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如此豪爽,陆辞双目微微睁大:“当心!”
这话却说晚了。
“噗——”
心思完全落在陆辞一副守孝装束上的蔡齐,全然没留意掌心瓷杯传来的热度,不设防地一口牛饮,当场被烫得舌头红肿发疼,吐都吐不及。
见蔡齐才进门一小阵子,就落得如此狼狈,陆辞都难得地不好意思继续开他玩笑了,只无奈地一边为还呛咳不已的他拍抚着背脊,一边命人送些地窖里储藏的冰块来,让蔡齐好生含着。
可怜蔡齐莫名遭此横祸,偏偏还是咎由自取,一边疼得眼冒泪花,一边连想怪陆辞都怪不出口来。
这陆狡童啊,当年是答题飞快、叫他考场分心,如今还不放过他,真就与他犯冲似的!
他痛苦地含着冰块,好一阵子才恢复过来,含混不清道:“你……还好吧?”
得到伤患这份关心的陆辞,颇有些一言难尽道:“……比蔡兄这会儿还是好上许多的。”
“莫再与我贫嘴了。”蔡齐又缓了一阵子,语气里仿佛已添了几份佛性:“听其他幕职官称,你要一口气购置五百亩良田,还要几十间铺子,把人给吓得不轻。怎么,难道是人未而立,就准备致仕,从此在这生根落户了?”
“并非如此。”陆辞眨了眨眼,亲切道:“我有意建立义庄,却愁人生地不熟,不好寻个臂助有些无从下手……原想着不好叨扰蔡兄,却不料蔡兄如此情深义重,专程抽空上门,就来为我分忧……眼看盛情难却,我唯有恭敬不如从命了。”
蔡齐:“……”
接触到陆辞温暖热情、明摆着‘抓到壮丁’的目光的那一瞬,这位近些年来也是靠雷厉风行的做派、在转任磨勘中一帆风水的堂堂随州知州,愣是打了一个寒噤。
就在蔡齐懊悔于自己这番自投罗网的举动时,费了两日功夫、匆忙地赶回任地的欧阳晔,尚未来得及从仓促旅途中缓过神来,很快就接到了由侄子寄来的书信。
修儿素来内敛寡言,且他们叔侄才将将分别没多久,怎就有信来了?
欧阳晔蹙紧眉头,以为是寡嫂家里出了什么不得了的状况,连修儿也处置不好,于是一边疾步往官衙赶,一边就在路上拆开了信。
结果翻开一看……
他的脸色在一阵微妙变化后,彻底凝固在了发苦的窘迫上。
在这封并不算长的信里,欧阳修言简意赅地讲述了自己成功摆下陆公门下,以及陆公的真实来历和身份……
更在信尾时,先以一种很是担忧的语气重提了当夜他的酒后戏言,旋即善解人意地提议,履行承诺时,不如稍作折衷,于街头巷尾寻一糕点手艺人,制成杯盏形状,以替实器……
欧阳晔却丝毫不觉感动,甚至瞬间垮了脸。
若真是个善解人意的侄儿,难道不该是做个明白人,故意忘了他那日的胡说八道么!
第三百三十四章
郑氏自是不知,修儿那极为诚恳体贴的建议,都快把被他铁了心地逼着去吃杯子的叔父欧阳晔给感动哭了。
在暗自激动了好些天后,她对于修儿走了天大的好运、竟有幸接受那广为人知的文曲星、陆三元的亲自指导这点,才渐渐平复下来。
只是她面上不显,每到入夜,却总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忍不住去寻亡夫的牌位倾诉。
这晚她说着说着,念及这些年来独自抚养一儿一女的不易,以及修儿一直以来都极为懂事,女儿也温柔贴心的模样,又忍不住淌下几滴泪来。
不改嫁的坚持,终归是值得的。
既睡不着,她索性也不急着回房去了。
在望着牌位发了会儿呆后,她忽起一念,便蹑手蹑脚地打开了修儿卧房的大门,想看他一眼。
结果门刚被推开,便听到修儿睡意沉沉的声音含混地响起:“……尧、舜、禹、汤、文……”
郑氏当场一惊,以为自己动作太重,将原本熟睡的修儿给惊醒了,顿时一动也不敢动。
不过半晌过去,还只听修儿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既不见起身,也不似同她说话。
她才按下一颗狂跳的心,仔细倾听起来。
她虽非目不识丁,但也只上过一阵子女学,就因家贫,而无法继续了,因此在认真听上一阵后,也还是不清楚修儿所说的究竟出自何处,只依稀猜出,应是在背诵文章。
唉……
郑氏抑制不住地感到心酸,望着对她的到来毫无察觉、只紧皱眉头,连做梦都在背诵的修儿,轻轻地叹了一声。
若是夫君尚在,家中岂会是这般落魄光景?那份重担,也无论如何都不会落到修儿尚且稚嫩的肩头,竟连梦中都还在闷头背书。
郑氏越想眼眶越是发烫,险些落下泪了,唯恐惊扰了修儿睡眠,赶忙退出房去。
就在她蹑手蹑脚地将房门徐徐掩上时,忽听欧阳修骤然提高嗓音,如炸雷一般喝了出来:“奉!”
郑氏:“!!!”
欧阳修一顿,大声说道:“试周以宗强赋——”
郑氏:“…………”
在中气十足地炸过这开头三句后,睡颜严肃的欧阳修全然不知自己将娘亲的三魂七魄都吓了一半去。
他倒是安了心,说话的声音渐渐又低沉下来,仿佛在无意识地嘀嘀咕咕。
他哪里是在梦里背书。
——在陆公手底下学了几天后,他被培养出的最大本领,就是梦中做题。
昨日因书院无课,更是一早就到了陆氏庄园,被忙着事务、还一心二用地分神督促他的陆公‘按着’,严格地照着正经贡举的限制时间,连续习写了整整四篇策论,直到手筋哆嗦,脑子发昏,才算结束。
“考场上,若是体力不足,也是要吃大亏的。”
陆公轻描淡写地抛下这么一句后,就笑着吩咐下仆端上事前备好的药汤,让他将还在微微抽搐的双手浸入其中,又令健仆细心替他按揉。
没过多久,那酸痛的感觉,就不知不觉地烟消云散了。
陆辞见他恢复得差不多后,就让人端上晚膳。
师徒二人同桌用过膳后,被这位瞧着身形清瘦的夫子展现出的惊人食量给吓到的欧阳修,就晕乎乎地被叮嘱着饮了一碗甜汤,继续做题了。
再又写了两篇后,陆辞见时辰差不多了,就放话让下仆将他送回家去。
这次的欧阳修,已然精疲力尽,没了推辞的余力了。
让他做梦都不敢忘的,还属被新夫子笑眯眯地三令五申过、也毫不留情地一次次剖析出他答卷中所犯过的不考式。
实在是刻骨铭心……让他即使在梦中,也不敢有片刻遗忘。
同样睡也睡不好的,还有远在汴京大内的小皇帝。
赵祯自小夫子匆忙离去后,就一直派人盯着密州那头的动静。
见送去的御医没能帮上忙,他固然失望,却向来是温和的好脾气,自然不会迁怒对方。
只又陆续送了几位对类似症结较为拿手的大夫去,旋即政务缠身,也就只能怀着担忧,默默地等待消息了。
却不料数月过后,等来的不是笑眯眯的小夫子,也不是任何好消息,而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噩耗——陆母过世,陆辞哀痛不已,竟连密州都不愿回,只留在其亡父曾任职过的随州。
一想到在先帝驾崩时,自己有多煎熬难过,赵祯就忍不住替小夫子忧心不已。
尤其小夫子这时孤零零的一个人,连个能说话的知心人都无,赵祯甚至还难过得替小夫子掉了一滴泪。
他还郁郁寡欢时,就又收到一个惊天噩耗——小夫子上奏疏来,自请暂时辞去官职,为母守孝。
赵祯哪里接受得了:他好不容易才将小夫子坑蒙拐骗回汴京来,人还没捧热,怎么就三年三年又三年了?
虽说官员丁忧、天经地义,仍有夺情一说。
赵祯大笔一挥,写就一道夺情的诏书,只是在送去中书省由宰执们过目前,又有些犹豫了。
小夫子自幼失怙,同娘亲相依为命那么些年,定然感情深厚……
哪怕他与生母李太后虽不算亲近,但也因血浓于水,能感觉出李太后对自己的小心爱护。
换作小夫子的话,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丧母之痛,肯定伤心欲绝,意志消沉得很,说不得还想去四周散散心罢。
捧着写好的诏书,赵祯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他究竟是该体贴小夫子,还是该顺应自己的本心夺情,把人早些召回来?
赵祯绷着脸,肃然地琢磨了一晚上,直到该就寝的时间,也还没做出决定来。
他只先将诏书按下,暂且不发。
紧接着,他心不在焉地摆驾至郭皇后的寝宫,又一路魂不守舍地由人伺候着洗漱,最后躺床上继续发呆了。
倒是让原本读话本读得兴致勃勃、却因临时接驾而手忙脚乱、连新买的书都没来得及藏好的郭皇后,因担心会被发现,而紧张了许久。
最后看他神情恹恹,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存在,才松了口气,旋即便是担心:“官家可是有何烦心事?”
赵祯这才意识到她还躺在身边,意兴阑珊地点了点头,不欲言语,只重重地叹了口气。
“唉!”
世事难两全啊!
听他‘唉’了这一声后,郭皇后登时睁大眼睛,屏息等待下文。
却等来等去,也没得到只言片语,倒是赵祯一直长吁短叹,偏偏不肯说。
郭皇后的眉头越拧越紧,到了后来,嘴也撅起来了。
她毕竟知晓分寸,并不会开口探听,只不满于官家无端吊起她好奇心、却不透露半点实情的坏心举动。
不过,郭皇后很快发现,她虽忍住了没问,官家表现出的忧怀百结,却一点不比她轻。
郭皇后:“……”
才过了小半个时辰,她就眼睁睁地看着,在宽大的床榻上一直不停地翻来覆去的小皇帝,生生地靠乱卷着两床被子,将自己缠成了一根白金交错的……麻花。
等赵祯意识到方才那滚来滚去的举动、已经将自己给困住时,已是为时过晚。
就在他红着脸,一边压低了声音唤皇后来帮忙,一边偷偷摸摸地扭来扭曲、争取在随侍在帘外的内侍们发现前努力挣脱时……
深更半夜里被自己的想法给馋到的郭皇后,则为了报复刚刚被忽视这点,而毫不厚道地装起了睡。
装着装着,她很快就真睡去了。
半梦半醒间,郭皇后忍不住砸吧了下嘴。
……身边的,定然是天底下最昂贵的麻花了罢。
还没等赵祯琢磨出个结果来,提心吊胆了个把月的钟元,一得到陆辞在随州安家落户的来信,就顾不得即将举行的那几场蹴鞠大赛,愣是撇下队友,风风火火地赶到陆氏庄园来了。
待他亲眼确认了陆辞安然无恙,除清瘦许多外,并没少胳膊缺腿,还笑眯眯地看着他,眼里颇有神采,并无寻死觅活的迹象后,才重重地松了口气。
送完气后,钟元憋了这么久的脾气,也终于爆发了冲天的怒火:“我当你是个有分寸的,怎无端端地就要吓死我?!因你这招呼也不打,就带着咱娘一走了之,杳无音信,我这个把月,可是一宿都不曾睡好过,就担心你伤心过度,跟着咱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