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喂呀。
尽管当坐在席首的小饕餮不声不响地消灭掉份量惊人的菜品时,动作很是优雅漂亮,但也掩盖不了他辉煌战果给人带去的震撼。
与他同席的正奏名进士们,自是首当其冲。
尤其是坐陆辞身边、菜品还剩了大半的那位老者,已彻底看傻了。
唯有隔了一湖之遥,只能远远看着诸位绿衣郎的那些姣姣们,不知确切情况,只能模糊看个大概轮廓,还纷纷为状元郎的风流优雅的举手抬足而醉心。
等酒肉果品用完,菜盘被一一撤下,大多已是半醉的进士们,精神顿时又是一擞。
在他们的殷殷注视下,引宴官再度出现,身后跟的一串侍人,臂弯上皆挂一篮,里头满满地放着鲜亮宫花。
按照宴席流程,接下来的为五荣中的末荣,赐宫花。
“陆三元,请。”
有官家明晃晃的偏爱摆着,林内臣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偏心,笑着先择了四朵色泽最明亮,个头最饱满的宫花,捧到陆辞手里,还加了句玩笑:“只可惜这回官家未说,要给三元再多来一份了。”
陆辞哭笑不得地接过,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派淡定地按照旧例中所言的那般,把这四朵宫花,给簪到了幞头之上。
四朵花簪上去,在陆辞看来,已很是拥挤了。
不止拥挤,看上去恐怕还很是奇葩,还好只用忍这么一会儿。
陆辞暗忖着,轻轻地叹了口气。
还好不是真又赠他双倍,要是八朵的话,怕还真找不到多的地方下簪。
不过皇帝可真够精打细算的。
宴席费的大头是贡士们自己筹备的,他以示恩宠的御赐品,不是预制诗就是几本儒家典籍,或是用布帛扎的宫花,成本可谓低廉得没边儿了。
就在陆辞暗暗腹诽的时候,宫花被悉数赐下,众人欢天喜地地纷纷簪在了头上,万分荣耀。
此刻还清醒的,除了陆辞和朱说外,就只有一向审美方面品味最刁,也对形象最为爱惜的柳七了。
赐花乃君恩,亦为五荣,是非戴不可的。
他刚强忍着别扭,将宫花簪上,再随便往四周一扫,入目的皆是相貌平平、三四十岁的男子喜气洋洋头戴宫花的情景,顿觉得眼里火辣辣的疼。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忽想起什么,赶忙把目光投向小饕餮。
美人含笑,乌发簪花,可谓相映成趣,果真赏心悦目。
柳七欣赏了好一会儿,才略微缓解了不适感。
柳七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才跟着队列,在押宴管的引领下回到庭中,望向横楼立定下拜,以示谢恩,再回了座席。
前筵已毕,簪花过后,就是后筵。
又是四轮以银卮所盛的酒水送上,一道道下酒菜配上粟米饭,连绵不绝。
连再矜持的人,在闻喜宴真正结束时,也能得个酒饱饭足,更别说是一直专心品菜的陆辞了。
在前筵过后,他已颇有饱腹感,后筵里的粟米饭根本连碰都没碰,把菜品挨个尝了一两口,就已是彻底饱了。
陆辞充满遗憾地在还剩下许多的菜品上一一流连,叹息一声。
……可惜不能打包带走。
宴毕时不必谢恩,而可直接离去。
陆辞面无表情地坐着,心不在焉地品着酒,等人一个个磨磨蹭蹭地走得差不多了,然而楼上的皇帝身影却一直未曾消失时,就没了最后的侥幸。
他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在附近踱了踱,以作消食,顺道活动一下手脚。
等感觉轻便了许多后,陆辞彻底下定决心,冲柳七和朱说飞快投去一个沉重的眼神,就笔直地往湖的方向行去了。
其他人还不知情况,加上不少还喝醉了酒,以至于没留意到陆辞的举动。
柳七酒量还好,此刻人还没迷糊,赶紧疾步上前,小声道:“真要跳啊?就跳这个湖?对面人太多了吧。”
朱说也小步跑着追了过来,手里还拎着一个小包袱。
陆辞往湖对岸因留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而渐有骚动、越聚越多的人群扫了一眼,皱了皱眉,暂无心理柳七,而是让朱说附耳过来,小声交代几句。
朱说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立马转身,直接跑开了。
柳七莫名其妙:“朱弟?你要去哪儿?”
朱说头也不回,已‘蹬蹬蹬’地跑远了。
柳七只有回过头来,又要问陆辞,却见陆辞已三下五除二地褪了外裳,只剩一件雪白的里衣,又利落地解了发簪和头幞,让乌瀑一般的长发吹散下来。
柳七好美人的习惯一下占了上风,眼底掠过一抹惊艳,很快又意识到这是什么场合,不禁道:“摅羽——”
话刚起头,陆辞已毫不犹豫地一头扎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1.《钱塘遗事》“小黑桌子,坐则青墩……初坐,先斟酒三行,不下食。第三酌下,鲜鲊一碟;第四、第五皆有食配酒。五行而中歇。”
2.关于宫花
《钱塘遗事》“人赐宫花四朵,簪于幞头上”。(花以罗帛为之)
司马光在进士及第,参加闻喜宴时,也戴了这个。《训俭示康》
3.赐诗
真宗超,闻喜宴均赐诗。“咸平三年四月二十三日,赐新及第进士御制五、七言诗二首(此后每放榜即赐诗)”《宋会要辑稿·选举》二之二《进士科》
第八十二章
陆辞这说跳就跳的果断,直接让柳七傻眼了。
更让他傻眼的是,比他反应更快的大有人在——几乎是陆辞没入水中的下一刻,湖对岸就传来哗声一片,然后“扑通扑通”地如下饺子一般,跳下去一堆人。
然而这群投湖人无一不是身强体壮的健仆,落入水中后,目标更很是明确,直接甩开膀子,卖力地闻喜宴这端游来了。
水波哗啦,波澜起伏,人头攒动,还有属同一家的其他下仆为之喝彩的叫声,一时间好是热闹。
一些个走得慢了几步、醉醺醺的新科进士,先是因听得一声莫名的落水响而顿了一顿,回过身来,正要过来查看时,就用一双朦胧醉眼看到这‘对岸游人争相投湖’的诡异一幕……
要么愣在当场,要么一身酒都给吓醒了。
时值五月,春末夏初,天气宜人。在柳七看来,这你追我赶、彼此竞争、卖力泅水的情景,简直成了一场生机勃勃,别开生面的春泅大赛。
要不是他们的彩头为他的小饕餮的话,还真是挺值得一看的。
但正因是,这下可不好玩了。
被这从未见过的凶猛的抢婿阵仗弄得头皮发麻,柳七难得地有了慌乱的感觉。
偏偏朱说不在,也没个能商量的,再看滕宗谅已醉倒桌下,更不能指望……
他环视一周,湖里已是一片混乱,根本看不到陆辞去了哪儿,而随着人越来越多,场面越来越乱,更难寻对方在哪儿冒了头。
唉,这关键时刻,事到临头,还是得靠他柳三变啊!
柳七最后血冲脑门,索性把心一横,外袍胡乱一脱,豪气干云地跳下去了:“摅羽啊——”
在柳七的设想中,只有装束相似的自己亲自下场,将这乱局搅得更乱,陆辞才有可能在这越来越密集的包围中逃出生天,而不会被轻易捉到。
然而想法完美,执行起来却不甚美妙。
几乎是凭着一股冲霄义气,直接跳入湖中的柳七,在愕然发觉自己身体沉甸甸地一个劲儿往下沉时,才猛然想起最要紧的一事。
……他好似,是不会泅水的。
“救命!救命啊!”
狠狠灌了几口水后,柳七也顾不上爱惜形象了,赶紧一边奋力扑腾,一边狼狈地高呼救命。
傻眼的卫兵们正要跳下去救人,而在此时,已最快竞游到闻喜宴这端为首几位健仆,因四周都是四溅的雪白水花,遮蔽了视线,一时间也分不清谁是谁。
在他们的印象中,那位陆三元不但年纪小,还是北人,能得这名次,又显然是个养尊处优、整天闭门苦读的。
即便会泅,也定然不擅,加上仓促下水,又饮了酒,肯定游不远。
怎么没看着人?
突然听见柳七的呼喊,也不知是谁高声嚷了句“在那”,他们也来不及多想,就一股脑地朝声源的方向奋力游去了。
头上簪了宫花,年纪瞧着也轻,肯定就是他了!
他们眼前一亮,游得更加拼命了。
等最快那人用不要命的架势,直冲到呼喊人眼前,手法娴熟地将人牢牢钳住,顿时无比兴奋,一边拖着软绵绵的人往岸边游去,一边扬声高喊道:“捉到了,捉到了!是尚书左丞家的!是尚书左丞家的!”
毕竟这时的他势单力薄,又带着个人游不快,着急之下,只有赶紧喊出主家身份来,说不定还能拦住晚到片刻的那几个强力竞争对手的下黑手。
捉婿虽无明文,但一般都讲究个先到先得,然而就那几人还来不及懊恼罢手时,就听背后的湖岸上发出惊天动地的提醒——“捉错了,捉错了!”
那压根儿就不是陆三元,只是个大傻子!
尚书左丞家的姣姣,见自家下仆这般傻气,竟在众目睽睽下捉错了人不说,还得意地把自家名字嚷嚷出来了,又气又臊,直跺了跺脚。
刚还挂着志得意满的笑的那健仆,听清那呼声后,霎时也呆了。
他赶紧把捉住的这人反过来定睛打量几眼,对比模样,跟刚刚见过的那漂亮小郎君一比,好像还真不是一个人……
也不知是哪个喝多了的士人,故意来搅浑水的!
在那几个慢他一步的人的放肆大笑中,他差点没气得把人丢回水里,深吸口气,面红耳赤地将人往岸上一抛。
恰好得命的卫兵们也赶到了,将柳七接收后,他赶紧又一个扎猛子回去,强忍着窘迫继续找人,渴望将功补过。
而官家在高楼的横层之中,居高临下地看着湖里云聚的各方捉婿人马,已乐得不可开支了。
他原还以为,最大的趣味,是在于看美姿颜的小郎君投湖。
却不想捉婿大军的积极澎湃,才是值得回味无穷的精髓所在。
猝不及防地欣赏到这么一出大戏后,赵恒仗着自己在这高楼之上,四周随侍的除了内侍和宫女外,也没有朝中大臣,干脆放纵自己开怀大笑一阵。
末了才在内侍们的搀扶之下,揉着因笑过头而发痛的胸口,气喘吁吁道:“好了,让人别愣着了,快下去救人。备好干净衣裳,再派个御医去陆三元家中,给人看诊。”
践诺归践诺,要真闹出好歹来,可非他所愿。
只是真说起来,自投水之后,好似就一直不见陆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