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星俯首再拜。
王夫子缓缓吐出一句:“何必如此。”
“杀鸡也要用牛刀,王夫子岂不是才在罗城给朕上了一课?朕不是那等学不会教训的人。”
陛下有些得意,又咳了几声。
“最后一件事。太子,即日起,你替朕监国,每日亲政。”
太子一愣,继而面上泛出深深的喜悦。他手里的佛珠不再捻动,甚至当他跪下接旨时,那串名贵的、古朴的念珠被慌乱地砸在了地上。
“臣弟……臣弟遵旨!”
王夫子重重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辰星在心里叹了口气,也告辞离去。
――岁星,对不起。
卷四:天上玉京
第165章 上京
◎“你就是……”◎
最近, 云乘月容易梦到往事。
是很久之前她还在书院的事情。不,不是现在的明光书院,而是太苍山脚下的几间屋子。
那时候生活没有现在这么容易, 食物的获取就是个难题。好在还有地可种,也有鸡鸭可养。吃的不算很多, 但总算能天天吃个七八分饱。这在那时已经很奢侈了。
院子里有棵香椿树,长得很好,春天便总有椿芽吃。她喜欢那棵树,也喜欢椿芽, 天气好又有空的时候, 她会站在树下,盘算椿芽什么时候能摘。
没过几年, 小师弟来了,主动接过了摘椿芽的重任。
她梦到的是他第一次摘椿芽的事。
是午后,春天的香椿枝叶摇摆。她站在树下打呵欠, 泛着春困。师弟已经左跳右跳地上了树, 只留下一句:“师姐,你稍等。”
她困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要叫大师姐。”
小小的师弟很固执:“师姐。”
来去几个回合,她也就随他了,只说:“多摘些椿芽。”
嫩绿泛红的鲜芽缀在枝头,一簇簇的到处都是,就像食物非常丰裕似的,很让人喜爱。师弟揪了几簇, 就想下来。
她不让, 说:“再摘点, 这哪里够吃。”
师弟有些不情愿, 露出不舍的神情:“摘多少?师姐吃得完么?”
“再摘些,又不光是我一个人吃。”
师弟还是抗拒:“摘太多,万一明年不发了怎么办?”
“还没摘到那样多啊。”她忍不住笑,“师弟,再摘一些吧。”
师弟只能妥协:“好吧。师姐,你想怎么吃?我给你做。”
“你?会做饭?”
“做得很不错呢。”
看他有点得意,她又忍不住笑,想了想说:“用来炒蛋。多炒一些,给书院里人人都送一份。”
师弟愣了一下,才继续揪椿芽。他一簇簇往背筐里盛,动作很熟练。可他有些不开心,摘了一会儿,又低头说:“可是师姐,蛋很珍贵。师姐吃一份,师长们吃一份,剩下的大可以拿去卖钱,何必……”
她才明白过来他的不舍,说:“你也有份。”
师弟却摇头:“不用浪费在我身上。”
小小的少年坐在树枝上,衣衫上有好几个补丁,空空的裤腿下露出窄窄的腿,也好像树枝似的,还带着东一块西一块的伤疤。他神情一派认真:“师姐,食物很珍贵……真的很珍贵。”
她想起他过去的经历。想说什么,又没说。
“师弟,这些蛋都是家禽生的,而家禽都是书院里大家一起养的,是所有人的劳动成果,当然该归所有人。比如师弟你,你虽然来得不久,做事却认真,给你叫‘应得’,不叫‘浪费’。”
只是一件小事。但他担心得这样认真,她也就回答得认真。
“应得……?”
师弟抿着嘴,不说话。
她以为他还要反驳,因为他很多时候都挺固执的。但他只是静静望了她一会儿,像在思考什么。他是那样一个眼睛黑亮的孩子,眉眼安静阴郁,天生心事重重又带点狠心的模样。但接着,他笑起来,眉眼舒展时被春阳照得透彻发亮,一扫阴郁,只剩阳光。
“好,那我也不忸怩了!”他咧嘴笑,是真正的少年的笑。
“师姐,你跟我以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他们都想当人上人,只有你会说东西该归所有人。师姐,如果执掌天下的是你这样的人,那就好了……”
她一愣,立刻摇头:“我这样的人恰恰无法执掌天下。”
师弟一愣,拧眉:“为什么?”
“首先,那很麻烦……”
“师姐!”他瞪大了眼,“多少人想要还拿不到呢!”
“不行,我就是怕麻烦。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她振振有词:“而且,我只想要身边的人都好。而那个位置的人,大概注定守不好身边的人。”
“不,师姐,你误会了。”师弟忽然叹了口气,有些心事重重,“也许最高的那个人无法守好每个人,可是爬不上去的人,却是一个都守不好。”
她说……
她说了什么?
不,梦境终究是梦。那些记忆早已模糊,具体内容已经不记得了。太久以前的事。她只知道,大概她是胡乱说了一些什么吧。
她看见那孩子对她点点头,跳下树来。他站直了身体,那时候却还是比她矮不少。他抬头认真地看着她。
“师姐,我明白了。你放心,我喜欢书院,也喜欢……”
话音渐远,画面也渐渐模糊。
她还在怔然,那些阳光和绿野却陡然一转,化为黑暗的雨夜。风雨潇潇,庄严肃穆的城墙如鬼影幢幢,四周立着看不清的影子,像人,也像鬼。
她看见了长大后的师弟。她看见他衣衫不整、长发散乱,浑身是血地站在雨夜中,神色异常凄厉。
一柄雪亮的剑,直直插在他心口。
无人握剑。
然而这一瞬间,云乘月心脏狂跳。因为她突然发现,她认识那柄剑。
那是……
三清剑之一的太清剑,也正是她本人的佩剑!
梦中那满身是血的青年,恍惚像抬起头,两道目光厉鬼似地射来。
――师姐,你食言了。你分明说过,只要守好身边人……!
……
云乘月豁然睁眼。
花了一会儿时间,她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木质内饰的天花板悬在不远处,四周垂着劣质丝绸的挂饰,顺势而下的窗帘上绣着一列列文字,字形和神韵都很生硬,只依稀还有些名人原帖的风格痕迹――比如当今闻名四方的书法当家卢桁。
卢桁……卢爷爷。这个名字彻底唤回了她的神智。
云乘月坐起身,先沉默地呼吸了好几次,又揉了揉太阳穴。她撩开手边的窗帘,又推开车窗。
刹那间,蓝得近乎透明的天空伴着冷冽的云气直冲而来。阳光直刺入眼,灿烂中又透着一丝苍白。
她没有回避刺眼的阳光,反而凝视着它;阳光直白得让人心安。她又深深呼吸了几口冷冽的空气。飞车在缓缓下降,地面上泛黄的树、收割完成的大片农田,都逐渐变得清晰。但她没有欣赏景色的心情。
她固定好窗帘,才去推车厢中的另一人。
“陆莹,醒醒,我们快到了。”
一头蓝色的小兽跳了上来,用头去拱那个沉睡的人。它身上的鳞片都长好了,原本秃了的绒毛也开始生长,这使得它看上去不再那么丑陋,而更接近图画中麒麟的形象。
“咩……!”
它使劲一顶,头顶初生的角就顶到了人类的软肉。
“哎哟……拂晓!”
陆莹再也不能继续睡下去,揉着眼睛,有些气恼地坐起来。她很想伸手戳戳拂晓的脑门。但小麒麟机灵地蹦了几下,已经躲去了主人背后。
云乘月拍拍小动物的头。
“陆莹,你怎么这么困?”
陆莹打了个呵欠:“昨天睡得晚,都怪诸葛师兄和我吵……云乘月,你还好吗?没事吧?”
她放下手,审视地看过来。
云乘月说:“没事。”
陆莹嘟哝着说:“回答得太快就是有事。你别装了,担心就说出来,就算害怕,我也不会嘲笑你。”
云乘月微微摇头。很想笑一下,但她发现自己笑不出来。她只是直直地坐着,也说不好心里是什么滋味。最后她只慢慢说出一句:“白玉京到了。”
是啊,白玉京到了。
陆莹不由探头看出去,而云乘月也跟着看去。
白玉京在大陆东边,离海不远。十月的湿冷在陆地上绵延开,将一应景色都染了阴郁的气息。她们正下方是宽阔平整的直道。飞车的影子投在道路上,一个接一个的,都是要下降的人。
白玉京的规矩:飞车不许入内。管你什么豪族门阀,都要在百里处降落,再乘马车进城。这象征京城威严,也是军事防御的措施之一。
而这条规矩,实则并不是现在制定的。有人看了野史,说这条规矩早在千年前建城时便有了……
云乘月想起了薛无晦。
收到消息后,薛无晦就动身去了京城。他们之间有帝后契约,可以随时联系,但一整天过去了,他还没有音信传来。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云乘月沉默地告诉自己,同时抱紧了怀里的黑色长绒兔子。这玩偶是薛无晦亲手做的。它暖呼呼、毛茸茸,睁着一双温暖的红宝石眼睛,静静地望着她。她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拿出来的……不过,薛无晦做玩偶的手艺,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