决心要做什么,就没有做不到的,唯独在儿女之事上,不尽如人意。在此事上,她就是费尽心机也无济于事。
复哥儿的病是她无意中害的,她虽没言明,其实内心不是没有责备自己。
只是在旁人面前,她是大当家,所有人都要靠她支应,她得是最坚强的那个,也不能怪到哪个人身上。
但是萧叡不同,萧叡她可以骂。
她既恨这个男人厌恶这个男人,可从某种意义上,他们却又是共犯。在有几件事上,只有他们彼此,可以毫无伪装地相互指责。
她咬着牙,想要做出一番事业保护自己,还得照顾复哥儿,就算复哥儿太乖,他的病就像是一把刀一直悬在她头上,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她的压力就不大吗?
复哥儿不是没有病重过,她夜里都不敢睡深,过了一会儿就要给孩子探探鼻息,怕他睡着睡着就被阎王老爷带走了。
她又生气又委屈,压着泪意,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刀锋锐利:“别和我说复哥儿,就算有你的血做药引子,大夫也说他不一定能救得回来!只能尽人事,听天意。”
“若是复哥儿死了,宁宁也不要我,那我该如何是好?”
“我本来不想生孩子,都是你哄骗我生的。”
“你们萧家先害死我的至亲,又让我有了骨肉亲人,如今再次让我一个个失去吗?”
第122章
皇家之人自古以来就少有团圆美满, 父子相残,兄弟阋墙,鲜少有人善终。
原本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身陷诅咒, 是他非要把怀袖拉进来,还自以为是分享荣华富贵, 要怀袖对他感恩戴德。
“那也是我的孩子。”萧叡的声音响在这空荡的屋里, 仿佛飘在半空, 不落地,“我也心疼。”
“我自幼无母,亦无父亲看重, 兄弟猜忌。就只曾经拥有过你, 和我们的孩子。等以后宁宁跟你走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会说服宁宁答应的。”
萧叡突然挺想去找皇叔说说话,但是皇叔云游四海去了。刚登基时, 他还曾经鄙夷过皇叔,皇叔离皇位比他更近, 却拱手让出大好河山, 还受制于人。现在只想,子非鱼, 安知鱼之乐。
秦月匀过气来,到底也只落了一滴泪, 就回过神来,不愿再在萧叡面前被砍笑话, 冷酷道:“别跟我装可怜, 你是皇帝,你拥有后宫佳丽三千,你想要孩子的话, 你尽可以有,你并不缺。”
萧叡:“那是皇帝有的,不是我。”
秦月:“您就是皇帝,何必把两个身份分得那么清?您既有了天下大家,就别得陇望蜀还想要小家了。陛下。”
萧叡见她厌恶又不耐烦,不再多舌,他想了想,错开话题,问:“我能去看看复哥儿吗?”
补充说:“我不会告诉他我是谁。你放心。我就看一眼。”
秦月没有马上答应,过了片刻,她才没好气地说:“……他只要你是他父亲,那孩子很聪明。”
萧叡问:“意思是我可以去看他了吗?”
秦月说:“但我先前骗过他,我骗他说他爹死了,还说他爹是个大英雄。他说不定活不久了,我们要吵也别在他面前吵,你待他好些。”
萧叡只在心底想,我哪敢挑架,如今不都是你骂我,我乖乖挨骂吗?唉。
复哥儿还在睡觉。
秦月领他进屋,转身走了。
萧叡站在床边,看着孩子的睡脸,不忍心叫醒他,自己搬来凳子,在床边坐下。就算不能跟他说话,在这儿看看也挺好。
他忽地想,冥冥之中果然有报应循环,他小时候父皇不爱管他,总想着以后若是他有了儿子,一定要亲手抚养,结果复哥儿也是个没父亲的孩子。
复哥儿隐约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迷迷糊糊地醒来,睁开眼睛瞧见一个相貌陌生的男人坐在他的床头。
复哥儿慢悠悠地认出这个人是谁,一双墨黑的眸子安安静静地瞅着萧叡,父子俩无声地对望彼此。
萧叡说:“你娘答应我可以来陪陪你。”
复哥儿犹豫了一下,问:“你是我的爹爹吗?”
萧叡点了下头。
复哥儿垂下眼睫,又抬起,用全新的目光注视萧叡,像是想通了什么一直很困惑他的事情:“我娘不爱提起你,有次我问她,她跟我说我爹打仗死了,还跟我说爹爹是个大英雄。”
萧叡好生心酸,原来怀袖还会说他的好话,他伸出手,摸了摸复哥儿的头,这孩子一直生病,头发丝发黄细软:“爹爹会想办法给你治病的。”
复哥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他坐起身来。
萧叡问:“怎么了?想喝水吗?”
复哥儿看了一眼透过屏风透出来的娘亲的身影,摇了摇头,再转向他,对他招了招手:“你可不可以过来一下。”
萧叡走过去,复哥儿又拉他袖子,他低下头。
复哥儿在他耳边小声地说:“要是我死了,你想办法哄哄我娘好不好?她有时候怕我死掉,夜里会偷偷哭。她以为我不知道的。”
我也想啊。萧叡心道,可你娘早就不喜欢我了,我和她说话,只会惹她生气难过。
萧叡正打算先答应下来,哄孩子嘛。
复哥儿犹豫道:“……我觉得我有见过你。”
萧叡笑了下:“我们是在临安见过。”
复哥儿还是摇头:“不是……是在更早之前,在梦里,我做过一个梦,梦里见到你躺在床上,肚子上好长一道伤口,快要死掉了,后来好像又救活了。”
萧叡怔忡,渐渐敛起笑意。
难怪。
难怪怀袖给他取名叫复哥儿。
萧叡压低声音问他:“这话你跟你娘说过吗?”
“没有。”复哥儿答,“我娘都和我说你死掉了。她骗我就是为了让我相信我,我不拆穿她,她才高兴啊。”
他说得理所当然,倒显得萧叡像是个傻子似的。
萧叡心情复杂,连个小孩子都比他会哄袖袖开心。
萧叡对他说:“你安心治病,你能好好活下来,你娘最高兴。别整日想着死掉以后要怎样。”
这么小的一个小毛孩子奶声奶气又无比郑重地说:“等我死了就来不及了,这叫未雨绸缪。”
萧叡又好气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