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涧,茅舍――
闻人君正推门而入,手提一只野兔,宽方的额头蒙着细汗,澹色劲服的前襟、后背皆有大块湿渍。
陆浅歌立在床头,正往腰间软皮腰封里塞入柳叶镖,看到师父,与他打过招呼。
闻人君正向徒弟晃晃手上的猎物,朗声道:
“新打的猎物,想着过会儿给你烧了补补身子。怎么,你这是要走?”
陆浅歌点头:
“徒儿考虑许久,认为还是回宫去最为稳妥。眼下东厂平乱获胜,昆篁岛图合该陷在宫里头,徒儿打算进京潜伏,打探些可靠的消息。”
闻人君正两道卧蚕眉皱起,沧桑的老脸现出一抹惊讶,目光向陆浅歌英挺打量着,逐的转为担忧:
“浅歌,你的身子可大好了?”
“师父放心,徒儿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
陆浅歌掬眸谈笑风生,短靴蹬上角凳,继续动手整理绑腿的绦带。
扔了野味须臾沉吟,闻人君正开口:
“眼下你离宫数日,再回去无疑于飞蛾扑火,万一被人认出可就……”
当初自己的徒弟与人同入雨燕塔险些被擒,他的容貌该是被那诡异的坐阵之人窥到。若是那人早与大羿朝廷勾结的话,此番徒弟再回宫里便是自投罗网。
不过,这刻陆浅歌倒显自若,一派轻松微笑淌尽风流:
“师父的担心并非全无道理,不过徒儿在宫里还有朋友,自会帮徒儿度过难关。”
闻人君正凝眸:“你是指信儿?”
这位独臂游侠的前半生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陆浅歌,一个便是宸王华南信。
从前的时光里,闻人时常为着一人冒险进宫去,便在那时起教会幼小的宸王一些拳脚皮毛。
而陆浅歌不同,他是安和公主与乌丹国王的亲生之子,极赋练武天分,闻人君正自然愿意倾囊相赠。
眼见陆浅歌点头后又作摇头,闻人君正不解其意:
“这是何意?”
陆浅歌也不隐瞒:“能不劳动师弟便不劳动,再者,皇帝的四公主华南季艳也能助徒儿一臂之力。”
“四公主?”
闻人君正脸色微变,炽亮的瞳光紧锁徒弟年轻的俊脸,敏感的打探:
“是狗皇帝的女儿?你如何能够信她?”
陆浅歌没有立刻回答,紫眸转动避过与师父的目光相视,内力幽光恍若琉璃,清澈而幻惑:
“她脑筋单纯与师兄的关系极好,对徒儿也算有些利用价值。”
闻人君正肃然的脸色有所收敛:
“利用归利用,莫再生出旁的事端便好。”
语顿想了想,他继续开口道:
“如今你年岁委实不小,为师带安和公主的书信离开乌丹那会儿,公主还与为师说起,此番昆篁事了待你回去,便要商量着为你娶妃之事……”
“什么?!”
不等闻人君正说完陆浅歌便大叫一声,当即急了眼目,手臂一扬气鼓鼓的叉腰:
“徒儿心中早有云汐,什么纳妃不纳妃的才不干我事,此生我只要娶云汐一人!”
闻人君正愕然摇头,无奈叹息:
“莫再胡闹了,你别忘记自己真正的身份,倘若你只是寻常一江湖草莽倒可随心所欲,然你生在乌丹帝王之家,纳妃乃是王子的责任。”
陆浅歌紫眸圆翻,气到胸口剧烈跌宕,忿忿的扭头:
“不听、不听,师父您素来懂我,那乌丹王位一早便是我大哥索罗炽的,纳妃自然是他的责任,与我何干?要我娶妻,我便只娶云汐,否则我终身不娶,躲到大羿哪家僧庙里剃发当和尚去――”
“你小子!”
闻人君正怨愤却是无奈,只得摩拳擦掌:
“你与她并不合适!若儿自小误入歧途认贼为亲,她已是残花败柳……”
“师父――”
一句“残花败柳”极端刺耳,霎时心中绞痛无比,陆浅歌火冒三丈叫嚣着,劈掌击碎了腿边的坐椅:
“我不准你如此说她!她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即便非完璧之身也是被那阉人所迫,我才不会嫌弃她!”
“你……”
闻人君正骤然无语,他完全被徒弟满面毅然决然的表情震慑住,尽管嘴上并不认同他的观点,一颗心却在此时被徒弟的眷眷热忱感化了。
一刻对视,寂静的茅草屋里响起一声幽叹:
“你真是长大了,为师也管不住你,这事啊不提也罢!”
闻人君正低眉挥了挥手,再不动声色,静静注视陆浅歌穿戴整齐。
突然心血来潮一般,闻人君正临时做出一个决定:
“徒儿等等,为师换件衣服,与你一同前往京城。”
“师父?”
陆浅歌诧异抿唇。
许多年前,他的师父在那京城里面深埋了两件最为沉痛的往事,从此无机密要事,便再不会踏足京畿半步。
如今这般,又是怎么了?
闻人君正披帘进入里间屋,瓮旷的声音随即从帘子那端飘荡而来:
“为师放心不下,思来想去还是与你一道入京吧,顺带见一见信儿……为师已有几年没见他了……”
陆浅歌噤声沉眸。
如此看来,师父真正想要见到的人,并非是宸王华南信。
……
皇宫暮晚,苍穹一派浓云翻滚,遮天蔽日,微风将湿重的水汽潺潺的送入永宁宫斜打的窗棂。
明澜正襟步入正殿时,便被一股肃冷阴沉的气息震慑住,头皮不由自主阵阵发麻。
交椅上端坐着万玉瑶,正眼睫微垂品着香茗,白皙纤长的指尖挫搓着冰冷的寒意,星月水眸之中流光熠熠。
两侧,璃瑚、屠暮雪与几个年轻宫婢眉色清冷无温。
“臣明澜参见皇贵妃娘娘,娘娘万安。”
难道是错觉?为何总感觉到此刻的娘娘,正被股浓烈的肃杀之气笼罩全身呢。
周遭压抑无声。
得不到回应,明澜只得保持匐身的姿态,一时云山雾罩的摸不到头绪。
过了一刻,万玉瑶总算缓缓抬了眼帘。陡然,两道凶戾的眸光如同锋利的剑芒迸裂而出,与此同时玉腕翻扬,将手中的杯盏狠狠的抛出去。
瓷杯砸在明澜的额头,所幸被玄纱网纹帽的绸缎边沿挡住才不至肌肤受伤,一杯热水却悉数泼在了男子的脸上。
妆容见花,明澜来不及擦抹,诚惶诚恐再次深拜及地,阴魅的嗓音惊颤无度:
“娘娘息怒……微臣所做之事有何欠妥不周惹怒了娘娘,还望娘娘明示,宽宥微臣……”
头顶上方,女人冰冷的声音愤然扬起:
“好奴才,本宫一手提拔你为二品提督,如今你翅膀越发硬朗,对本宫也敢有所欺瞒!”
“娘娘息怒!”
明澜桃花眼眸骤然瞪大。战战兢兢跪在地上,蟒袖之中指尖弹跳抽搐,深吸一口气道:
“娘娘对奴才有知遇之恩,奴才绝不敢欺瞒娘娘啊!”
万玉瑶怒火正盛,眯眸紧盯明澜,嗤声:
“哼,不敢欺瞒本宫?那顾云汐本是司膳房前任掌事裴如是之女,这是你一早便知道的事,如何不肯报予本宫?”
明澜霎时心头咯噔一下,垂首的容颜剧变,脸色惨白如纸。
不需多想,向万玉瑶揭发顾云汐身份的人,定是屠暮雪无疑。
她这样做的目的,是挑拨本督与皇贵妃生出间隙,更是想要顾云汐死无葬身之地吧!
真是可恶的女子……
明澜压下不宁的思绪,上身挺起,平心静气的拱手细声,回复:
“娘娘,有关顾云汐之身份臣当初确是有所怀疑,然苦无实证可寻。本想拿下此女后细细审问,不想一年半前人被隐山之寇劫持,彼时线索跟着断掉了……”
“你要线索,本宫这里便有线索!”
万玉瑶砸拳,不耐的打断明澜,偏头看向屠暮雪,凛凛眸光淬着无边怒意:
“现下本宫已然知道一切,明澜,你该知本宫待你不薄,你的西厂从建成之日起几次三番惹出事端,你自己说说,哪次不是本宫在万岁爷跟前替你遮掩过去?如今便为了区区一女子,你决然要与本宫二心不成?”
“娘娘,臣、臣非有此心啊……”
明澜倏然心惊,浑身颤抖不止,接连几个响头磕在地上,吐纳之间鼻腔唇口满是冷冽的冻死。
潋滟水眸危险的促起,沉面一刻,红艳的嘴唇蓦的释出阵阵冷笑:
“哎,说来也怪本宫思虑不周。你在永宁宫中伺候了有些年头,眼下官升二品执掌西厂与贡院,每每为公事劳碌苦无分身,想来回到提督府邸也是空房冷炕。
既然那东厂提督都被东宫的张罗与人结了对食,本宫今日便也恩赐一个与你,可好?”
明澜诧然敛了眉色,不知娘娘的意图。
万玉瑶眉目弯弯,转而含笑侧目,视向屠暮雪开口:
“夕儿,你原是顶替顾云汐的身份入宫。明澜是本宫最宠的奴才,对永宁宫还有一分作用。他既是青眼顾云汐便是青眼你,如此过些时候,你寻个吉利日子到他府上与他结个伴。你们共同为本宫效力,本宫才可高枕无忧啊。”
“娘娘,娘娘不可!”
屠暮雪大惊失色,完全将宫规礼仪抛在脑后,那副慌乱的模样让万玉瑶心底生出一丝鄙夷。
真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她只想利用皇贵妃生性多疑、喜怒无常的性子挑拨万氏与西厂的关系,不想那该死的女人非但不领情,还反将了她一军!
明澜此刻一脸狡猾阴笑,骤然拱手,捏起嗓音扬声向上:
“臣,谢过娘娘恩典。”
万玉瑶矫情的翻眸,恹恹对门口甩头:
“好啊,知情不报你也有错,即刻拾起地上的碎瓷,拿到外头庭院里罚跪半刻时辰。”
“微臣谢恩。”
明澜艰难扯动嘴唇,勾出一丝僵硬的笑纹。手捧碎裂杯片起身之时,幽暗的目光便与屠暮雪一对阴鸷锐利的眼芒撞上。
主仆三人,他暗地揣有私心,她妄想借刀杀人。而万玉瑶不偏不倚,各赏二人五十大板。
这局棋,真真儿下得精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