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她们落在了地面。
白玉京是一座广阔的城市,四面八方有四十多条直道通向它。每条路上都有驿站,提供挂着官府木牌的朴素马车。有些马车外观相同,还另外悬挂了商队的小旗,而有些马车低调奢华,显然是豪族自家所有。
平原上风很大,很多人都披着斗篷,站在风里等。人们似乎都各有心事,都保持沉默,气氛便显得压抑。但在沉默之外,又有许多视线投过来,附带不少窃窃私语。
――听说《云舟帖》……
――真本……
――意趣之道与法度之道……
――七月半的岁星之宴……
――螳臂当车……
云乘月一动不动。她额外戴了一顶帽子,将帽檐压下来遮住脸。风在她耳边呼啸,吹散了人群的低语,也让她耳边的人群变得寂然。
“……陆师妹,云师姐。”
一声清晰的话语穿透了寂然。
后方的飞车上也下来几个人,其中一名青年急步行来。他身材瘦削,穿京中贵族子弟常穿的道袍,脸上还敷了层粉,衬得他眼尾的桃红更亮。
陆莹一眼看去,惊道:“你这是什么怪模样?”
云乘月一眼认出,说:“诸葛道友。”
正是诸葛聪。他一愣,继而涩然一笑,拱手道:“云道友……陆道友。”
自从白玉京下了令,明光书院的世家子弟便纷纷离开。诸葛家也是其中一员。诸葛聪与他们同行,路上已然换下了书院的短袍,还做好了这副油头粉面的打扮。
陆莹也反应过来,咬了下嘴唇,还是不依不饶:“你这是什么怪里怪气的样子?”
诸葛聪望向她,有些怜爱地笑笑,温声道:“你忘了?我一开始便是这样。”
陆莹愣了愣,才依稀想起来,一年前她刚入学时,在山门前碰见诸葛聪,那会儿他确实是这么一副打扮,说话还尖声尖气的。只是隔了一年,却像很久。也不知道云乘月还记不记得……
她看向好友,但后者面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陆莹有些忐忑,一时怕她生诸葛聪的气,一时又自己生诸葛聪的气――怎么就非要站队白玉京呢!真没出息,一点主见都没有!
“没主见的”还不识趣,要继续和她说话。
“陆……陆道友,你还是跟我回家去看看吧。父亲和母亲都很挂念你,他们……”
陆莹一扭头:“不去!说了不去就是不去!不认识,和我没关系!”
“你之前明明答应……”
“不去!”
陆莹站在好友身边,一直扭着头,拒绝看他。
诸葛聪求救地看向云乘月。
云乘月才不会站你那边!陆莹瞥了他一眼,有点不屑又有点骄傲地想。
没想到云乘月却看向她:“陆莹,你先跟诸葛道友回去吧。”
陆莹一愣,又一惊,再一怒:“你什么意思?瞧不起我?”对,她陆莹是贪生怕死还自私,但……但她现在是有朋友的人!
在陆莹的怒视中,云乘月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她尽量安抚道:“先过去。你不是想见见他们么?之后你还能来找我。”
她没说“我来找你”,是因为默认诸葛家不会让她上门。白玉京与书院有大道之争,先前已经撕破了脸,现在勉强维持着表面太平。京中各大世家站队皇权,当然会将书院出身云乘月拒之门外。
更何况……大约没人觉得,云乘月能在岁星之宴中活下来。
诸葛聪听懂了。他面露惭色,再一拱手,并未说话。
陆莹还想再说什么,云乘月态度
却很强硬。她终究拗不过,冷脸扔下一句“你等着”,才不情不愿跟着诸葛聪离开。
云乘月目送他们远去。
诸葛聪领着陆莹,步伐匆匆。他们走的时候,正好也有一队姓诸葛的人要进京。他们擦肩而过,陆莹还好奇地看了一眼,诸葛聪却一言不发;两边没有任何交流。
深蓝色的小麒麟趴在云乘月肩上,小幅度地往那边挥了挥尾巴。它心想,主人为什么不和朋友道别?它自己离开书院的时候,它就向顾老师挥了好久的尾巴。也许主人不方便,那就它帮忙来挥一挥尾巴。
待他们离开了,云乘月才去领自己的马车。她付了钱,又走过去拿马车牌。她要的是六人公共马车,也是大多数人的选择。
轮到她时,只见驿站小吏忙碌得头也不抬,只一伸手:“身份牌。”
接过后,他急匆匆往本册上写了几笔,突然又一滞,猛地抬头看看云乘月。接着,他一转身跑进去。过了一会儿,另一位头戴官帽的大人就出来了。
他的出现引来了一些侧目,但他只盯着云乘月。
“你就是……”
第166章 入城
◎情感之力◎
就在云乘月以为他要找麻烦时, 这位大人却倏然露出个笑。那笑很圆滑,是一种让人揣测不出意味的笑。
他什么都没说,只略点点头, 摸出一张薄片递过来。
“您请。”
薄片是乘坐驿站马车的车票,没有私人车架接送的人们, 都要么步行进京,要么就乘坐驿站提供的马车。驿站最便宜的马车也花不了多少钱。
但是,其他人拿到的车票都是薄薄的木片,现在给云乘月的却是一张与众不同的薄片, 边角打磨得很圆润, 防止割手。
薄片如金似玉,折射着些许珠贝彩光, 上面还刻了一个字:玄。
这个字显然意味着等级。书文等级依次是“地天道玄”,而此世追捧书文,便将吃吃喝喝、出行玩乐等, 也都分成“地天道玄”四级。虽说, 最高级的玄级书文极为罕见,被命名为“玄级”的奢侈品却到处都有。
因而,玄级马车该是顶尖权贵乃至皇族的待遇,甚至不仅是豪奢,而意味着某种……特权中的特权。
云乘月没接,望着对方:“大人给错了?”
官员却含笑,笃定道:“除了您,谁还有资格用这马车?”
云乘月沉默片刻, 点了点头。她怀里的拂晓探出头来, 盯了官员一眼, 便从他手上叼走了薄片, 又转头递给主人。
“咩!”
――没有察觉到异常!
拂晓认真地当着小小护卫。
云乘月才说:“多谢这位大人。”
官员一笑,竟又行了一礼,再嘱咐旁人带云乘月过去马车,方才离去。
这行为就更打眼了。四面八方的目光越发压来,好似无形浪潮。
云乘月望着官员的背影,将薄片一收,跟着引路小吏去了。
“玄”字级别的马车单独停在一侧。深黑的车厢布满暗纹,同色车轮内侧漆成红色,不知道该说庄重还是诡异。没有车夫,连门也没有。
这车看着就很怪。
云乘月回过头,看见大路上无数目光拥挤着过来,但没人上前,只有引她们过来的小吏站在不远处,却也是垂首静立。这难不成是白玉京的某种礼仪?云乘月莫名笑了一下。
她上了车。
一踏进车厢,就有光芒一闪,入口处扭曲几下,浮现一枚笔画弯曲的“门”字。这字又闪了闪,竟然化为一道门。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还真分不出那是书文还是实物。
没有其他事发生。
车厢内看着倒是很正常。
和其他马车一样,由于使用了拓展空间类型的书文,马车内部要大一些。车内装饰豪华,不愧是最高级的座驾,香炉里还燃着香。没有烟,只有一点微弱的火光明明灭灭。云乘月看了一会儿,伸手熄灭了那炉香。
身下震了震,马车已然启动。她打开窗往前看,只看见空落落的车辕和不断滚动的车轮。没有马,也没有马车夫。
她观察了一会儿,数了数马车行进的速度,才坐了回去。
接着,她手掌一翻。一卷卷轴出现在她掌中。
古朴泛黄却完整洁润的卷轴,边缘绘着古朴的云纹,两头朝中间卷好,没有用绳子捆绑,而卷轴关闭得稳稳当当。
《云舟帖》――传说中的古帖,传说千年不出世,又传说其中记载了仙人的秘密、飞升的秘密,甚至有人说,得到了《云舟帖》的传承,就能成为长生不老的神仙。
云乘月想起这些传说,又想起了傅眉死前的模样。她轻轻抚摸着卷轴,不觉叹了口气。
傅眉曾说,当年宋幼薇刚晋升第三境,就能读出《云舟帖》前四句,而她自己在第三境中阶时,却只能读出两句。傅眉因此让她去历练,可没想到,等她历练过来、有所心得,傅眉已经不在了。
云乘月展开了卷轴。
只有她能看见的雾气扑面而来,如雨雾如风霜,乍见似有星子烁烁,细观又像撞进满目春阳。
这都是《云舟帖》内藏的生机之力。不如说,这本字帖本身就是生机所化。
“生”字书文有所感应,静悄悄飞出来,坐在了卷轴上首,还将最后一横愉快地垂下,一晃一晃的,像两条腿。
“生”字书文的两条“腿”不断拉伸延长,像两道墨汁流淌。它们流淌在空白的卷轴上,婉转飘飞,形成几列文字:
[仲春之际,云舟飞渡。是日,青野天染,穹苍悬流。花叶随风,云水交融。]
云乘月望着这几行字。令她惊讶的是,从上述内容来看,《云舟帖》竟然更像是记叙文。
她本来以为这字帖应该是记录的大道之秘、绝世功法之类的……她从来没有见过这幅字帖。薛无晦应该是知道的,但他莫名不肯说,多问几句像还有些气急败坏。
不会是他自己写的吧……
云乘月咽下这个猜想,开始注视《云舟帖》。
注视――书文修行的第一步。当世修士大多含糊地说“观想书文就要多看多练”,但在千年前,“注视”是单独的一个步骤。
修士注视书文,先看到的是表面的笔画、整体的结构和趣味,并予以充分体会。完成这步之后,当世的修士会选择侧重法度还是意趣,并深入研究这一条路。这也是法度之道与意趣之道的由来。
但千年前不是这样。千年前的修士,不会选择侧重任何一方,也就不必舍弃任何一方。
法度和意趣,都并非书文的本质。
而真正的修士,就是要通过“注视”,直面书文的本质!
这份书文,这份《云舟帖》的本质是……
云乘月注视着那几列文字。它们映在她眼底,渐渐开始旋转、扭曲。最后,当她终于轻轻一眨眼,眼前的文字已经截然不同。
文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四道游弋的笔画。它们颜色、明暗各有不同,时宽时窄,在字帖里游动不停,时快时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