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去请陆制诰进宫。”
听得下人问询了第二回 后,他才回过神来,急切地吩咐下去了,仍感到一身的激动无处纾解。
他竭力抑制住也跟出去的冲动,端坐在书案后头。
殿室里静悄悄的,无人注意到赵祯悄悄地捏紧了手里的笔杆,使劲儿抿着不住上翘的唇角,装出严肃正经的模样,眼角眉梢却全是笑意。
——他身前还有一本厚厚典籍摊着,书页却再也没被翻动过了。
说来也巧,陆辞尚未回到家中,就在路上遇上骑着快马,要上陆宅请人的东宫内侍。
他记性绝佳,一眼就认出了这名之前还未受赵祯重用的内侍的身份,将人直接拦了下来。
一番简单交谈后,他便爽快地随人入了禁宫,直奔东宫来了。
当一直竖着耳朵听殿门处动静,分辨出自己很是熟悉的那道脚步声后,心不在焉地把玩着小木龟司南的赵祯就再也坐不住了。
他蹭地一下起身,想也不想地直朝声源奔去:“陆制诰!”
“两月不见,殿下又高健不少。”
陆辞笑眯眯地说着,假装没看到小太子因欢喜过头、连丝履都来不及着、是光着脚小跑出来的失礼,只配合地让对方牵住自己的手,由其欢欢喜喜地拽着,往内殿走去:“见殿下还这般有精神,我这提了一路的心,也终于能放下一半了。”
听到这,赵祯脸上泛起一抹羞赧的微红,愧疚道:“是我累了陆制诰,让陆制诰未能与家里团聚。”
但不可思议的是,在看到那如一樽莹润无暇的玉雕,在柔和的烛光下更显轮廓温柔的俊美郎君时,那股萦绕不去的惴惴不安,莫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只要最厉害的小夫子回来了,眼前的困境,定要不久后迎刃而解。
“殿下此言差矣。”陆辞温和道:“除夕也罢,春节也好,一年总有一回。而相比之下,殿下肯开玉口,向我倾吐心事的机会,则称得上绝无仅有了,我岂有视而不见的道理?”
赵祯那外柔内刚,有苦不说的脾气,陆辞虽只教了他一段时间,也足够了解了。
若不是真的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又哪儿会给远在密州的他写信?
赵祯眼眶微烫。
他好像还是头回切实体会到,被人疼宠、重视、纵容着可放心任性的滋味,而不仅是当做太子殿下来尊敬,当储君来教导的疏离遥远。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为作掩饰,还小声道:“不过是一封满是怨言的小信,陆制诰其实不必如此……”
陆辞斩钉截铁道:“既然攸关太子殿下,又何来小事一说?”
赵祯不吭声了。
他悄悄地攥了攥拳,轻轻地咳了一声。
——他是真的好欢喜呀!
等进到殿内,赵祯屏退左右,独留陆辞一人。
紧接着,就将近些天来朝堂上的局势,以尽可能客观的口吻,向小夫子认认真真地讲了一遍。
刘皇后如愿得偿,将赵允初抱入宫中后,不论是日常用度,还是服饰品阶,皆明目张胆以皇子对待,宛若抚养亲子般尽心尽力。
而赵恒向来同她恩爱,一个月里,总有七八日要去她宫中,就不可避免地要见到尚在襁褓的赵允初,言辞间,也对这爱笑的稚子颇为喜爱。
大宋开朝以来,就曾有过弟继兄位的先例,既官家对这乳儿如此喜爱,抚养他的又是后宫势力如日中天的刘圣人……不免有心思摇摆不定的人彻底歪了过去。
对此,打小就不曾得过爹爹和圣人多少关爱的赵祯倒还算好,听过,记住,也就罢了。
最让他烦心又无奈的,还是爹爹不再向之前一样、还会为面子而掩饰几分出尔反尔的行径,反倒越发频繁地出现在早朝之中。
终止了他提起的多项提案不说,还欲重提起搁置许久的修建道观、供奉‘天书’之事。
丁谓居次辅不久,上头夹了个对他很是防备的李迪,下头夹了个对他虎视眈眈的寇准,即便看着风光,面临这份夹击,还是极不好过的。
他急于办成桩亮眼政绩,好巩固自身地位,因此赵恒所抛出的这枚诱饵,就被他咬个正着。
赵祯着实不愿再见好千疮百孔的财政,再在华而不实、却耗费颇巨的道观上做更多开销了,才不得不与赵恒拉锯起来。
现已是僵持的第五日。
他刚感觉难以撑住,索性连早朝都未去的节骨眼上,陆辞就回来了。
在赵祯讲述的过程中,陆辞只聚精会神地听着,从不打断,最多的反应,就是不时点头,表示自己认真听着。
偶会低头沉吟一阵,再以指沾水,在桌上潦草记录些什么。
赵祯一气呵成,讲完以后,才感到口干舌燥,精神上却不觉疲惫。
于是他一边亲自给自己和小夫子倒水喝,一边充满希冀地看向陆辞:“陆制诰,你看如何?”
陆辞实话实说道:“殿下做得很好。现在的话,依我看,问题应是不大。”
丁谓为稳固次辅地位,要大力支持官家广修宫观这点,自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但丁谓要想促成此事,不但要经过李迪和寇准这关,还得拉拢住王钦若一派的人,不求配合、起码求不落井下石,那这难度,就可想而知了。
毕竟掌管国家财政的那位‘计相’,可一直是旗帜鲜明的王‘党’,论起算账和哄皇帝的本事,也从来都是王钦若技高一筹。
王钦若极精算计,定也瞧得出,随着官家有意重新掌权,寇准一派势力注定消颓,实力锐减,他根本不必多加插手,就能重得优势。
如果画蛇添足地帮上丁谓一把,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说白了,不管是任命宰辅也好,废除宰辅也罢,才是王钦若唯一的渴求,也是丁谓再聪明绝顶都操纵不来的——赵恒行事,可是众所周知的讲究心血来潮,根本无法从常理推断。
哪怕丁谓为求得王钦若一派支持,开出宰辅之位的承诺,王钦若也更可能是嗤之以鼻,绝非乐得相信。
丁谓要有那么大的本事,怎么自己不先去当个首辅?
纵使成了,王钦若盯着相位已久,又如何会愿意屈居丁谓之下?
与滴水不漏,心机深沉的丁谓比起来,还不如选择光明磊落,弱点明显的寇准做对手呢。
上位者皆有多疑的毛病,在双方相互猜忌的情况下,那丁谓就算是舌灿莲花,或是愿意把大笔利益拱手让人,想与王钦若再度达成临时同盟说服其一道对付寇准他们,也绝不是数日、甚至一月之功。
因此,对丁王二派许会联合这点,陆辞并不着急思考对策。
在他看来,真正一旦处理不好,就将留下无穷后患的燃眉之急,还是刘圣人。
赵祯自然猜不出陆辞所想,闻言不由一愣,不可思议道:“问题不大?”
他与寇相他们,可是为这‘不大’的问题,而恼上好一阵子了!
陆辞并不直接回答他的疑惑,而是笑着举了个例子:“大路通达,游人往来如织。一日忽现猛虎,眠于其上,太子当如何?”
赵祯不假思索道:“于当地集结猎手,合而除之。”
陆辞却说:“若此虎除不得呢?”
“既是眠虎,总有清醒离去之时,”赵祯蹙了蹙眉:“在这之前,唯有先做告示叫路人改道,绕开它行了。”
“殿下心慈仁善,不忘告知他人。”陆辞笑着颔首:“不失为一种办法。”
赵祯好奇道:“小夫子既这么问了,定早有答案,多半还不是这么简单。不知可否将其告予我知晓?”
“既是眠虎,”陆辞轻描淡写道:“若有个胆大之人,甘于冒险,将它径直唤醒,比起枯等它不知何时醒来、再何时离去,不是快得多么?”
赵祯一愣,不假思索地答道:“困境虽将得解,然那唤虎之义士,岂不注定凶多吉少?”
陆辞失笑,正色道:“若真有这么一人,定将感念殿下体恤。”
不论赵恒是真糊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总需要那么个胆大人,去捅破那层被人心照不宣地忽略的窗户纸的。
比他故事里所描述的,那无异于自寻死路的唤虎行径要稍好些的是,碍于那道被历代大宋皇帝所遵循的‘不杀文臣’的祖训,纵使对方定将震怒,但性命仍会无虞。
略微可惜的是,这一路通达的仕途,许会在这次冒险过后,暂时告终了。
陆辞这么想着,看着赵祯时,面上微笑却依然温柔。
但要一昧因爱惜羽毛,而束手束脚,连可做的事都不敢做,那升这官又有何意义?
陆辞下定决心后,却未向赵祯透露分毫。
以这学生的温和体贴,要让其察觉出自己意图,肯定是要出手阻挠的。
陆辞在赵祯心生疑窦,有意追问前,就及时地转移了话题,将恩师收到太子托他转赠的那块圭璧时的反应、做了活灵活现的描述。
果真就将赵祯的注意力完全吸引过去,高兴得问东问西,而根本顾不上在意那让看似没头没脑的‘猛虎’故事了。
陆辞:“……”
看着小太子这兴致勃勃的小表情,他都不知道,到底是要感动对方在自己前毫不设防的好呢,还是为学生太好忽悠而感到担忧无奈的好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单是陆辞为小太子放弃了与娘亲共度佳节、日夜兼程地提前回返这点,就足以将从未得过这样重视和关怀的赵祯,给哄得高高兴兴了。
更被说此时此刻的陆辞,还有意在逗他欢喜,更是令他心花怒放。
于是,陆辞愣被热情的小太子强行留着用了晚膳,又在盛情下翻看了近来的课业,还听了所立的政绩汇总后,才得以从东宫脱身。
赵祯不会想到的是,被他恋恋不舍地目送走的小夫子,前脚才踏出东宫殿门,后脚就被他的爹爹给请走了。
被差来请走陆辞的,不是别人,还是陆辞所熟识的那位林内臣。
林内臣已整合心情,打定主意站在未来天子这一阵营,对太子身边当之无愧的红人陆辞,自也愿提供一些方便。
哪怕陆辞未开口问起,他在将人领去大内时,还是以被压得极低的声音提醒道:“官家对陆制诰提前回返一事,本就不满,在得知你尚未复职,就与太子面谈后,更是不快。”
说到这,他警惕地往四下看了眼,见远处有人路过,忙噤了声,最后撂下一句提醒:“总之,你且小心罢。”
陆辞与林内臣的关系向来不冷不热,也知对方身处大内,步履维艰,会顺时局做株顺风草,也是情理之中。
乍然听其‘告密’,就为让自己有个心理准备时,他不免有些讶然。
陆辞亦将声音压得极低,飞快道:“多谢林内臣提醒。”
林内臣暗舒口气。
他对陆辞会否告密这点,倒不存在担心——陆辞既能以一寒家子的身份,在短短数年里平步青云,自是个拥有七窍玲珑心的,而不可能是什么不知好歹的古板人。
遂安心地加紧了之前刻意放慢的脚步,好领人回去复命了。
他无从得知的是,陆辞这会儿落在自己后背的复杂目光,充斥着微妙的同情。
——那是对一个素来谨慎,却在不久前下定决心,将大半身家拿去买了支将要跌停板的股票的赌徒的同情。
对陆辞这个自己心目中的‘稳重圆滑人’、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一无所知的林内臣,在匆匆忙忙地将他领到殿前,听得内侍们将陆辞名姓通报进去后,便先行告退了。
陆辞未在外殿候上多久,就得皇帝传入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