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乘月本能想退,却发现从玉清剑上传来巨大吸力,将她牢牢抓住、动弹不得。她低下头,目光越过震荡的空气,看见薛无晦在看她。他目光平静,又似带有鼓励之意。
在薛无晦不远处,“梦”字化身的白衣书生也正仰着头。他高举双手,衣袖鼓满了风;当他手舞足蹈时,简直像个成了精的麻袋。
云乘月想笑,又不大笑得出来。她看见那书生满脸激动,甚至流下了泪水,接着他坐在地上,将脸贴在冰冷粗粝的城墙上,好似幼儿依赖母亲那样。
不止是“梦”字。
云乘月感到玉清剑不断升温,最终变得滚烫。灼热之力冲天而起,刺破黑暗,冲进星海,又往更高更远的地方冲去。
上方弥漫的黑雾被冲散了,观想之路的星光露了出来。
那些星光原本宁静又孤高,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明灭,并不理会旁的变化。可此刻,它们之中的许多忽然动了。星辰动摇、群聚,然后下坠、下坠、下坠――
直到落入了这片深渊,融进了那副由灵力汇聚成的星图中!
呼、呼――
空间渐渐停止了震荡,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破空声。就像有人拿着一只巨大的毛笔,在上空尽情泼墨挥毫。
星图也的确在旋转,就像砚台中的墨汁随毫笔而折动。
星光搅动如星云晕眩;从晕眩之中,生出了一个个文字。
――悦。
――恒。
――恨。
――念。
还有很多、很多……太多太多。
下坠的星光显出了原本的书文内容,而一枚一枚的书文又穿过星图的旋涡,化为了一道又一道人影。人影们纷纷前进,一个接一个地融入了建筑。
一枚“健”字化为甲胄染血、身形魁梧的将士。他神情坚毅、气质刚强,大步朝前地走,经过云乘月身边时停了下来,对她点点头。而后他继续前进,倏然融入了城墙。
云乘月并不认识他。
又有一枚“消”字悠悠飘来,化为一位衣饰华美、神情慵懒的青年女子。她容貌纤细,唇边带笑而眼神迷离,气质空灵飘渺。她水袖斜飞、鬓发流云,飞过云乘月身边时,侧头对她绽放了一个柔软的微笑。
云乘月倏然想起了此前的幻境,是遇见庄不度的那个幻境。那里的书文嵌在“才梦笙箫灯色好。白雪青丝,风流早冰消”一句里,繁盛颓靡的气质与眼前女子如出一辙。
女子一笑嫣然,也消失在城墙背后。
这时有大风刮起,其余书文纷纷避让;白光降落,原来是一枚“仁”字。这“仁”字中正平和,又有宽厚勇毅,化出一位峨冠博带、短须灰白的大儒。他左手执书卷,右手握毫笔,步伐缓而不慢,炯炯目光自有正气浩然。
越过众多死灵,大儒走到云乘月面前,停步凝视她一眼。
“好。”
他说了这一个字,又点一点头,方才消失在城墙中。
这想必就是与庄夜斗法那一场的背后书文,也是云乘月唯一遇到的书写二十六字、字字皆书文的大能。果然,这是一位仁义之道的大能、大儒,唯有这满身凛然正气,才能写出“舍生而取义、无道而如矢,谓之仁”的句子。
这道心之坚定、之浩大,绝非庄夜所嗤之以鼻的“无用大道理”。云乘月领悟了这一点。
而随着那“好”字的余音消散,一道微黄的、带着纸张香气的光芒,落在了云乘月身上。那光坦荡温厚,仿佛一束阳光落在了她识海中。
她只觉识海一震,霎时有了灵台清明、心怀舒畅之感。栖息在眉心的“生”、“光”二字也传来欣喜之意,好似有了小小的突破。
――“那一位认同你,馈赠你一缕大道感悟。这十分难得,你可留待日后细细体会。”
薛无晦的声音适时传来。
云乘月认真地点了点头。
“星辰”还在坠落,还在化为书文,而书文也还在化为人影。他们汇聚为人流,流入了那座冰凉的、不知来历的古代建筑。
她凝视着这一幕。这些全都是……全都是。饶是她早已作好心理准备,却还是不免深深吸气。
“全都是死灵?”她声音极轻,“这么多……这么多!这观想之路中到底有多少死灵?他们藏匿这么多年,为什么现在全都出来了?”
看之前薛暗追得“梦”字狼狈逃窜,其他“星辰”都默不作声、视若无睹,就能猜到死灵们并不想惹事,只想保存自己。
毕竟,无论生前是多么了不得的大能,死后在古代遗迹中徘徊百年、千年,能够维持意识已是万分不易,哪里还有对抗国法的能力。
可既然如此,它们此刻为何纷纷现身?
是因为面前这座古代遗址?
云乘月再次扭头。不知道从何时起,玉清剑上传来的吸力已经消失了。她都无须手中用力,只是神识轻动,玉清剑便乖顺地退出了凹槽,随着她后退,又随着她落回地面。
暗银色的剑身有如烧红,细密的鱼鳞纹变得晶莹红润;它们缓慢地一明一灭,好似呼吸,也好似在与面前的建筑相互呼应。
一缕凉风从她身边经过。最后一个死灵消失在了城墙中。
她再退了几步。虽然以城墙的体积而言,再退几步也不足以仰视它的全貌,但她仍然本能地这么做了。
呼、呼……
上方的风声渐渐平息。
“星空”颤抖起来。这颤抖越来越厉害,最后它们猛地一震,全数落下。
――轰!
光芒似水,飞流如瀑;光的河流击打在城墙背后,溅出无数光点。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柔和的光芒变得异常刺眼,云乘月不得不偏头掩面,却还是被激得眼中带了一点泪水。
光从她指缝漏下。她看不见前方发生了什么,却听见“轰隆隆”的声响;大地在震颤。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地底深处钻了出来,正迅速升起。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引着她再后退了几步。
刺目的光芒消失时,他的声音也轻轻响起。
“云乘月,看。”
于是她放下手,抬头看去。
此时,光芒已经消失。但上方黑雾尽散,星海高悬;星光落下,围绕在她手中的“光”字身边,也围绕在……
……前方这座古老的建筑上。
她从未见过这样恢弘的建筑体。
大块石料砌成高强,天顶高得仿佛根本不是给人类使用;深青色的立柱已经斑驳,缠绕着枯萎不知多少年的藤蔓,往上连接着飞起的屋檐。而那屋檐上,分别立着日晷、浑天仪,另外还有一些残缺的雕刻,不知道原本是什么。
在高得不可思议的大门正上方,悬挂着一颗星辰。弯曲的、弧形的边缘围绕着它,表示这是流动的光焰。
云乘月凝视着那颗用木头雕刻出的、造型简单的星辰。玉清剑的白玉剑柄末端也刻有这个造型。一模一样。
“那是……太阳?”她问,忽然不确定起来,“那是太阳吧?”
“不。”
薛无晦抬起没有牵着她的那只手。他玄色的衣袖鼓满了风,飘动之间,那些凝实的死气飞出,化为漆黑的风。风往上飞,一直飞到高处,绕着星辰转了一圈,又猛地一蹿――
星辰下方,一块被枯藤缠绕、裹满尘埃的牌匾,倏然被这风荡开了层层阻碍,露出真容。
庄重严肃、线条平直的四个大篆字体,重现于此世的光明之中。
云乘月花了一小会儿,终于认出了这四个字。
其为:
――岁星星祠!
一旁,薛无晦也凝视着那牌匾,缓缓勾起了唇角。他在微笑,眼中也有怀念和感慨一闪而逝;但在这个微笑尽数流露时,他眼中便只剩下了“果不其然”的满意,和泛红的杀意。
他说:“千年以前,朕号令天下,修筑岁星网,以抵御异族侵扰。”
“岁星网以星海为守,以各大星祠为网。层层星祠力量交错,有如巨手,牢牢擎住人族上方的星海,不准神鬼重来。”
“而在各大星祠之中,除了甲乙丙丁四类层级,还有五曜星祠,乃岁星网最重要的统御。”
“其中,荧惑、辰星、太白、镇星四曜镇守东南西北四方,而中原核心,也是整个防御工程最重要的中心之位――”
他指着那牌匾,和那牌匾上的流焰星辰。
“――正是岁星星祠!”
如同呼应他的话,这沉眠已久的建筑物忽而一震,两道大门往内缓缓开启。
幽凉的风从中扑来,将云乘月包裹其中。她手中的玉清剑发出鸣叫,似乎颇为高兴。
“岁星星祠竟然在这里……难怪这里藏了这么多死灵,也难怪他们不与外界交流,也能存活这么久……等等。”
云乘月忽然反应过来,眉心跳了几跳。
“普通的死灵是死灵,要受国法击杀,可如果是有星祠供奉的死灵……”
薛无晦唇边微笑不动,眼中自有深意。
“不错。”他缓声道,更加提起唇角,“有星祠供奉的就不是死灵,而是鬼仙。”
“是这个国家明文规定,应当奉为座上宾的――鬼仙!”
……
“……这不可能!不可能是鬼仙,不可能是真的星祠!”
明光书院深处,山上宫殿里,忽然响起这么一声暴怒的喝叫。
是某一位飞鱼卫。
这些衣摆上绣着凶恶飞鱼的官员,惯来给人以冷酷沉默的印象,现在他们却好似要沸腾起来,而最先沸腾的就是这名喝叫的青年。
“这是伪造,必定是伪造!这是对国法的践踏,太子殿下……!”
“闭嘴。”
太子面无表情,用极轻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
只是这么一句,那暴怒的官员却颤抖起来。他深深跪倒、深深低头,对着那尊贵殿下脚边的青莲叩首。
太子脚边还跪着另外一人。这人戴着面具,下半张脸有着清冷优美的线条。
此时,作为飞鱼卫之首,薛暗却好似什么都没看见;那白玉描金面具宛若就是他本身的脸,冰冷无波。然而,他的手指紧紧抠在地面上,倏然抠得指甲翻开、鲜血溅出。
他是该愤怒,飞鱼卫都该愤怒。原本以为铁板钉钉的死灵,以及那包庇死灵的女修,现在竟摇身一变成了律法规定的座上宾……谁能接受?
明光书院的人可以。
短暂的呆愣过后,书院的师长们纷纷长吁出一口气,面上阴云尽散,欢喜之情油然而生。
不是死灵,果然不是死灵!这下看白玉京拿什么借口为难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