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大夫心情复杂、满腹郁闷地上楼了, 他也不知道在今天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去管女儿、说儿子。
女儿今天是受了大委屈了, 自己中午回来吃饭, 看到女儿双手仍被缚在后面。自己那“良心”不怎么地的媳妇、豆豆的后妈, 口口声声地说要让自己看看罗主任是怎么报复孩子的,在劝架的石主任老伴儿、李敏的父母亲等人拉走罗家母女后, 她一直没有给豆豆解开双手。
就那么任由豆豆双手被缚地站在窗前。
看看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m的,这糟心媳妇还想就这么带着豆豆去医院。要不是大雪天绑着手不好穿衣服,再加上女儿也极力反抗这样去医院, 她就要带着这样的窦豆去医院找自己了。
窦大夫先给女儿松绑, 然后问明白事情的起因。看着恶狠狠看着后妈、还要报复罗家母女的女儿, 他心里想起的是前妻离婚时的仇恨眼神、和女儿如今的眼神是一样的。
前妻的讥笑还有那恶毒的诅咒,又浮现在眼前了——
“奸夫淫妇,我就等着看你们窦家的报应。儿子怎么了,那些杀人犯哪个小时候不是被寄予了传宗接代厚望的。”
“亏你还是个大学生呢, 光男人就能生出孩子了?你们家这么不看重女儿, 有本事将来别娶媳妇。”
“我告诉你窦文昌, 你要是敢亏待了豆豆,我就在省院闹得你身败名裂, 把你们俩值班时滚到一起的证据扬给所有人。”
前妻在离婚的时候执意不要女儿, “豆豆已经记事儿了, 我就让她跟着你这个做父亲的,让你从此在她跟前没脸提起仁义礼智信, 没脸谈什么是非和对错。”
“我就要她跟后妈吵嘴打架。你俩敢打她一下, 她就绝对会掐你的心肝宝贝儿子两下。没有你儿子, 她有疼爱她的爸爸妈妈、有属于自己的家。”
前妻净身出户,然后不用再付抚养费。这也是豆豆和后妈硬梗脖的一个理由:“我妈给了钱。你不做饭没人请你来。我妈做饭比你好吃。”
前妻迅速换了工作单位,再就没朝面。干脆利落地当八年的婚姻没有过。可是她对豆豆的蛊惑和对自己的报复,却绵延在自己生活的每一天里。
窦大夫这些年每逢知道女儿“使坏”的时候,常常会有一种恍惚感。他总想不透从小玉雪可爱的乖女儿,是怎么能够狠心下手把亲弟弟的小脸掐青的。没满月就开始掐。而她还不朝隐蔽的地方下手,就明晃晃地让弟弟带着脸上的青紫给后妈看。
还有女儿在学校里跟同学打架,也是专朝脸上下手。真是无论女孩子还是男孩子,各个都绕着他家的豆豆走。也就是罗天那生冷不忌的,敢跟豆豆较量。
……
他不是舍不得打女儿,也不是不想通过棍棒教育纠正长女的恶劣行为。可是屡教屡不改,越打她她对弟弟的仇视越大、下手越狠。
打没用,只能语言教育。那更是丁点儿用都没有。
想送去父母那边,大哥大嫂拒绝留下孩子,每个月给多少钱都不行。“父母跟我们过,就得听我们的。再说你家这孩子,看人的眼光太渗人了,眼里全是仇恨。早点儿给她妈送去吧。”
送去过,可是没几天就被送回来。
那孩子看谁都是仇恨的眼光,对同母异父的弟弟一样下得了狠手地整治。亲妈本就不想见她、不想见有任何窦家血缘的人,闹了那么一次后,再也不接他的电话了。唯留下送回孩子的话,经常在他耳边回荡:“我看到她就想起你窦家血脉里的恶心。你们窦家的骨血你们窦家自己养。”
然后再不给他有任何送孩子过去的可能。
……
好容易因为买房子的事儿,全家消停了大半年,姐弟俩也处得真像姐弟俩了。窦大夫回忆去年十一前的那些日子,简直是自己再婚后最幸福的时光。可是随着“十一”那事儿,唉,什么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什么清官难断家务事等,瞬间涌进了他的脑海。
儿子是淘气了点儿,但是小小子拽拽小闺女的辫子,不是很常见的事儿嘛。把全院几百号的男人都拉出来问问,有几个小时候没这么顽皮过。
李敏也是多事儿。她不插手那至于罗英被抓伤,自家好容易和谐起来的气氛也被破坏了。
窦大夫慢慢地往四楼上,想起闺女额头的那块疤,心疼、恼恨就抑制不住。归根到底还是王大夫惹了那祸害。他好好的跟杨卫华过日子,在他那边的主治医师楼住着,那有后来的这么多事儿。当谁都看不出来那是个足月出生的孩子啊!
可怜自己硬气了半辈子,第一次栽倒在“无后”上;等想尽办法有了儿子,终于可以挺胸抬头回家、不用再听那些“绝后”的堵心话了,又眼看着儿子多年来在亲妈和姐姐的争斗里,成为他姐姐撒气的对象。
窦大夫一直觉得全省院最难的就是自己了。可是从罗家出来,他觉得杨卫国比自己还难,上门女婿那是那么好做的。只看杨卫国与自己说话都要看看罗家的人在不在,他想管教女儿的心思反而变淡了。
泼辣就泼辣了。自己上进、闺女上进,大不了以后前面学严小芬、后面学罗英,给闺女找个变相的上门女婿。
省院变相的上门女婿还少了!像罗英这样活着,不是比那些家里和工作两头忙、两头都不站上风的一般女人强?
*
“你跟罗家讲出什么道理了?”窦大夫一进门,他媳妇就迎上来问。
“罗家人啊,我没见着。杨卫国做了一天手术才回家。”铩羽而归的结果,让窦大夫觉得在媳妇和儿女面前很没面子。
“杨大夫怎么说?他能管罗主任?”女人带了一点点的期望问。
“他?说句话都要朝里屋看看呢。”窦大夫不由就带出来一点儿同情和鄙夷之色。“上门女婿那是那么好当的。”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就这么地吧。”窦大夫有气无力地回答。
“什么?就这么地了?”女人立即提高了声音很不满地问。“你被人家打上门了,你媳妇、儿子、闺女受了委屈,你就这么地了?”
“那你说我怎么跟杨卫国掰扯这事儿?你爸上回有病就找杨卫国做得手术,术后人家待你爸爸怎么样,你都看在眼里呢。你要我因为这次的事儿跟他翻脸吗?你确定你爸以后再不用求人了?”
“我爸那前列腺不是切除了嘛。”女人的声气弱了下去。
“你姨夫呢?不也是老杨帮着做手术的。你能保证你家男的以后都没泌尿外科的毛病了?从此不找杨卫国帮忙了?”窦大夫也窝火呢。
女人呐呐说不出话。
“行了,这事儿就这么地吧。豆豆,小钢,你俩也别偷听了,你俩给我出来。”窦大夫的心气很不顺,他的心气也通过语调表达出来了。
俩孩子乖乖地出来了。
“豆豆,你今天护着弟弟做得很对。小钢,你护着你妈妈做得也很对。但是吧,你爸没能耐,不是省院的院长,那罗主任没任何办法。唉,没办法把罗主任从省院撵走、也办法开除她。”窦大夫说着突然灵机一动,他接着说道:“你俩好好学习。罗主任是医大毕业的,你俩要是能考上北医,北医比医大强比医大厉害,就能把罗主任从省院撵走、甚至开除她了。”
他儿子尚小,不怎么明白。但他女儿已经上了初一,觉得父亲的话好像不怎么对。但是窦大夫看着儿子跃跃欲试的样子就说:“你俩可不能说出去啊。万一罗天也考上北医了,你俩就不好撵走她妈妈、也不好开除她妈妈了。明白吗?不能给任何人知道了。”
儿子狂点头,女儿迟疑着想开口向父亲问个明白,却不料瞧见后妈搂着弟弟鄙视自己的那一眼,说的那话简直让人不能忍:“北医可不是好考的,那得是年级前几名的。”
窦豆的成绩在班级是中游,她这时已经知道成绩的重要性和成绩能带来的荣誉了。她顿时没了说话的欲望,耷拉着小脸转身回房间了。
“老窦,你看看豆豆,你看看她,这大过年的给我摆脸子。”女人趁机挑事儿。“我一天到晚伺候她吃喝穿戴,末了过年还要看她脸子。我为了谁啊?”
“行啦。”窦大夫知道自己不能支持媳妇含沙射影的说话方式,不然女儿又得对儿子下手。好容易和谐起来的家庭,又得天天鬼哭狼嚎、吵吵闹闹的。他见媳妇儿不服气,便压低声音提醒她:“豆豆现在可把小钢当弟弟看。你要招惹她起了心、再去欺负儿子吗?鸡飞狗跳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啊,啊?”
窦大夫这么说话,让女人也想起一年多以前的日子来。鉴于自己和丈夫都要倒班,那是怎么也防不住继女对儿子下手的。故两口子早已达成共识了,那便是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去招惹豆豆。
因为你说她一句,她转头就能掐窦钢一把。你打她一下,她开始还背着大人打窦钢两下,后来发展到当着后妈的面,就去打窦钢两下三下……
做父母的,哪怕是后妈,也不能一下子把她打死吧。
所以女人气得咬唇,还是得放过继女摔脸子的行为不再追究,说到底还是还是省院这个国家工作单位,限制住了他们的行动。搁农村,谁家的姑娘敢跟后妈这么横?
但她心里窝着的那股气,她不想就这么算了:“我明天去找唐书记去。”
“随你了。儿子,去把你的寒假作业拿给爸爸看看。想考个好大学,那得从小就是班级的第一。”
*
罗主任等窦大夫走了以后,把女儿的寒假作业都看完了才出屋,却发现杨大夫已经躺在长沙发上蜷腿睡着了。
“老杨,起来回屋睡,别这么睡感冒了。”罗英走过去推推他。
杨大夫吭叽了一声没动。再推,就说:“累了,你让我歇会儿再回屋。”
罗英没办法,回屋拿了一床毛毯给杨大夫盖上,仔仔细细地把边角都掖严实了,又把他的大羽绒服压在了上面。关了日光灯,只留了进门玄关处的小灯照亮,回去自己的卧房了。
今天早晨是母亲好趣,也不问李敏哥哥是什么事儿,就跟着人家往外走。自己怕老太太磕着碰着,不得不跟上去。这李家也是的了,难道忘记去年十一自己被窦家闺女抓伤了?还是认定自己是喜欢管闲事的人了?
等到楼上了,却没见到潘志。只有石主任端庄文雅的老伴儿,在慢慢地劝说窦大夫媳妇呢。可是自己那亲娘,听了一会儿就跟窦大夫媳妇掰扯开来。唉,拦都拦不住。叫罗主任说跟窦家那糊涂蛋有什么好掰扯了,潘志也孬,昨晚就应该学罗天那样上门,扇几个耳光什么都解决了——
还用今天来说这些废话。
说着说着呢,窦家的儿子和闺女就全冲老太太来了。亏得李敏他哥手快,不然还不得撞着老太太了……
今晚老太太早早把老头拽回房间,那不是熄灯睡觉,那是跟自己怄气呢。也不知道老太太为什么看人争犟起来,她就那么兴奋,不让她掺和吧,说了几句还生气了。
罗主任想及父亲也是不赞成自己立即与亲妈辩驳的态度,扫雪回来就闷闷地躲在女儿的房里。她思来想去的,决定明天下班回来,就和亲妈好好掰扯掰扯该怎么与窦家相处的事儿。
敬而远之,方为上策。
*
潘志带着满身的疲惫却抑制不住欢欣和兴奋地往家走。今天的这三台手术,都令他获益匪浅。他要趁着尚清楚记着的时候,把这些重点、要点都写下来。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初中老师的话,时时刻刻被他记在心里、落实在行动上。时不时地翻开一遍工作笔记,不仅是温故知新,还往往能为自己拓展思路、令自己从新的角度思考问题,为临床患者出现的新难题,提供很好的方向。
可他拉开自己的家门,站在玄关处,就听到头顶还是轱辘持续不断响来响去的声音。他刚才的兴奋和激动立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气愤。他气得俊脸变色,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暗暗地说这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彩虹儿,小艳。”没有回答。潘志立即就慌了。别是她和小艳上去讲理去了……老天,那家的闺女、儿子可不是什么老实qie儿。
潘志在自家屋子里喊了几声,洞开的几个房间门里没有丝毫的回应。他退后一步,将才关上的大门再打开、提高声音又喊了几句:“彩虹儿,彩虹儿。小艳,小艳。”他的心随着没有回应提溜起来了,那慌慌的感觉简直像有一个大手要捏碎他的心脏。
李敏家的屋门打开了。小艳探头出来招呼他:“潘叔,我和虹姨都在敏姨家呢。”
潘志的一颗心立即就落回到原处。他长出了一口气,锁上自己的家门往李敏家走过去。
“李叔和梁姨还没休息吗?”潘志把李敏家的门拉开。小艳笑眯眯地示意他换上他自己的拖鞋。
厅里安安静静的,与自家的区别?没什么区别。彩虹儿安安静静地坐在餐桌边看书,小艳练字的纸本、笔放在桌子的一角,另一角是自己惯常使用的那些东西。
潘志一度以为自己刚才是错打开了李敏家的家门、才没有看到严虹和小艳,是自己走错了房子。但他静下心细看,发现两家两屋还是有所不同。自家客厅的墙壁上没有小儿涂鸦,窗帘下也没有悬挂那成串的塑料小灯笼和金元宝、金猪等。
“回来啦。累坏了吧?”严虹笑吟吟地抬头问潘志。但见他那愣忡的呆傻模样,就对他解释道:“李敏她家人傍晚都走了。刚才楼上又开始吵闹,我就过来这边了。”
“跟李敏说了吗?”潘志很在意这点。李敏把钥匙放在自己家不是干这个用的。
“没呢。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再看看吧。要是睡觉的时候楼上不吵了,咱们就回家睡,不然就在这边睡了。”
潘志皱眉。“窦大夫家的孩子大人都太过分了。我早上去找他不在家,他媳妇不是个讲理的人。他家那俩孩子也混叽叽的。我刚才在家没找到你俩,还以为你俩上楼讲理去了。我这后背的白毛汗都出来了。”
“我知道楼上的人性不怎么地。他家姑娘能把拉架的罗主任都挠了,我可不敢上楼去讲理。”
“到底只是权宜之策。”
“能权宜就不错了。反正敏敏也不回来住,咱们暂时住客房。我都让小艳把咱家的被褥搬到这边客房了。明天看看怎么和护理部、医务处说说呗。院里怎么也不会看着咱倆睡不好觉不管的。你饿不饿,要不要再吃点儿什么?敏敏她妈妈包了好多饺子冻冰箱里了。”
“还行。暂时不想吃。”对于搬过来住,潘志也没反对意见。他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以前读书住在集体宿舍的时候,有男同学淘气,会在半夜里用拖布搥天花板来抗议楼上的动静太大。可这样的搥天花板之举、倒回去十年他都不会做的,以他现在这个年龄,他更不愿意拉低自己、跟个乳臭未乾的小儿去较劲了。
得像石主任说的那样,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潘叔不想吃东西,小艳去厨房给潘志倒了一杯热水,就又坐回去拿起笔练字。小半年下来,她的钢笔字挺看得过眼了。
潘志把自己的羽绒服搭到椅子背上,问明自己洗漱东西在洗手间后,他先去漱口。然后回来就坐到在自己家时的惯常位置,抓起自己的工作笔记本埋头写起来。等他写累了、抬头想喝水的时候,才发现严虹和小艳儿俩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都离开了。
他看看手表,惊觉已经快十一点了。是回家还是在这儿睡?他犹豫了一下,发现自己没有选择权,得跟着媳妇儿一起睡才行。
客房是1米5的双人床,潘志把动作放到最轻,悄悄地爬上床,但还是惊动了严虹。
“几点了?”黑乎乎的屋子里,睡得迷迷糊糊的严虹转身,下意识地躲闪潘志带上来的凉气。
“十一点了。”潘志给严虹掖掖被子,抱住被子里的热水袋。“睡吧,明天得上白班呢。”
春节的五天假就这么过去了。细想想哪有五天假!三十晚上先上个夜班、初二大查房,初三陪媳妇上白班,然后自己回普外科值夜班,今天这初五本来是个完整的假日,却又做了一天的手术。
春节期间除了没有择期手术以外,看不出与平日里有什么区别。
虽然潘志早就领会了老师说的,从踏入临床实习,你们将再没有连续五天以上的假期是什么意思了,但是这样忙碌的一个春节,也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哪怕以前在市医院时工作紧张,想休探亲假也会被主任一句值班排不开,20天的假期要零散分成好几次歇,但也都没有经历过像这个春节的这样紧张度、承受过这样饱和的工作量。
可这就是自己选择和追求的外科大夫工作,是自己甘之如饴、带给自己无上荣光、值得自己付出一生的工作。
潘志把搂在怀里的热水袋往下送,焐热自己了、可以去搂抱妻子了。他伸出手臂把严虹搂到怀里,细心地再度把她颌下的被角掖好,又将脚下的热水袋往严虹脚下踢踢,把严虹的那个热水袋勾到适宜的位置,慢慢阖上眼睛很快就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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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州火车站附近,一排军用敞篷卡车蒙上了绿色的帆布。才从火车上下来的战士,背着四方的行李、携带各自的武器列队,昏黄的灯光下除了整齐的脚步,除了传令兵的跑步声、报告声,再没有其他的声音。
郎团长在得到最后一个传令兵的报告后,沉声命令:“后队变前队,政委带第一辆车,出发。”
战士们保持着绝对的沉默、顺序登上了等候七、八个小时的卡车。轮到倒数第二队了,穆杰向团长敬礼,团长回礼后看着穆杰钻进了驾驶室。然后他跳上最后一辆已经发动的卡车驾驶室。简单明确地下令:“跟上。”
轰鸣的马达声湮没了跟上的尾音。这最后一辆卡车亮起大灯,追随着前面满载我们新时代最可爱的人、满载着从南疆战场上回来的英雄的卡车,驶入耀眼的车灯撕裂开的漆黑午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