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灵灵面前的怪物,怪到无法形容,是由一张张人脸组成的。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布满了人脸,挤挤挨挨在一起,至少能有上百个。
怪物头颅的正中,布陈着全身最大的一张脸,那是一张女人脸,眉角吊梢,白眼球多黑眼球少,一看就是厉害的货色。
怪物的这张主脸正在怒骂赵灵灵:“小小年纪不要脸!这么小就知道勾男生,长大了也是个狐狸精!跟你那个亲妈一样,都是勾男人的狐狸精!”
这张脸的旁边是另一张脸,那是卑微的男人脸,挤眉弄眼对着主脸谄笑,一边怒目看向赵灵灵,竟然嘬着嘴对赵灵灵吐痰。
在这两张脸的周围,还有一些大大小小不一的脸,他们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每张脸都极尽讽刺、嘲笑、恶毒之能事,没有一张脸是友善的,他们在集体鄙视赵灵灵。
怪物把赵灵灵踩在脚下,没有折磨赵灵灵,而是居高临下动用身体每一张脸,在嘲笑和讥讽之能事。一股股强烈怨念从赵灵灵身上散发出来,浓厚成一大团的黑气。
我端着灯台站在洞口,已经看傻了。看着看着,觉得眼睛湿润,用手一抹,不知何时已经落下了泪水。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哭,泪水一出来,心里跟针扎一样,那种顿悟共情的感觉突然又出现了,我瞬间就理解了赵灵灵。
虽然我对她处理问题的方式和态度不认同,但她遭遇到的痛苦,我是理解的。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来抵御痛苦,来保护自我。
我端着灯台走了进去,随着我的前行,手里灯台的光线驱散了黑暗。
我手里的光很温暖很柔和,和洞窟里照亮一人一兽的强光不一样,那团强光具有强烈的攻击性,像是一只大手把赵灵灵的心灵都撕扯出来给世人看。
我一步步走到赵灵灵前,她身上的怪兽看到了我,猛地抬起头。我和这个怪兽面对面凝视着,它身上所有的人脸都在盯着我看。
这一刻我特别特别害怕,心在颤抖,不是因为这么多脸,而是每一张脸都是极度恶意,被这么多坏人同时盯着,那种胆寒是从心底发出来的。
赵灵灵翻身站起来,黑发散落,挡住面容。她和这只怪兽站在一起,虽然看不到眼,但能感觉到她的双眼透过黑发,紧紧凝视着我。
她大吼一声,猛地扑过来。
我手里本来握着菜刀,正要抬起来抵抗,这一瞬间我心念流转,还是放下了刀,她猛地扑过来紧紧扼住我的喉咙。
我倒退两步,摔在地上,手里的灯台翻落,周围顿时黑暗。
赵灵灵用尽全力扼住喉咙,我无法呼吸,她的双手异常冰冷。她在掐着,掐着……我看着她,这一刻没有恨意,没有恐怖,只有无尽的悲悯,眼泪止不住流出来。
“死,死……”赵灵灵不断吐出这个字,手渐渐用力。
我的头脑一片昏沉,整个人开始迷糊,眼前一切在缥缈而去。再这样下去,我必死无疑,心中一切杂念突然随风而去,通透感无比舒爽。回想此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救回妈妈。
我坦荡了。死了也好,我也可以化成中阴身,直接去中阴之境和妈妈相会去。
现在我的状态很奇怪,双眼因悲悯流泪,嘴角却在上扬,露出坦坦荡荡的笑意。
赵灵灵的双手就在使劲,跟老虎钳子似的。我全身摊开,一边哭一边笑,整个人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卸下一切的轻松感无法形容。
就在这时,我手腕忽然有了刺痛感,模模糊糊就感觉咒文亮了起来。在这种极度无忧的状态下,心念竟然和手腕的咒文通达联系上了。
原来必须要经过入定观想再联系的一切流程都没有了,心念所至,咒文自起,它变成我真正的一部分,就像手和脚一样,就一个词形容,通透!
我猛地一挥右手,按在赵灵灵的身上,咒文的金色光亮透过了厚厚的绷带。赵灵灵惨叫一声,整个人迅速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我在地上喘息了片刻,爬起来,那只怪兽已经不见了。地上只有赵灵灵在躺着。
我来到她的身边,赵灵灵的头发把脸紧紧包裹着,看不出现在是什么状态。突然她尖叫跳起来,竟然化成了一只怪鸟。这只鸟全身上下的毛发竟然是女人的黑色头发,张开翅膀,如同黑发披散。
怪鸟朝着我的脸扑过来。此刻菜刀已经不知遗失在什么地方,鸟飞过来这一刻,我抬起右手,正抵住鸟的前进之势,抓住了它的脖子。
咒文明灭,电流一般传到鸟的身上,怪鸟在尖叫着,声音刺耳,尖锐无比。它在用尽全力挣扎,可怎么都挣脱不了我的手。
我站在原地,身形挺拔,抬起一只手抓着怪鸟,洞窟上面的光线落在我的身上。
这一刻我突然泪如泉涌,情感从心底如火山般爆发出来,强烈的悲悯之感通过心念和咒文相连,咒文的光亮柔和起来,没有了刚才的攻击性,透过我的手传递到怪鸟的身上。
我用力一抖,“去吧!”
我放开那只鸟,怪鸟飞出去,如同挣出牢笼,飞进了黑暗里。时间不长又飞了回来,浮在半空看我。
这只鸟长了人的脑袋,隐藏在重重的黑发之下。
我慢慢走过去,用手轻轻撩开她的头发,里面露出一张清秀的女孩脸。
我的眼泪又出来了,她是赵灵灵,此时她的脸上再无怨念,变成清纯的模样。
她看着我,轻轻地说:“善者,你是否能告诉我,我还可以回到童年吗?因为那个时候很快乐,很快乐。”
“回不去了。”我说。
女孩的表情瞬间阴晦下来,我缓缓道:“何必留恋过去?时光来了又去了,人生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来了又去了,其实人生最精彩的瞬间总是在未来等待着我们。我们的使命不就是挑战吗,在挑战里一切得到完善。所有的一切都是最好的。”
女孩在哭泣,眼圈红了:“可是所有的人都对我恶狠狠的,所有人都在嘲笑我,我是天生的扫把星。很久很久了,没有人爱我,没有人可怜我,最喜欢我的妈妈,也很早就去了。”
“我们看待世界的态度,就是这个世界本身。”我一字一顿说道。
说完这句话,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就觉得这一刻心下通透,金句自己就出来了。
“看待世界的态度,就是世界本身……”赵灵灵喃喃,反复咀嚼着这句话。
她抬起头看我:“善者,你是谁?”
“我叫林聪。”我伸出手,替她擦了擦眼泪。赵灵灵闭着眼很享受,把脸贴在我的手心上。我没有动,我们就保持着这个姿势。
“我记得小时候自己爱玩爱闹,摔了碰了的就哭,妈妈把我抱在怀里,就是这样用手擦拭我的眼泪,记忆里那是很温暖很温暖的存在,真的,很温暖。”她一边说一边哭。
我的眼泪也下来了。
说来也怪,我是个轻易不落泪的人,当初爸爸妈妈身遭大难,当初我也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拼命往下压。告诉自己,我是个男子汉,千万不能哭,不能让他人看笑话……
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没哭过,可在这一刻,我为了一个不相干的恶灵,居然三番两次的掉眼泪,心念一动眼圈便红,眼泪簌簌下来了。
“你看,”我说:“在你最悲伤最痛苦的时候,你会想到有朝一日,我们会以这样的形式见面吗,你又能再一次感觉到母亲温柔的爱吗?”
赵灵灵凝视着我:“很久很久之前,有个叫孙小娟的女人找到了我,那时候我被高人用刀封印在法阵里,天天饱受火刑之苦,那位高人本想用极度痛苦来解开我的怨念,但这股念没有下去,反而越来越恨!是孙小娟把我解救出来,但因为法阵不可破,我一时无法解脱,只能暂时进了大江之中,用江水来躲避火刑。我答应过孙小娟,以后要帮她的儿子。”
“孙小娟就是我的妈妈。”我轻轻地说。
赵灵灵点点头:“我已经预料到了,这就是因果。”她看了看不远处的地上,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地上是那把菜刀,斑驳锈锈,陈旧不堪,早已经没有了灵性。
她长舒了口气:“封印的法阵没有了,彻底没有了,我自由了。”
她脸上出现甜甜的笑容:“自由自在。”
我若有启悟,跟着说,“无法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