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娘早起一睁眼,乔容已在窗下坐着绣花,伸个懒腰问道:“四儿这么早就回来了?”
“今天是六月六啊,六月六接姑姑,我想着咱们府里得忙着招待大姑娘一家,怕崔妈妈那头忙不过来,也许需要我帮忙,就早早回来了。”乔容说着话,过来服侍二姑娘穿衣。
“你这丫头可真是心细。”二姑娘摇头,“可你不知道,我大姐姐远嫁在山东齐河县,来不了。”
“山东?”乔容惊道,“大姑娘嫁得那么远?”
“大姐姐跟我们不是一个爹,从小就在齐河县跟着祖父母长大。虽然排行里有个大姐姐,可我们没见过她,她也不认得我们,或许都不知道我们。”二姑娘叹口气,“我娘倒是每年都往回捎银子捎东西,可我大姐姐成亲,都没告诉她,还是从别人口中打听来的,我娘大哭了一场。”
乔容心中一跳,山东齐河县?是德州的吗?这位大姑娘可是姓李?
若能证实此事,就可到钟府求潘妈妈过来认人。
用过早饭,二姑娘在窗下写字,乔容和朱大娘晾晒冬衣,闲谈间问朱大娘来孙府几年了,朱大娘笑道:“比你早半个月,主子们还在路上的时候,韩管家招了我们来,先进府做一些布置。”
“看来咱们这府里就韩管家和崔妈妈来得最早。”乔容笑道。
“没错,崔妈妈最早,来杭城前就跟着太太了,韩管家是到杭城后才侍奉得孙大人。”朱大娘教着乔容用小棍子敲打那些棉衣棉裤,一边敲打一边说道,“都是布的,今年该换绸缎的了,说不定太太那儿早做好了。”
正说着话,崔妈妈打发人来唤乔容过去帮忙,乔容跟着来人进了仁寿堂,阔大的庭院里搭起一排排的竹架子,几厚摞冬衣等着晾晒。
崔妈妈看见她招手笑道:“快过来,就等着你呢,阿香笨手笨脚的,指甲在小公子一条白貂披风上勾了一下,勾得脱丝了,回头还得找裁缝给修。”
说着话看一眼乔容的指甲,她因常年刺绣,指甲磨得又光又圆,生怕有一根毛刺,崔妈妈满意嗯了一声,指着面前冬衣道:“一摞是老爷的,一摞太太的,小公子的,三姑娘的。”
合着就二姑娘得自己晾晒,别人都是崔妈妈安排,也不知是太太偏心,还是崔妈妈势利。
等到一件件开始晾晒,乔容不由犯了嘀咕,皮的毛的绸的缎的,每一件都甚为考究,再想想二姑娘那半旧不新的棉衣棉裤,又有两件滚了兔毛边的马甲,再有一件半旧的鹤氅,简直是寒酸。
都晾到竹架上的时候,太太出来了,一件一件仔细看过了,对崔妈妈道:“仲瑜爱在园子里坐着,添一件紫貂披风两件镶毛边的马甲,他的棉衣棉裤有些旧了,再添两套新的,玉雪今年长高不少,量了尺寸每样新作两件,玉黎哪儿呢?”
她看着乔容,乔容忙道:“二姑娘有两套棉衣棉裤,两件马甲,一件鹤氅。”
“给她添两件披风,不用新的,仲瑜这件白貂改一下,我那件红狐狸皮的,也给她吧,再做两身绸缎的棉衣棉裤。”孙太太说道,“对了,仲瑜的既给她了,再给仲瑜做一件白狐的。”
“太太那件红狐狸皮的,二姑娘穿着只怕有些短。”崔妈妈忙道。
“让裁缝加上一截子毛边,白色的或者同色的都行。”孙太太道。
崔妈妈连连称是,太太吩咐罢转身进了屋中。
还真是偏心,小公子那么多了,都是八成新,还要做新的,三姑娘全换成新的,二姑娘加两件披风,还是拣别人的,乔容一边忙活,一边替二姑娘不平。
午饭的时候,崔妈妈拉着乔容进了自己屋中,笑道:“忙了这么些时候,跟我一起吃饭吧。”
乔容忙忙称谢,崔妈妈指着自己的脚:“谢什么?我还没谢谢你呢,这双鞋可太合脚了,又合脚又好看,太太都问哪来的。”
乔容笑道:“崔妈妈不嫌弃就好。”
“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嫌弃?快坐下。”崔妈妈笑道。
面对面吃着饭,乔容说道:“崔妈妈,我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总觉得太太偏心,对二姑娘不好。”
崔妈妈嘘了一声,伸手过来拍一下她头顶:“你这孩子,不该问的不要瞎问,我们做下人的,主子让怎么做就怎么做。”
“就我和崔妈妈两个人,才壮着胆子问的,二姑娘对我好,我替二姑娘不平。”乔容小声说道。
“这个家是太太说了算,她不喜欢二姑娘,我们也没法子,你替她不平,也只能是尽心侍奉她。”崔妈妈说道。
“二姑娘和唐公子的事若是能成,太太是不是会疼爱二姑娘一些?”乔容想着前一阵子太太对二姑娘的夸奖与和颜悦色。
“好孩子,你倒是看得透,唐公子住在弈楼一个月了,又有小公子这层关系,二姑娘但凡有些心机手段,早就将唐公子拿下了。”崔妈妈手在空中一抓,做个拿下的手势,“可她无能也就罢了,还不听太太的话,躲着唐公子,此事变得难了,太太自然恼恨她不争气,你啊,寻机劝劝二姑娘。”
“可是,用什么样的心机手段,就能拿下唐公子呢?我也不懂啊。”乔容扑闪着眼。
崔妈妈嗤一声笑了,“你年纪小,自然是不懂,可二姑娘是西河直街长大的,男男女女的事看了多少,竟是一丁点儿手段也拿不出来。我跟你说啊……”崔妈妈压低声音,“拿下一个男人,最厉害的手段就是上了他的床,有了他的孩子。”
看乔容瞠目结舌的,手指在她额头弹了一下,笑道:“不说了不说了,吃饭,再多说可就把好孩子给教坏了。”
乔容揉着额头傻笑,心中暗想,你们这样的手段对别人也许有用,对唐棣绝对没用,他那个人心高气傲的,才不吃这一套。
吃过饭,她服侍崔妈妈漱口净手,利落收拾了碗筷,扶崔妈妈躺到床上午睡,又为她盖了薄被,坐在床边给她打扇,崔妈妈看着她,笑着伸手捏住她手:“四儿是我的女儿就好了。”
她想起唐棣说的话,又送帕子又做鞋,就差认干娘了。
想着叫了一声干娘,崔妈妈手一颤:“好孩子,再叫一声。”
她又叫一声干娘,一头跪了下去,崔妈妈忙爬起来,一把扶起她搂在怀中,抹着眼泪道:“天可怜见,十五年前夺走我的女儿,十五年后又给我送来一个女儿。”
乔容强忍着不自在靠着她,任她哭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干娘睡会儿吧,过会儿起来还得忙碌操持。”
她嗯了一声,满面泪光躺下了,乔容忙给她擦了脸,她微闭着眼,嘴角噙着笑:“被你这样一招,我哪里还能睡得着,不如我们说说话。”
乔容打起十二分精神,提醒自己多听少说少问,有一搭没一搭跟她说话。
她说她是泰安人,十七岁嫁到邻村,过两年生了女儿,女儿生下来那年,家乡遭遇蝗灾,他们一家三口跟着乡亲们南下逃难,逃到淮安的时候,走着走着,丈夫一头栽倒在路边,她抱着女儿坐在丈夫身边,眼看着丈夫有出气没进气,吓得只知道哭,路过的人携家带口,个个面黄肌瘦走路发飘,不远处就躺着尸体,没有人理他们。
哭得正绝望的时候,一辆马车穿过人群,向她们驶来,她喊了起来,大声喊着救命,马车经过她们身旁,走不多远停住了,太太下马车走了过来。
“我以为是仙姑下凡。”她笑道,“太太那么漂亮,从头到脚洁净讲究,脸色粉白,身上飘着香气,她冲我笑道,我的儿子缺个乳娘,你跟着我吧。”
“我抱着女儿上了孙家的马车,我女儿和小公子一边一个哺喂,可我女儿命薄,没到杭州就咽了气……”她哭了起来,转身背对着乔容,直哭得全身抽搐,气噎喉干。
“都怪我,都是我招的……”乔容讷讷说着,伸手抚上她肩头安慰她。
她哭了许久,方渐渐平静下来,乔容拧了帕子为她敷着红肿的眼睛,她叹一口气:“光顾着说我了,四儿呢?家里都有什么人?”
“我生下来后,祖母找人为我刻八字,说是我八字硬,与她相冲,她十分嫌弃,我娘只好把我送到外婆家,七岁上外婆去了,又送到尼寺,我记得有两个哥哥,听说还有一个妹妹,可我不知道他们的长相,其实,我连爹娘的长相都不记得。”她咬着唇低下头去。
“他们都不去看你吗?”崔妈妈问道。
“头两年还去过,再后来就不去了,他们都说我在尼寺不缺吃不缺穿的,他们很放心。”乔容扭着手。
“怎么又来了杭城?”
“三年前我在杭城的堂姑母回乡,她与住持师太是小时候的好友,专程去尼寺看望住持师太,师太跟她提起了我,她仔细一问,说道,那是我娘家的堂侄女,她觉得我可怜,想带着我来杭城,说是就算给大户人家做丫头,也好过在尼寺过一辈子,跟我爹娘一说,他们自然是愿意的。”
“你堂姑母说得没错,人挪活树挪死,小小姑娘家,哪能总呆在尼寺?”
“若不来杭城,我也进不了孙府,进不了孙府就见不着干娘。”乔容笑道。
崔妈妈拍着她手:“可不,咱们母女有缘,在这孙府遇着了。”
乔容揭起帕子笑说声好了,扶她坐起为她净了手脸,又为她梳头,梳着头说道:“今日是姑姑节,我以为大姑娘和大姑爷要回来,可二姑娘说,大姑娘在山东齐河县,又说,大姑娘和她们不是一个姓……”
“住口。”崔妈妈沉了脸,“这不是你该打听的事。”
“我也不是打听。”她连忙小心翼翼说道,“就是觉得奇怪。”
“大姑娘是太太的心病。”崔妈妈压低着声音,“以后啊,不能提起大姑娘,知道吗?”
“知道了。”乔容忙道。
“还有,二姑娘跟你提起什么,你听过就罢,别有好奇心,更别瞎打听。你们刚进府里的时候,我就说过,做下人的不许打听主子们的事。”崔妈妈镜子里的脸紧绷着,“可记住了?”
乔容说声记住了,心想那就以后再打听。
“干娘我这辈子都是太太的奴仆,可你还年轻,做几年丫头攒些银子,找个老实勤快的人嫁了,为他生儿育女,一家子和和美美的,多好。可你若是犯了主子的忌讳,给自己惹来祸端,可就葬送了一生。”崔妈妈语重心长说道。
“干娘说的是,是我一时糊涂,总按捺不知好奇,以后再不会了。”一边说话,一边用心为她梳着头发。
崔妈妈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笑道:“四儿真是手巧,把我都梳年轻了。”
“干娘就住这里吗?”乔容问道,“这屋子太简陋了些。”
“太太在东边赏了我一所院子,东墙外从北数第二个就是,那天得空,干娘做一桌子好吃的,请你过去吃。”崔妈妈从镜子里看着她。
“那我得尝尝干娘的手艺。”乔容笑着搁下梳子,说一声好了。
下午翻晒着冬衣,脑子里反复转着几个念头,齐河县可是德州的?太太家的大姑娘可是姓李?怎样才能证实?
若是到崔妈妈院子里用饭,可能离真相更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