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彬曾跟随耶律楚材学习过蒙古国内政事,当然知道那银牌子是什么,眼巴巴看着羡慕不已,心道若是自己家也有一个该多好,何愁赚不到大钱。
想到便要行动,夜晚宿营休息时,李彬厚着脸皮去找拔都,“王子,您今天给萨比尔的那个银牌子是真的吗?”
“我为什么要给他假的?”这问题一抛出来拔都就笑了,“我还用造假?”
李彬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给他那么贵重的东西值得吗?”
“我觉得值,给他一块牌子收买人心不说,他既是商会会长的儿子能打通别失八里这条贸易线也是不错的。而且,我料定不但我是这样想,大哥应当也是这个意思吧。”拔都是极信任李彬的,也不瞒他,将自己所想和盘托出。
“那个,那个……我……”李彬低着头搓自己的手指头玩,心中组织好了语言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有什么就说,不要磨磨唧唧。”
“这……”李彬憋得满脸通红,跺跺脚两眼一闭,像是豁出去了一样开口道,“王子你不如看看我家,和我们家做个生意怎么样?”
“好啊。”拔都古怪地看他一眼,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这下换成李彬摸不着头脑了,“您没有在开玩笑吗?”
“没有,我干嘛同你开这种玩笑?”
“您不该先问问我能给您的好处之类的吗……”
拔都嫌他废话多,干脆顺从他说道,“行听你的,你说说我跟你家做生意有什么好处。”
“咳……咳!”李彬清清嗓子,想想该怎么说,“我们家虽然在中原距离这千里之遥,但我家商队卖的物什种类多质量也好,最最重要的是,西域商人多半是二道贩子,他们从中原商人手中进货再卖给您,必须要加些价钱自己再赚些钱,若是直接同我家做生意省去中间这步骤,价钱只会更低更划算。”
李彬叭叭地说了一堆,拔都也不觉得烦,侧耳倾听他每字每句,待李彬说完他才笑起来,“你看这么简的道理你都明白,我怎么会不懂呢,况且你现在跟着我就算是我的人了,就算为了拉拢你,我也必须要同意不是?你们汉人有句话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其实……这只是表面原因……我也是有私心的。”李彬老脸一红,不知道这话当说不当说。不过一路上拔都对自己都极信任,甚至可以说是亲近,他总忍不住想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他。
拔都看着他满面忧虑,不禁低声一笑。
“你的私心我也能猜到,有哪个离家千万里的人会不想家呢。我亦是离故乡千里之遥驻军在西北所以当然懂你。”
“多谢王子体谅。”说完后李彬抬头去与拔都对视,竟发现这个铁打的汉子眼圈有些发红。
李彬有些手足无措,“我是不是又说错话惹您难过了……”他想起与他同行的第一晚也是这样,在那个只有月光和篝火陪伴的草原上,第一次看到了他也有沮丧和落寞。
今夜便同那夜一样,又是在星辰璀璨的夜幕下,只是从草原变成了大漠,主角却仍是他俩。
“您也想家吗?”李彬轻轻问道。
拔都舒展开双臂枕在脑后,躺在干燥的黄沙上,大漠凄冷的夜风夹着砂土吹散了他一头黑发,前额鬓角的凌乱发丝遮住了如夜色般漆黑的瞳仁。李彬像是受到什么蛊惑一般,伸手将他的乱发别在耳后。
拔都任他细白的手指在自己的脸上耳边抚弄,既不生气也不阻止,幽幽地开口说道,“我娘是弘吉剌部的人,而我出生在呼伦贝尔。后来阿爸跟随爷爷出征西北,我跟额吉也跟着到了也儿的石河一带,再后来阿爸受了封赏,领了也儿的石河以西之地,我们一家便又辗转到了玉龙杰赤。”
“玉龙杰赤?我好像听回鹘商人们说起过那,听说是个极美的城市。”关于从前花拉子模的事李彬都是从与家中来往的回鹘商人和波斯商人的故事里听到的。
“美丽?”拔都苦笑,“曾经的确很美,阿爸也是因为喜欢那里才困围三个月没有破坏它。可最后还是毁在窝阔台和察合台的手中了。”
李彬不明所以,两条秀气的眉毛几乎拧在了一起,“这又是怎么回事?”
拔都拍拍李彬白嫩嫩的手,“时候不早了,你该睡了,你若对这些事感兴趣待回到那安顿下来我可以仔细讲给你听。”
“可是我现在就想听嘛……”李彬偷偷瞥了眼拔都小声嘟囔着。
“不行,睡觉。”说完,拔都再不理他,头一歪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鼾声。
“小气!”李彬撇撇嘴,也躺了下来,气哼哼背对着拔都闭上眼睛。
次日一早一行人继续西行赶路,在沙漠中又摸爬滚打了七八天,李彬忽觉得扑面而来的风带了湿气。
“水?!”李彬惊道。
有水就意味着附近有绿洲,而有了绿洲就意味着有人有城镇! 李彬实在受够了每天睁眼闭眼都是黄沙漫天漫无人际的大漠生活了。
“前面就是塔里木河了,古时也叫龟兹河。”斡儿达回答道。
“塔里木河?我们要从沙漠横穿过去?”李彬吓得下巴都要掉了,他再也不想体验在沙漠中等死的感觉。
“当然不是。”斡儿达笑了起来,“沿着塔里木河在沙漠边缘向西,而后转向西北方向进入锡尔河,顺流而下就到了毡的。”
“诶……竟然是这样……”李彬稀里糊涂跟上去,大骆驼一摇一摆载着他冲向塔里木河。
有了河水滋润,空气不复干燥,地上植被也稠密起来。除却高大的胡杨,便是荒漠地带低矮的灌木丛,在河水浅滩处偶尔还能看到一簇簇的芦苇。
因着这些植物,午时太阳正盛时也有了阴凉庇所,灌木上不知名的酸甜浆果还可以作为零食填填肚子。
此时已是夏末,滋润孕育着这条大河的天山正值山顶积雪消融时,因此河流湍急水量剧增。李彬见了水便觉得心痒难耐,自上次洗澡已有半个来月,一路走来满身都是沙尘与汗水,衣服与皮肤几乎黏在一起难受得夜里都睡不好觉。
沙漠中昼夜温差大,拔都怕他夜里洗澡染了风寒,便勒令他必须在日落前洗完。
寻了片挨着河边高大的胡杨林处宿营,李彬也不管其他的了,扒了衣服就跳下水去,太阳还未落下,清凉的河水还带了些炙烤的余温,被包围着的身体极舒坦。
拔都他们已是习惯了草原沙漠的缺水生活,只打水洗了洗脸;姜思源讲究养生,坚决不用凉水洗浴;梁小宸则是怕冷,乖乖在河边帮李彬看衣服。
昔班捡来些枯枝灌木生火做饭,拔都实在是有些担心李彬,便顺手也捡了些柴火去了河边,他叫看衣服的梁小宸去给昔班打下手,自己则在河边生起了火。
李彬把头扎进水里游了个畅快,待觉得有些疲乏时才从水中出来,回头一看便发现拔都正在岸边升起篝火望向自己,顿时心中一暖,竟有了种被人体贴关照的感觉,于是也笑着朝他挥手。
夕阳余晖笼罩大地,金色的胡杨树下,肤色白皙得异于常人的纤瘦少年正站在碧波荡漾波光涟涟的水中,他全身覆盖着斑驳的树影,金色的发丝湿得精透服帖地黏在他的后背胸前上。湛蓝的眼睛带着少年人才有的灵动与热情,就像与大漠融为一体的精灵。李彬修长的手臂滴哒着水滴反射出刺眼的金色光芒,正振臂挥舞,那光芒也舞动成金色的丝线。
拔都突然心头一动,一闪而过的是许久不曾萌发的冲动——这是他活到如今所见的最美的景象。
他喉头莫名发紧,手心不察觉的时候冒出层薄汗。稳稳心神终究是理智占了上风,拔都朝李彬喊道,“洗好了就快上来——到这里烤火——!”
“好——我马上——”李彬应着,用最快速度洗了洗脸和头发,然后全身赤裸一溜烟地上了岸。
到岸上才察觉到了冷,李彬把身体蜷成一团取暖,蹲坐在篝火旁,拿了衣服来遮住腰胯。
拔都一边帮他把衣服烘暖一边促狭地同他打趣道,“你这皮肤长得是真白,同我简直是两个颜色。”
李彬的脸颊微微一红,“我倒是想像您一样黑一些,免得被人说像个娘们儿。”
“是不是男人跟肤色有什么关系?难道长得黑的女人就不是女人了?”
“哈哈哈您说得对。”李彬被他这番强词夺理逗笑了起来。
“给,你的衣服。”拔都把烤得温暖干燥的衣袍递给李彬,“快穿上,千万别在路上病了。”
“谢谢您……”李彬恭恭敬敬接过衣服来披在身上,“谢谢您特意来帮我……”李彬觉得鼻子有些堵,出外这么久,他第一次在心底有了不再孤单的温暖的感觉。
“这没什么,总归我也没事做。”
“您明明可以趁着没事歇歇或者睡个觉的。”李彬反驳道,而后又支支吾吾道,“我……我这样说很失礼,但总觉得您有时像哥哥一样照顾我……”
拔都喜欢听这话,心想你从小便是这样叫我,可是又不能跟李彬这样说,
“这样也好,我有许多弟弟,也不嫌多你一个。”
“诶?”李彬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我怎么能跟王子称兄道弟呢。”
“嗯……”拔都想了想,“我不告诉别人,就你我知道,私下里你就像昔班他们那样叫我哥哥如何。”
“哥……”李彬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张不开口,不知为何对着他的脸叫哥哥,就觉得面上发烫舌头打结。李彬自暴自弃地捂着脸道,“不行……叫不出来……我我我还是乖乖叫您王子吧。”
拔都看着他从指缝里露出来的通红面颊心中一荡,“不叫哥哥也行,那让我摸摸你总可以吧?”
“嗯?”李彬放下手,疑惑地抬头看他。拔都也不等他同意,伸手去拢他湿漉漉的发丝,以手掌作梳子帮他梳理头发,倒真如长兄关爱幼弟一般。
刚洗完的头发有些干涩,偏偏拔都手劲又大,饶是万分小心还是弄疼了李彬。
“疼……”打结的发丝被一扯动,疼得李彬差点落了泪。
拔都赶紧松了手劲更轻柔地梳理,“对不起,我轻一些……”
李彬生受王子伺候自己,心中又是温暖感激又是忐忑,战战兢兢地问道,“您对我这么好,我可怎么报答您?”
拔都在他身后噗嗤一乐,“我不是早跟你说过嘛,你真心待我我就真心待你;我若主动待你好,自然是希望你也一心为了我。 ”
李彬放松下来,嘴上也没了遮拦,颇有几分还在家中做少爷时的口气说道,“我还以为您能大度地说不求回报呢。”
拔都以为他在挑理,认认真真解释道,“太假了,我那么说你也不会信,倒不如实实在在,我们蒙古人对兄弟朋友便是这样诚实。”
得了他这番回答,反倒叫人不好意思起来。
也太实诚了……李彬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