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明澜府邸――
整一下午,顾云汐都由石榴监督着,被迫泡在五味俱全的香料浴水澡中,全面洁身。
这期间,光是更换浴水、煤炭,就折腾了足足四回。
小年子曾经吩咐石榴等人,别怕费水费炭火,更别吝惜香料,总之要将顾云汐身上的葱蒜浊气,彻彻底底的祛掉。
这西厂提督府中的下人也分阶级。小年子因是近身服侍督主明澜,其在下人中的身份地位,自然要比伙房里的粗使仆人都高出许多。
督主方才威逼,再来见顾云汐时,不得闻出她身上存留半分异味。
若年子办不好这差事,就要被督主拧掉脑袋。
他再吩咐石榴等人做事时,自然会将这道命令施放到地位更低的她们几个身上。
“拧脑袋”只是引申之词,意味着相当暴露、严苛的刑罚。
这几个伙房里的下人,自然不想挨受非人的折磨。因而,她们只能对顾云汐手狠。
好几番折腾,顾云汐的周身被热水泡掉好几层皮。
此刻就算只坐在浴桶里不动弹,她也觉累得不轻。
浑身像是散架,被浴桶里不断升腾氤氲的水蒸气,熏烤得松软无力。
石榴觉着火候差不多了,便凑到顾云汐身前,探鼻闻了闻。
谨慎起见,她又叫每个婆子围近女孩认真嗅探一遍。
大伙一致确认顾云汐如今身上只有香料的气味,石榴才叫人搀扶顾云汐出浴。
给顾云汐换上一套湖蓝缎地撒花云烟裙,重新梳妆打扮好。
石榴望着眼前头梳随云髻、容色精致身段窈窕的女孩,嫉恨的火苗于心底猝的点燃,转瞬便成燎原凶猛之势。
随即绿豆眼转向一旁,石榴怨恨的冷哼一声,咧了咧嘴。
顾云汐被石榴与两个婆子押回房中,里面陈设已经焕然一新。
石榴遣散众婆子,自己就与顾云汐同出一室,监视她的每个举动。
“石榴姐,你去忙你的吧,不用总看着我,我又跑不了。”
顾云汐坐在床头对她说,双臂抱住蜷起的两腿。
“不行,督主要奴婢在房里守着,你去哪儿奴婢都要跟着。”
石榴坐在桌边,不耐的垂目作答,丑脸上不见任何表情。
顾云汐发现,石榴没事总是对着桌上那缠枝碟里剩下一只冰甘蕉出神,像是眼馋想吃。
这倒是个突破口――
顾云汐笑吟吟对石榴道:
“石榴姐,那糖衣的冰甘蕉你吃了吧。”
小姑娘嗓音爽朗清甜,不需抬头,都能让人感受到她那掬着万般暖意的微笑。
石榴的扫帚眉似是动了动,没有回应。
顾云汐又说:
“这原是我留给咱们督主的,可他有事去忙。这冰甘蕉再放得久些,外层的糖衣便要化掉不得吃了。你趁还是趁它完好先吃了吧。督主想要,我再做就是。”
不知哪句话刺激了石榴,她眼中锋芒一凛,立马抓起冰甘蕉,三两口将其吃进肚里。
“怎么样?好吃吗?”
顾云汐在床上含笑看着她问。
石榴用手帕擦了嘴,挑起绿豆眼眸,不慌不忙看向顾云汐,满脸的嫉妒与不悦溢于言表:
“哼!你小小年纪,也会下厨鼓捣饭菜?”
“从前和贡院里的大厨们学了些年,都是小打小闹……”
顾云汐清浅的答。
石榴来了兴趣:
“那你还会做什么菜?说来我听听。”
“顾云汐微微眯眸,含笑道:
“这么说吧,京城最大两酒楼‘抱月楼’、‘醉仙居’的招牌菜,没我不会的。”
“说大话!”
石榴脸色一寒,眸光上下翻动,审视神情坦然自信的女孩:
“人不大,倒是会吹牛皮。”
顾云汐不再与石榴多做口舌之争,举头向窗外看了看,浅笑盈盈的下了床,说道:
“时辰不早了,我去弄点晚膳,今儿个就做醉客居的招牌菜‘樱桃肉’。”
“好,你做我吃,若你确实做得出,我便服你。”
我做你吃?顾云汐暗自嗤笑:大言不惭!
两人来到厨房,婆子们已开始忙乎晚膳了。
听说这不省心的女孩要露一手,大伙充满好奇心的同时,也保持着十足的警惕。
顾云汐找来一块上等五花肉,清洗干净入热水焯。
肉皮朝上,以快刀切出樱桃大小的四方小块,五花肉底层不能切断。
将切好的肉块码上竹篦入瓷碗,加水、黄酒、葱姜、杏仁粉、红曲粉、冰糖和盐粒上蒸笼,大火炖。
等待肉熟的时间,顾云汐就用新鲜菠菜碾汁,以青汁调白面擀皮。
精肉馅兑蛋清、青椒碎、麻油、盐与少量芝麻搅拌,裹入绿面皮里包馄饨。
瓦罐里煨着鸡汤。
明府的大厨做鸡汤,惯以整扇鸭架、整扇鸡架与三只乳鸽慢炖,如此瞥去浮油,煲出的汤汁色白味鲜。
顾云汐又见一旁有泡发的鱼翅与扇贝,便以砂锅取半锅鸡汤,入鱼翅、扇贝同炖。
汤沸后投口蘑、笋片、一刻后放馄饨。
少时汤成。
只见乳白的翅粉汤中嵌着碧绿的馄饨,周围以白的口蘑与白的笋片作缀。
如暖白细玉中烟波浩渺的飘花翠痕,看着就让人食欲大盛。
笼屉里的蒸肉也到时候了。
顾云汐过去揭开笼屉,便有股散着甜香味道的白气,自蒸笼里浓浓的滚了出来。
瓷碗中肉块排列整齐,一个个若娇艳的樱桃大小,鲜艳透红,光泽诱惑。
四周汤汁浓厚粘稠,气味鲜香。
石榴两眼就快看直了。
她的身份、她有限的月例,都叫她连挨醉客居楼门台阶的机会也没有,更别说吃那家的樱桃肉了。
不识货不要紧,她随即叫来府里资历最老的大厨,为顾云汐的樱桃肉做鉴定。
大厨细尝一块后,马上挑了拇指:
“此肉酥烂,肥而不腻、瘦且不柴。汤汁悦目,甜咸适度,真是太正宗了!”
顾云汐抿嘴弯出淡然的笑意,眸中阴晦的光泽不甚分明,傲然转头,视向哑口无言的石榴:
“石榴姐,麻烦您将这碗樱桃肉与翅粉馄饨送到我屋里去。”
石榴丑陋的容色满是恹恹,臊眉耷眼反口一句:
“什么你屋里,那是明督主屋里!”
顾云汐眉色挑了挑,似乎从石榴怨气冲天的话语里听出一重隐含之意。
樱唇微翘,她默然掸了掸身,抬脚出了厨房。
――
一缇骑步入厢房,向桌前的明澜下拜:
“禀督主,得到准确消息,东厂冷青堂将率队今夜子时离京。”
明澜闻言落了手中书册,轻飘飘的眼神扫过下跪之人,片刻幽声道:
“下去吧。”
来者告退。
眉头紧缩,明澜脸色肃然。思忖一刻,他凭空说:
“你过来。”
于桌旁静立的小年子,急忙赶步上前……
――
樱桃肉几乎是被石榴一人吃完的,连同一砂锅的翅粉馄饨。
吃饱喝足,她仍一副臭脸,叫人看着心情不爽。
不过,顾云汐对她倒有十足的耐心,只因看穿了她对自己之所以态度狠绝厌恶的原因。
她想要逃出明府,就要好好利用这个石榴!
石榴将最后一口鸡汤喝完,刚放下碗,顾云汐就敬上一杯茶。
女孩满面堆笑,艳如桃李。
石榴从未被人如此有眼力的侍奉过,神情愣了愣,接过茶去却不饮,阴郁的脸色有所缓和:
“我见你也是会伺候人的,莫若实话告诉你吧。你巴结我没用,明督主看上你便是你的福气,你该把对我的心思用在他身上。”
顾云汐不动声色的睨视石榴,眸中清明而锐利的光辉,摇曳纷飞。
她故意摇了摇身,挤出不耐烦的表情,努嘴酸道:
“谁愿意跟他啊!我是贡女,进得皇宫才有出头之日,怎可配给太监……”
“嘿!怎么说话呢,留神我扇你――”
不等顾云汐说完,石榴陡然翻脸。萝卜粗的五指狠狠拍上桌,随即凌空举起,怒向顾云汐。
顾云汐内心甚喜,表面却还在装着一副讨饶样,双手合十求道:
“石榴姐,你别生气嘛。咱们督主好,他那里都好,行了吧?”
“哼!”
石榴落了手掌,绿豆眼直视顾云汐,眸色嗤冷:
“你啊,别身在福中不知福。长的好又如何?
你看看石榴姐我,长的哪样不比你强,还不是该洗菜洗菜?
做人总要识时务才好,到哪说哪。太监怎么啦?太监就不是人啦?
我可告诉你,明督主是太监不假,可他一句话,那就比宫里长胡子的大臣都好使!
你不中意他?要知道他转身,背后不定多少姑娘眼巴巴的瞄他呢!”
石榴舞动手帕,连说带比划,唾沫星子漫天舞。
顾云汐将椅子挪后几丈,双目紧盯石榴脸上的每寸表情变化。
她能听出,在对方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中,分明带有几分明显的醋意。
另外,顾云汐心中暗笑不止。
不知这石榴家里要有多穷,就连一面铜镜都买不起吗?没镜子,总该洗菜使用盆中水照照自己什么面相啊!
“石榴姐,莫非你对明督主有意?”
见她方才说得激动,待她静下来,顾云汐便凑过去试探。
石榴倒是诚实直爽,翻眸看向顾云汐,一手抚着自己遍布麻子的脸面,垂了眉头表情自恋的道:
“不是我夸的,若非你来,此时住进这屋里的人就是我石榴姐了。哎……”
思绪未及飘远,她就被阵强烈的咳嗽声音打断了连篇的浮想。
身边,顾云汐被石榴那副滑稽的举止逗得直抽气,一没留神被口水呛到了。
用力捶打胸口,喘息一刻,顾云汐可算恢复了正常。
这石榴,简直太不要脸了吧!
不过,世人就是这样,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顾云汐瞅明澜时,内心只有厌恶与反感。谁成想,那阴损奸诈的男子,却是某些人眼中的香饽饽――
“石榴姐,您想不想得到明督主的侧目?”
“……”
石榴疑惑的目光诧然投向顾云汐,见她低眉浅浅,笑意似有若无,娴静的眸中陡然绽出泠泠的幽光,余晕像是种无法摆脱的诱惑。
“你想干嘛?”
石榴神色犹疑,双目紧盯面前女孩那一副诡谲多变的面容。
顾云汐凑近过去,附在石榴耳边一刻低语……
东厂外,十番挡头袁浅悄生见到一身皂色劲服、公子装扮的晴儿,便神色焦急的对她道:
“子夜五番开拔,小慎将随督主出京。”
晴儿愕然,身子当即定在原地:
“难道督主已知我们有所行动,故意要破坏咱三人的计划?”
越想越惊,越惊就越气,晴儿连连跺脚,勾眉愤愤道:
“这日子口离京,督主难道要丢下我们姑娘不管啦?姑娘可是为了他,才会自投罗网被困明府啊――”
“晴儿你别急,督主想是有他自己的安排……”
袁浅对冷青堂极是忠心,从听不得别人说督主半点不是。
眼下他知晴儿是为云汐之事才会口无遮拦,便不和她计较,只顾和颜悦色的劝慰。
怎料晴儿柳眉倒竖,右手狠握了佩剑剑柄,厉喝:
计划、计划,只怕等他回京再动手,黄瓜菜都凉了!明澜是什么人,他又不是不知――”
袁浅瞳眸骤缩,容色仓皇而紧张。
他想了想,对晴儿道:
“无妨,没有小慎,你我照样行动!”
――
“这、这不行!”
明府,听完顾云汐的计划,石榴惊得容颜失色,那张五官丑陋的嘴脸,便更显无比狰狞、扭曲。
撅臀搬起坐椅,刻意拉开与顾云汐的距离,石榴几分惶恐的道:
“你、你莫要害我。我真照你说的做了,事后被督主发现,还不要将我下油锅生滚了啊?!”
顾云汐眉目清冷,对着石榴凉薄的讽笑起来:
“呵,你对付我时表现得挺勇猛,真到关键时刻,软的好像个柿饼。
石榴姐啊石榴姐,真是枉我高看你一眼!”
“你、我……”
石榴并不知顾云汐在使激将法,一时间被她数落怕了,槁黄的麻脸瞬间变红。
顾云汐见状,继续煽风点火,将不屑之状在一张晶莹娇媚的小脸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俗话说啊,女追男隔层纱。明督主是谁,石榴姐你该是比我更清楚吧?
你不主动,一府里住,你还指望他先向你示好?这不是下他的面儿吗?
再说您貌若天仙,事儿成了督主只有宠你,如何舍得将你下油锅呢?”
“那你为何帮我?”
石榴不算太憨,对顾云汐仍有怀疑。
顾云汐澹然笑笑:
“我不会害你,不过是看你用情至深,给你指个捷径。你入明府年头比我长,获宠之事,论资排辈您自该在我之前。
姑娘家青春能有几何?你石榴姐貌美如花不假,可你再这么耽误自己,这娇花啊,迟早变成干花!”
在说最后那句话时顾云汐五内翻江倒海的抽搐,只觉有股酸涩的胃液直顶咽咙。
她急忙转眸,再不去看石榴那副奇丑无比的五官。
刹那间石榴像是被点醒一般,神色怔怔的有些茫然,有些犹豫无措。
“笃笃”的敲门声打外面响起。
“云姑娘,奴婢过来送汤给您。”
是个年轻姑娘的声音。
石榴起身去开门。
一丫鬟进屋,手中托盘放到桌上,垂目恭声:
“知姑娘晚膳用的乃是樱桃肉,大厨特送上府中特酿桂花酸梅汤一碗。
此物最解肉腻,您喝了及早安置吧。”
“好,有劳。”
顾云汐注视小丫鬟若笑不笑的白脸,轻浅点头。
小丫鬟转面对石榴道:
“石榴姐务要伺候姑娘将梅子汤饮尽,你方可将碗碟收拾妥当回去歇息。”
石榴颔首应承,送丫鬟出屋。
顾云汐稳坐桌边,转眸看向桌上那只莲纹的青绿盏,眸底有细微的光芒烁动,隐隐纠缠,纷乱不休。
这几日都是小年子为她跑前跑后,如今突然换了个脸生的丫鬟,借大厨之名过来送汤。
莫非,这碗酸梅汤……有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