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亢深吸口气,也跟着冷静下来:“节度所言极是。”
陆辞轻轻点头:“事不宜迟,快去吧。”
听出陆辞是要将后续事宜皆交由他主持的意思,张亢眼睛一亮,如打了鸡血般振奋道:“是!”
等张亢风风火火地冲出室内,滕宗谅就目瞪口呆地进来了。
“他莫不是铁作的?怎赶路多日,还这般好精神?”
他啧啧称奇。
陆辞笑眯眯道:“滕兄想知道?”
滕宗谅确实好奇的很:“当然。”
陆辞的眉眼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嘴上则理所当然道:“那可再好不过了。滕兄既想知其中奥秘,自当亲身体会一般。下回出使吐蕃,我便派你——”
吃亏吃出经验来,随时保持警惕的滕宗谅,万分嫌弃地一撇嘴,迅速截住话头:“多谢节度美意,不过君子不夺人所好,这等好事,还是留给合适的人罢!”
那位被狡猾的小饕餮使唤得东奔西跑,脚不沾地,着装仪容都越发不将就的张公寿,就能胜任此职。
陆辞唇角微扬:“那可太遗憾了。”
因尚有重要事务在身,他并未继续跟滕宗谅斗嘴,而是在话归正题,向友人交代几句后,就披上外衣,要出厅去了。
看他又是这么一副全副武装才肯出门的怕冷样,滕宗谅嘴角一抽,好心劝道:“你不见公寿那头汗?我刚从外头进来不久,日头正高,晒得很,不必穿那么厚实。”
陆辞闻言,意味不明地看了滕宗谅一眼。
滕宗谅被看得油然生出种不妙预感来,不由追问:“怎么?”
陆辞却不答他,只一边慢吞吞地将刚披好的外衣重新脱下,一边喃喃自语着:“倒不是怀疑滕兄话不属实,只是滕兄面皮历来厚实,足以抵御春寒料峭,因此说是天热,也不一定准……”
滕宗谅:“……”
他发誓,自己总有一天要报仇雪恨,做一道小饕餮十八吃。
就拿眼前这只嘴最毒的做。
虽调侃了滕宗谅一番,陆辞还是听从了对方的建议,轻装出了门。
因为惧寒,而每到冬季,都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面貌都看不清楚的陆节度,早已成为街上一道让百姓心照不宣,只为之会心一笑的风景了。
今日见他只着一身轻薄春袍,笑吟吟地领着数名幕职官出行时,还让周边行人颇感惊奇,纷纷侧目。
但能自陆辞迈出官衙大门的那一刻起,就敏锐地发现了他,且将目光一直隐蔽地黏在他身上的人,就只有站在不远处城墙上巡视的狄青了。
狄青头戴沉重的青铜面具,身高腿长,浑身透着生人勿进的冷淡疏离气。
却无人知晓,在那笨重的面具后,他只需微微侧过头来,就能轻易吸到今天份的公祖了。
他不自觉地微弯了眉眼。
……真好看。
第二百七十四章
巡视城墙的简单工作,其实根本落不到狄青头上,而是他偷偷以权谋私,把底下兵士的活给争取来的。
他虽不知公祖具体忙的什么,日程为何,但他所选的位置,正正对着官衙的大门,只要有人进出,他就一定能瞧见。
他不好巡视久了,也不好一直呆在此处一动不动。
但只要能瞧上一小会儿,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尤其这半个多月下来,他摸清了一些规律,还能用最短的时间来多看几眼。
狄青仗着有面具遮挡,旁人看不见他神情,而近乎贪婪地凝视着神光焕发的公祖。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胸腔里的心脏已然失速,正疯狂地怦怦乱跳。
他自从意识到自己那点隐秘心意,还未缓过神来,就于公祖前出了回大糗后,就再没敢光明正大地在公祖跟前出现了。
陆辞因事务繁多,忙碌不堪,竟未意识到狄青的有意回避,处事一切如常。
只是在绣坊上门,照例为他贴身裁量,好缝制新的春衣时,他自然而然地记起了一直呆在兵营里的狄青,特意让人额外跑上一趟,莫把身量窜得最快的这只狸奴给拉下了。
而这一突至关怀,顿时让原本内心还忙于天人交战的狄青,彻底分出了胜负。
——再强大的克制力,也被想见公祖的心打得一败涂地了。
狄青的目光一直放肆地黏在公祖身上,追随着那道身影渐渐远去,直到转过街道,彻底看不见了,才默默收回。
再看时辰,刚巧该是换岗的时候了。
他之前还担心,因张亢的忽然回归,肯定有许多话要说,拖住公祖一时半会出不来,让他今日看不到人呢。
不料柳暗花明,在他勉强拖延的这一小会儿,还是让他看到了最想看到的心上人。
狄青心情颇好,面上却仍是一派严肃,简单地与来交接的卫兵交谈几句,他便下了城墙,摘下狰狞的青铜面具,准备返回兵营去了。
走着走着,他猛然意识到什么,脚步不禁加快几分。
——方才公祖领着幕职官们离开时,走的正是这个方向!
果不其然,还未走多久,他就赶上因全是文官、而脚程颇慢的陆辞一行人了。
狄青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往边上靠了靠,挑了个哪怕公祖回头、也轻易发现不了他,他却能看清公祖侧颜的好位置,跟着这群人的缓慢步调,慢慢往前走。
此时此刻,路上车水马龙,人流颇众,褪去那可怖面具的他又没了平日萦绕在身的杀气,落在路人眼中,只是个相貌清俊、长发披散、身形高大的郎君了。
得亏这般,他忽然横穿到边上的一作法,才不算扎眼。
只惹得一边支着摊贩的小娘子们先是一讶,旋即微微红了脸,手头动作不自觉地慢下,不时抬眼偷偷看他。
这位郎君虽稚嫩了些,却好生俊俏!
平日怎不见他上集?莫不是新迁来的哪户人家?
可惜这位铁石心肠的俊俏郎君,满心满眼都装着另一位更为俊美的郎君,又如何会发觉她们暗送的秋波?
狄青费了颇大劲儿,才把总想上翘的唇角压平,又微微垂眸,方艰难把眼底的欢喜藏住。
尽管他心里清楚,公祖领着这么多文官,定然不是往兵营去,只是与他恰巧同路了这么一段。
但在柳暗花明、顺利吸足今日份儿的公祖后,还得了这份同行的额外惊喜,实在让他难耐高兴。
尤其在看到公祖因深受百姓喜爱,每经过一常常光顾的小食铺席,摊主当即连手头上的客人都顾不得,赶紧将最新最热的那份小跑着,强塞到公祖手里。
等好不容易穿过集市,陆辞只剩一脸哭笑不得了:他双手都提满了难却的盛情,热腾腾的大包小包的吃食,没留半点空隙,还得受着其他幕职官的调侃。
“你们平日总说要替我分忧,怎到关键时刻,就只顾促狭了?”陆辞挑挑眉,不由分说地把一包包分予各人:“除了同忧,还需共喜才是。”
众人也不同平易近人的这位上官客气了,皆都笑着道谢,伸手接过。
等分得只剩两袋时,陆辞无奈地叹了口气,忽一侧头,直直看向偷跟着的狄青的方位:“青弟躲躲藏藏地跟了多久,我便忍着没拆穿了多久……怎么,你还没躲够?”
就算狄青藏得再好,也盖不住他模样出挑,身形高挑,惹得周边的姑娘一边窃窃私语着,一边羞涩地纷纷看去啊。
只是他实在搞不清楚狄青非要躲着他、连招呼都不肯打的缘由为何,才没早早说破,而是由着对方跟了这一路。
——怎么会?
狄青冷不防地被点破藏身地,手足无措地愣在了当场。
——公祖怎么会发现的?
陆辞看他迟迟不肯过来,索性抛下面面相觑的幕职官们,大步流星地朝他走去。
他神色自然地牵起狄青一手,纤细的手腕微微一翻,就让狄青平时最喜欢的那袋糖渍李干,给轻轻推过去了。
简简单单的一牵,甚至没用任何力道,却让狄青浑身发麻,耳根滚红发烫,垂眸不敢看陆辞。
可他却忘了,自己现可不是坐着,也不是几年前的身量了:他与公祖面对面地站着,却比公祖高出大半个头来,现一垂首,发红的面皮,可不都尽落入公祖眼中?
哟。
看到小狸奴这么轻易就羞得满脸通红的青涩模样,陆辞颇觉有趣地眯了眯眼,心里不由一哂。
那种被人无端回避、所带来的淡淡怨气,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怎么,”陆辞心念一转,干脆不急着放手,而是微微抬起下颌,笑盈盈地看向他,以极温柔的口吻,轻轻地道:“莫不是我那回玩笑开得太狠,青弟脸皮薄受不住,真恼了我了?”
狄青这才稍微回神,矢口否认道:“绝、绝不曾!公祖误会了!”
陆辞无辜道:“那你这一路偷偷跟着我,却连招呼都不肯打声,又是因何?”
真正的缘由,又如何说得出口?
狄青被逼得面红耳赤,然而一手还被公祖握着,想跟上次一样落荒而逃也不行。
他涨红着脸,憋了不知多久,心念一搭错,竟鬼使神差地憋出轻若蚊蝇的几个字。
——心悦君兮君不知。
“什么?”
因狄青说得太轻太快,陆辞是当真未能听清,却被充分勾起了好奇心,不禁贴近一步,几乎凑到了狄青唇边追问:“再说一回?”
狄青哪儿有胆再说一回?
他先是差点被自己的胆大失言给惊了个满身冷汗,接着又被公祖的突然靠近给折腾得浑身僵硬,支支吾吾许久,才扯出另一句一听就知是假话的理由:“课业有不解之处,欲询公祖,然公祖仍有公务在身,不好轻扰,才那般跟着。”
“喔?”
陆辞面上缓缓绽放出一抹略带不可思议的‘就拿这屁话来骗我’的假笑,但他也知道,狄青应是铁了心不说了,于是并未在这出厅的忙碌时刻追问,反而顺着狄青的屁话,意味深长道:“那你今晚便带上要问的课业,回宅邸来吧。”
狄青头皮发麻,老实应道:“……是。”
虽说是勉强逃过了初一,终究没逃过十五,可总归多出大半日来,让他整顿思绪,想想要怎么应对足智多谋、又观察入微的公祖了。
“陆节度、陆节度!”
就在狄青转身要走时,忽听到一连串的呼唤从远至近,他的视线便落在了一大腹便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摊主身上。
“方才人太多,没能追上陆节度,差点就错过了!”
赶到陆辞跟前后,那摊主气喘吁吁地弯下腰,手里捧着的大纸包还护得好好的。
恐怕又是一位敬爱此城父母官,自愿给好些小吃食的陆节度送东西来的。
因刚才经历太多类似的状况,不止是站在不远不近处的幕职官们,还是陆辞本人,都未曾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