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老院长面色不改,还是那么优哉游哉地站在首处,只多捋了两下雪白的胡须。
太子望着他。
“王夫子早就知道?”
王夫子看他一眼,悠悠道:“任谁在世上徘徊千年,也能比旁人更多猜到一些事……对此,太子殿下难道不应该比老夫更清楚?”
太子那中正平和、清淡清秀的眉毛,动了几动。他眼神深深,其间涌动着各种旁人看不分明的情绪。
“岁星星祠……”
啪――哗啦!
那串被太子摩挲得光润的佛珠,倏然掉落在地,四散开去,又倏然化为粉末。
王夫子对他的异样视若无睹,还笑呵呵地问:“如何?看来乘月果然是被岁星星祠选中的继承人。太子殿下,这样一来,白玉京总不好‘拿她是问’罢?”
太子深吸一口气。
“不是什么人都能继承她的……”
当――当――当――
从某个方向传出了悠长的钟声。
这声音让所有人都面色一变。太子尤甚。他仿佛听见了什么刺耳的声音,瞳孔一缩,唇边的肌肉都跳了两跳。
他猛扭过头,却见那银发的辰星捧着镜子缓步走出。
那钟声正是从她的镜子中传出。
银发星官面无表情,举起银镜。
“笔下有召,众人听旨。”
第115章 入学
◎新的约定◎
平静无暇的冬日晴空上, 象征皇权的金色光芒袅袅而散。天底下,只有不算多的修士听见了那金光中的号令。
在明光书院那名为“天地门”的广场上,众人也抬头而望, 神色各异。
这些人里,有几位明光书院的老师、助教, 更多的却是众位考生的同伴、亲眷、仆役等人。
和之前的空旷相比,此时的广场拥挤不少。场上拉起了各色帷幕,上面绣着不同的记号――都是大大小小的家族徽记。
这些全都是来自天下各处的世家。
其中,广场最中心、占地最广大、撑起的遮阳用的伞面也最华丽的, 是一家以白鹤作为徽记的家族。
在这家的中间, 又有一把最为阔气的伞,深蓝色绸缎作底, 上有莲花开合,中心一只白鹤展翅而飞,尾羽垂落, 化为巨伞四周流苏, 随微风冉冉而动。
在伞的荫凉下,一名女子静静坐着。
她身着豆绿衣裙,裙面色彩渐变,至裙边为墨绿,再缀以道道金色花草纹路,宛若以春日雨露为衣,生机盎然,极为清新。
再仔细看去, 便能发现, 那些金色的花草纹路, 实则为一个个笔画柔和的文字。它们清雅柔美, 矜持不动,只在微风拂过时,折射出一缕灵动清澈的光,
光是这衣裙,就是一件华丽精致、造价不菲的法器。
然而,女子并不在意这衣裙的华美。她的双手正紧紧揪住裙摆,将一个个精美的文字都捏得变了形,精巧的面料也皱成一团。
她本人也只顾抬着头。
一张薄薄的白纱覆盖了她的面容,只余一双水雾深深的眼睛,紧紧盯着天空,盯着那象征天子谕令的金光消散,又盯着那渐渐兴起的水墨笔画――观想之路终于要打开了。
岁星之宴,岁星星祠吗……
良久,她方才低头垂目,伸手去拿旁边放着的青瓷茶碗。
可才一拿起,她的手不知怎么地一颤。
啪――
茶碗落地。
茶水翻出,溅湿了她精致的衣裙。
不过,这突如其来的响动,并未引起四周一丝一毫的惊慌。
几乎是同时,训练有素的婢女就躬身而来,用金银双股丝织的手绢轻轻拭去翻倒的茶水。又有婢女捧来木匣,用专门的工具处理女子衣裙上的污渍。
另有一名随侍的大丫鬟目光扫过这井井有条的场景,方才弯下腰来,轻声询问。
“夫人可是担心小姐?”
“……不。”
女子出神片刻,才轻声说:“有三哥在,小曦最多吃些苦头。”
小曦――庄清曦。
这女子原来正是庄清曦的母亲。她当年招赘生女,一直留在家中,女儿也随庄家的姓,此时正经受着观想之路的考验。与娇俏灿烂的女儿相比,这位夫人身形清瘦,只如江梅点点而绽,素雅而娇弱。
大丫鬟思索片刻,神情中多了几分小心,又道:“那夫人可是为……为那人的女儿而忧心?”
――那人。
这个简单的词语,令夫人忽地侧目,看了她一眼。
这位夫人有一双水雾蒙蒙、大得几乎凄凉的眼,那眼睛令人想起深深的古井,仿佛一眼便能将人拉扯进那份深不可测的幽凉中。
她好似笑了笑。
“她的女儿确实很厉害,是不是?她已经很厉害……她的女儿又比她更厉害。”
夫人仿佛在回答大丫鬟,又仿佛在自言自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而我的女儿又如何?”
大丫鬟眨了眨眼,没有作声。
夫人看着大丫鬟,露出一丝认真之色:“奉悦,你说,我和她的女儿,谁更厉害些?”
奉悦神情平静,微一摇头,这才轻声回道:“夫人心中自有判断,奴婢不敢置喙。”
夫人看看她,隐在面纱后的脸切切实实地露出一点笑。说不好这笑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我希望是小曦更厉害。但是……”
她淡淡地说着,又看向远方。
在那里的天空中,一道醒目的水墨笔画已经完全氤氲开来。
随着墨色的晕染,一股古朴苍凉的气息也传递出来。那气息如风又如浪,越过冬日略显萧瑟的林木,越过寒冷清透的空气,一直扑倒天地门。
一直扑到广场上的众人脸上。
“那是……”
夫人听见了无数类似的开头。她的余光也看见无数人纷纷站起。那些人不少都是天下有点名姓的人物,世家都爱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会这般震惊站起,已是失态。
――那就是……
――岁星星祠?!
――那真是?
――难道岁星星官果真是?
云乘月。云乘月。云乘月。
夫人耳中听着那个被一遍遍提起的名字,仍顾自坐在温凉的椅子上,挺直脊背,一动不动。她听得相当仔细。
她听见众人议论,听见有书院之人高声宣布,此次以云乘月为内院第一,且白玉京已然认同。
她听见人们谈到天才,谈到书院和国子监,谈到明年的岁星之宴和执笔人和擂台赛。而到了最后,他们谈得最多的,还是天才、天才、天才。
只有那一个名字被反反复复提起,其余那些同样参加书院考核的人,虽然也依次被宣布了成绩、名次、安排,在场众人却并未多么注意;哪怕听到有自家子嗣顺利通过考核,他们的高兴也只轻轻一过,仿佛浪蕊浮花。
就连一旁的乐家,也只是为乐水高兴片刻,就一个个板着脸、拧着眉,约莫在悄悄传音,商量以后安排。没人去管那边上失魂落魄的……叫什么,乐嘉?乐熹?据说也是奉州乐家的嫡子,被打落了修为、丢了大脸,这时跟个痴痴呆呆的傻子似地愣在一旁。
无数道传音玉简明明灭灭,无数神识传音在透明清寒的空气中来回。
夫人心想,他们一定是在同本家、同白玉京中联系。天才中的天才出世,果然是大事。
而她生的小曦又如何?
夫人不禁叹了一口气。就好像她当年默默无闻地站在一旁,看着那明艳少女挥出一剑,剑光惊艳,从此传遍白玉京。
“但是,奉悦,”她说出了那句没有说完的话,神色冷了三分,“凡人和天才终究是不同的。”
“夫人……您是否有什么打算?”
大丫鬟奉悦终于流露一丝担忧,也有一丝迟疑:“可家主的意思是……”
夫人恍若未闻。
“如果世界上没有所谓的天才,那就好了。”
她只是如此说道,眼中出现冷酷之色。
“如果这世界一定要有,那至少庄家――绝不能有。”
庄夫人――当年的庄小姐,曾经白玉京沸沸扬扬的真假千金一案的当事人――蓦然站起,再也不看远方水墨,只管拂袖而去。
“我决不允许她的女儿再次踏进庄家……踏进这个――她们母女都不属于的地方!”
夫人轻柔的声音中蕴含了无尽的冷意,像无数细小的雪花又凝结成冰。
大丫鬟落后几步,凝视着夫人的背影。
片刻后,她也叹了口气,摇摇头。
可是夫人,您一个第四境的修士,在庄家不可能真正说上话。她抱着怀里的柴刀,不无同情地想着,事到如今,这已经不是个人恩怨能够左右的局势了。
不过说到底,她也就是个丫鬟。大丫鬟也好,护卫也好,她到底只是个丫鬟,也不能干涉主人的事。
奉悦也就跟上夫人。
走了一步,她却又忍不住驻足回头,看了一眼那海市蜃楼般出世的岁星星祠。是的,在原本只有林木的地方,凭空出现了一座破败荒凉、高大异常的星祠。
那就是岁星星祠啊……虽然不能够靠近,可只用神识感知,便能略略窥见那气势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