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点到为止的陆辞也没想到,司马池的脑补能力如此丰富。
司马池竭力平复面上情绪:“我这就让乳母将犬子领来。”
从拐子手下逃出生天后,原本就属家中最受宠的司马家的小三郎,顿时受到了家人最多的关注和精心呵护。
尤其对失而复得、还很是心有余悸的聂氏而言,一时间眼不肯离其半刻,生怕又一个不留神的功夫,这块心肝肉就又从身边不见了。
对还懵懵懂懂不晓事的三郎本身,在哭过一场后,就算彻底过去了,见有许多人陪他哄他,还高兴得拍手笑。
在玩过一阵后,他喝了点米糊,打了一串儿饱嗝,也就睡着了。
现是被聂氏亲自抱着,带到陆辞面前的。
陆辞之所以提出想在走前再见见这由狄青亲手救下的小家伙,主要是为了转移司马池的注意力,见聂氏当真将睡着了的稚子都抱了来叫他过目,不免有些意外。
早知这小不点已经睡着,他就寻个别的理由了。
“不仅生得机灵可爱,”陆辞看着他无忧无虑的睡颜,不由一笑:“还是个心宽的。”
聂氏听出这玩笑后对三郎的喜爱,顿时忍俊不禁,正要开口,担心不知对方身份的夫人说错话的司马池则坐不住了,讪笑着抢先一步道:“三郎尚不记事,让恩公见笑了。”
“这是好事,何来见笑?”
陆辞摇了摇头,习惯性地就想送一本书出去,顺道说几句勉励读书的客气话。
然而一摸就摸了个空。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与狄青这趟出行是为看戏为主,又哪儿会随身带书备着?
于是顺手从腰间解下一块小如意来,笑着交给聂氏:“既我与你家三郎有缘,便以此如意相赠,祝他此劫无事后一路顺遂吧。”
聂氏下意识地就要回绝,陆辞笑道:“这仅是我在别州落脚时,集市上见着好看,随手买下的,并不是什么珍奇名贵的物件,仅为图个好意头,你替他收下便是。”
他所说的,也的确非虚。
这块玉如意并不是什么珍贵难得的质地,但雕琢的手工精巧漂亮,要价也不算高,陆辞与狄青逛时一眼看中,就直接买下来了。
聂氏仍是迟疑。
她虽也爱恩公话里的‘好意头’,但对方于他们有救子的大恩,当是他们给谢礼才对,哪儿能反过来来要恩公的东西?
司马池此时道:“恩公既是给三郎的,你便收下吧。”
又郑重行了一礼:“多谢恩公。”
陆辞微微点头,忽压低了声音,劝道:“君子怀思国报君之志,当尽己力而为。若人微言轻,数事难成,亦不当气馁,便行万事去。万事终可成数事,便不算白费了。”
司马池不防会听到这么一番知心话,登时心头一热。
他想说些什么,但看向陆辞温和而明亮的眼眸后,又及时打住话头,只有用力点头:“多谢提点。”
陆辞笑了一笑,摆摆手:“前路未知,唯有共勉。”
他这次不再耽误,最后轻轻地捏了捏小三郎那柔软而肉呼呼的小手,就施施然地带着狄青告辞了。
司马池着人准备的丰厚谢礼,他自是半份未要。
因得了司马池的吩咐,下人在遭到拒绝后,也不敢做任何劝说,就满怀不解地目送人走了。
聂氏抱着酣然熟睡的小三郎,站在家门口,随夫君一同目送陆狄二人离去,心中隐有所觉。
那俊俏郎君,怕是身份不凡。不然以夫君严谨板正的性子,是断无理由做出这形同忘恩无理的行径的。
聂氏心中一凛,不敢多加揣测,更不敢开口询问,赶忙垂眸。
在看到对告别都一无所知、却无意识地紧紧攥着刚放到他手里的小如意,玉雪可爱的三子时,不禁温柔笑了。
这么看来,三郎倒是因祸得福,遇上贵人了呢。
刚走过拐角,狄青就忍不住长长地舒了口气。
“怎么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陆辞一边给他重新戴上戏面,一边随口揶揄道:“像方才那样一干女眷围着,亲亲热热地说着话的机会,可不是那么易得的。”
“没有。”狄青想也不想地就辩解了句:“她们同我搭话,都是问三郎和拐子的事,与我和公祖都无关,我才回答的。”
他这急于撇清关系的态度,叫陆辞为之微讶。
听完狄青话后,他心里为对方年纪轻轻、就心思缜密这点颇为赞许,又不免觉得有趣,笑道:“我从不曾质疑你口风不言,况且你我身份,从来不是见不得人的隐秘,我不主动宣扬,不过是不想多受些客套和恭敬罢了。你即便说漏嘴了,也无伤大雅,我更不可能责怪于你,你不必这般着急紧张。”
狄青抿了抿唇,又鼓起勇气,明确表示:“而且方才同她们坐那么近讲话,已叫我很不自在,更别谈喜欢了。这样的机会,我也不想多要。”
陆辞挑了挑眉,认认真真地看了狄青一眼,了然颔首,温声道:“好,我明白了。以后我不会拿这与你说笑,你便放心吧。”
不论狄青是出于害羞下的逞强,还是尚未到慕艾的年岁而不晓不知,既然对方明白地表了态,出于对亲友的尊重,他自是不会再拿不合适的话来揶揄的。
狄青微微地舒了口气。
即便公祖可能只是随口一说,并未往心里去,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叫公祖有一星半点的误会的。
狄青未曾意识到的是,经陆辞刚那叫他心惊肉跳的玩笑一打岔,他一不小心就将刚还让他在意不已的那只小如意,给忘得干干净净了。
还是陆辞走到半路时,忽然后知后觉了什么,不自觉地驻足,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救下的乳儿,名唤什么来着?”
狄青:“……”
原来公祖压根就没记住,那得了玉如意的小崽子的名字么?
狄青的心情微妙地大为好转,嘴上却只老老实实地回道:“姓司马,行三,名光。”
到底被一群让他浑身不自在的女眷围着问了半天,想不记住都难。
陆辞眨了眨眼。
——司马,光。
他怎么才反应过来?
对这名字,还有一口远近驰名、被砸破的大缸,但凡是读过小学课本的,都很难不感到如雷贯耳,万分熟悉。
他刚才捏的,就是司马光的小肉手?
尽管已跟改名前的范仲淹以及倒霉前的柳永成了好友,但在猛然意识到,自己刚又接触了个幼儿时期的语文课大名人后,陆辞还是差点没抑制住往回走、再捏上几下够本的冲动。
第一百九十一章
在这段偶遇司马光的小插曲过去的第七天,陆辞所搭乘的船只,平稳顺利地抵达了汴京。
虽还只是初七,不乏还沉浸在浓厚的佳节气氛中的百姓,但街路巷道上跑营生的小经济们已重归活跃,铺席也因船港恢复热闹而跟着纷纷开张,浑然不似陆辞一行人近日来沿途惯见的行人零星了。
等公验被查看过,确定无误后,陆辞便留两名下仆在船上收拾行囊,自己先将狄青带下了船。
“我还有事,需去吏部一趟,也不知需费多久,就不带你一同前去了。”陆辞临时从街上,分别租了辆驴车和一匹马,将驴车安排给了狄青:“路上你也辛苦了,先回去歇息,在家好好等着。”
狄青抿了抿唇,虽只愿陪着公祖一道去,哪怕只在署衙外头站着等也好,但更清楚公祖是体贴他,不愿开口婉拒,便顺从地点了点头。
陆辞放心地笑了笑,在狄青肩上轻轻拍了一把,便骑上这匹租赁来的、不甚老实的老马,略微晃悠地往吏部的方向去了。
他虽为京官,离京之前,职事也得以完好无碍地保留,可说到底他申请告假的理由是回乡侍母之疾,原本定下的归期,更是远在二月之后。
然而拢共过去不到两个月,他就已然回返。
于情于理,都当知会吏部一声,作为报备。届时是即刻让他重归职务,还是在家等吏部繁缛的逐层审批,都挑不出他的错处来。
等陆辞来到吏部,看着官员们一派散漫惰怠的模样,就知多半是后者了。
其中虽不乏一眼就认出他身份、很是意外于他的提前归来者,亦是漠不关心地不曾询问,只敷衍地将他准备好的文书收好,就让他回家去等着。
至于是否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要受理,就不得而知了。
对他们的办事效率,陆辞从未抱有期望,自然谈不上任何失望。
即便他们一直积压在案,不闻不问,等到原先定下的归期到来时,他也可再来此进行报备,直接回去述职,耽误不了太久。
况且他急着回京需办的事,原本就与他职权所在干系不大。
只是瞧着他们故态重萌的懒散态度,显然,这段时间以来的朝堂上,多半是会纵容此等风气的官家最为活跃了。
陆辞没料到的是,他这回不但低估了自己的份量,还难道地‘冤枉’了一回吏部那堪称臭名昭著的拖沓风气——从他踏入吏部的官署大门,到他归来的消息传入赵祯耳中,仅仅花费了半个时辰。
赵祯甫一听闻这一彻底超出他意料的消息,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小夫子怎么回来了?”
因太过惊讶,以至于在下瞬间脱口而出的,是他一直以来在心里给陆辞悄悄起的亲昵称呼,而不是一板一眼的‘陆制诰’。
因不甘继续做撒手掌柜的赵恒频频出现在早朝之中,今日亦不例外,赵祯思虑再三下,索性连旁听早朝都不去了,直接留在东宫之中。
类似的事情,最近已发生了好多回。
即便如此,他仍是不愿像寇相所固执建议的那般,摆出针锋相对的姿态,而是乖顺地回到东宫之中,翻看无关紧要的小卷宗,顺道做做搁置许久的课业。
他情感上虽不愿承认,理智上却十分清楚,唯有做出诸如此类的‘与世无争’的姿态,才可使爹爹稍加放心,减少步步逼人的后续举动。
见他如此,最为激进的寇准,也只能长叹一声,恨其不争了。
在寇准看来,执监国一职已有大半年的东宫,已对朝堂有了不小的威信和掌控力,未必不可暗争一把。
并且,赵祯身为官家膝下仅存的皇嗣,可谓得天独厚,占有不可动摇的绝对优势。
若非赵祯性子太过谦和仁善,哪怕官家糊涂,也不至于被刘圣人一妇道人家挤兑至此才对。
他要能强硬一些,不但能稳住太子一派的官员那摇摆不定的立场,至少也能叫陛下待他不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轻率啊!
然而,不论寇准如何劝说,赵祯仅对好脾气地对他不住安抚,甚至自认才干不足,致以歉意。
这也使寇准一肚子火没处撒,只有自个儿继续憋着了。
无人知晓的是 ,赵祯将软性子面向身边所有人,却将仅剩的那点棱角统统朝里,除了给远在密州的陆辞的急信中的只言片语透露些许外,其余都被他独自承受下来了。
但赵祯在向小夫子抱怨时,还是做梦也没敢想,小夫子当真将为了他抛下手头一切事,千里迢迢赶回来。
尤其这才大年初七呀……
小夫子在这时能赶至京中,岂不意味着,就连除夕春节,他都未与娘亲团聚,而是孤孤单单地赶着路吗?
赵祯自打娘胎出来,就被诸人教导着要体恤百姓,爱惜臣民,孝敬父母,听得最多的是训诫劝导,不可避免地有了谨小慎微的一面。
像这样,明明白白地感受到自己的任性被宠爱着,纵容着,倾听着,还是不折不扣的头一回。
在极度的震惊过后,赵祯心里倏然充满了内疚、感动和欣喜。
他的小夫子,真的待他太好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