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里说着,先蹲下身,一只手从地上拿过那只软口布鞋,一只手便轻轻托住秦淮的左脚。他的手掌粗硬有力,可是托着秦淮的脚掌,却偏又轻柔得很,直至将整个左脚伸进布鞋里,秦淮的伤处都没有感觉到一点疼痛。
待帮嫂子把鞋穿好,钟信的身子便转过去,在秦淮面前曲了双腿,整个人躬起身来,留了一个宽厚的后背给他。
屋子里既有丫头香儿,又有那个前来帮手的小厮,钟信这一连串的举动看起来便光明磊落,自然的很。
只秦淮这边,却先是在小叔穿鞋的工夫红了双耳,现下又看着他的后背直了眼睛。
按说眼前这个状况,让小叔子背一下自己到外面,又有丫头小厮跟着,并没有什么不妥。
可是看着钟信粗布衣衫下隐隐隆起的结实脊背,秦淮却只觉心里面,竟不自禁地呯呯乱跳起来。
说来也真是奇怪,明明是一个心底里极其害怕的人,可是自己身体给出的感觉,似乎又并不单纯便是害怕。
可是眼前钟信已这样躬身等着,自己若再不行动,倒显得心中有鬼了。
他咬了咬牙根儿,身子终是向前一俯,两只手便搂在钟信的颈上。
钟信只觉一个温和柔韧的身体,在略略迟疑中,贴在了自己的后背,一道温热的气息,更轻轻吹在自己的后颈处,明明不过是男嫂子再自然不过的呼吸之声,可是自己竟莫名便觉得颈中奇痒无比。
他咬牙深吸了一口气,便将双手向后揽了揽,将男嫂子的后身托在手里。
男嫂子的身子不轻不重,虽然隔着两个人身上的衣衫,却也能感觉出青年男子身上特有的坚实与紧致。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外面刚下过雨,有了些须的微凉,钟信隐隐觉得男嫂子身上,有一点微微地颤抖。
钟信力大气稳,虽背着秦淮,却没有喘一口粗气,几步路的工夫,便轻松地把他背到了门外的竹椅前。
小厮和香儿扶稳竹椅,钟信慢慢蹲下身,秦淮便轻坐下去,将双手从他颈中松了开来。
这一刻,让钟信感觉觉奇怪的是,明明并不觉得男嫂子的身子有什么份量,可是他松开手的一刹,自己却呼出了一口长气。
钟信在前,小厮在后,两个人肩上抬着长长的滑杆,而秦淮所坐的躺椅,便架在滑杆之上。
雨后的园子有些微微的湿滑,钟信走在前面,却是异常的稳健。
秦淮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却忍不住暗暗感慨,如若小说的结尾终成事实,谁又能想到,日后威风八面、说一不二的钟家老七,此刻竟会像一个普通小厮一样,给自家奶奶抬着滑杆。
他心里正胡思乱想着,却不料身前的钟信忽然站住了脚,倒吓了秦淮一跳。
他抬头看去,这才发现三人正走到离大房太太房舍不远的路口处,却刚巧遇上了另外一条岔路上拐过来的几个人。
打眼看去,秦淮下意识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那几人正是何意如房中的粗使婆子,这倒罢了,关键是那些婆子中间,却拖着一个衣衫褴褛、满身脏污的女人。
秦淮感觉身前钟信的脊背瞬间挺直了。
几个婆子拖拽的脏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钟信的生母丁香。
只是这会子,她脚上虽然除去了拴人的铁链,可是两只手,却还是被一根细绳捆着,尤其让秦淮瞠目的,是她嘴里竟然塞着团烂布。难怪走了个碰头,自己都没有听到她素常的疯言疯语。
那带头的婆子自是也看到了钟信,神色间略略有些尴尬。
“大奶奶这便去太太那里吗?那你们先走便是了。对了老七,我们带了她来,原是太太才吩咐过,要将她接到大房这边,好生照管着,只是这会子她又叫又跑,我们亦实是无法,才先弄成这样,待到了房里,自是会解开她的。”
钟信面上便连一丝表情也无,只瞥了母亲一眼,低声道,“如此便劳烦大娘们照顾了。”
话音刚落,他便拔脚而行,直往大房院中而去。
这工夫,却只有秦淮却在身下的竹椅上,分明感觉到一份他强行压抑的愤怒。
他略略回过头,看了眼目光呆滞的丁香,心中却暗暗纳罕。
究竟何意如是在作何打算,会忽然间行了这种好事,实是出人意料。
而且看那些婆子的神情,竟然也会对钟信现出愧疚之意,若在从前,想来绝计不能。
要知道钟家下人欺软怕硬、跟红顶白之风,最是厉害。因见钟信无权无势,窝囊卑微,自来各房便无人瞧得起他。
而眼前这种情状,倒像是这起小人,知道宅子里的风要换了方向一般,随风而倒,实不知是怎么回事。
正疑惑间,滑竿已经到了会客厅门前,钟信和小厮轻轻放下竹椅,秦淮不待他说话,倒先开了口。
“这会子便不用叔叔再背,我扶着些你的肩膀,略慢点走,也就是了。”
钟信明白他的意思,虽未作声,却主动将秦淮扶起,看着他强咬着牙,一点点捱到厅中。
会客厅里除了身子不方便的于汀兰不在,三少爷钟礼在房中养伤,二房三房人众并族长钟九皆已在此。
倒是张罗今天合议钟仁丧事的何意如,说是有点子事,稍后便来。
钟秀早上已经听了碧儿一番禀报,知道昨夜大嫂子夜探老七睡房,却又在人前神奇逃遁一事,心中正有算计。因见秦淮拐着左脚进来,给钟九和二房太太请了安后,便脸带甜笑,朝他开了口。
“这好端端的,大嫂子怎么倒崴伤了脚。我早起见碧儿回二房销账,因关心嫂子,多问了几句,竟听说嫂子昨天夜里一个人四处游逛,倒让满院子的人疯找,嫂子虽是男人,毕竟也是新寡,大半夜的,未免也太让人担心。不过这泊春苑里娘们儿居多,跟在大嫂子身前身后确是不甚方便,倒是老七虽是小叔子,毕竟同为男人,应该没有那么许多避讳,不如日后多费点心,多照看些大嫂子罢。”
她话音方落,秦淮还未及开口,一边的六少爷钟智倒“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钟秀似乎有些好奇,便抬脸问道:“好好的,你笑的却是什么?”
钟智又嘿嘿坏笑两声,眼睛在钟信和秦淮的身上转了两转。
“我笑二姐姐究竟是女孩儿家的品格,素日里只知道些男才女貌,郎情妾意,却忘了大嫂子既是男妻,本就是好多男人的心头所爱,难道被老七照看,便安全了不成?”
钟秀故意瞪了他一眼,嗔道:“瞧你说的便是什么,难道这世上的男人,倒都像大哥一般,也都喜欢男人?我方才让老七照看大嫂,不过是让他尽一点家人的情分,终归老七他又不像大哥那样钟意男人不是。”
钟智笑着摇了摇头,从座上站出来,走到钟信面前,对着他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
“倒不是我在这胡言乱语,本来现今世风之下,喜男喜女已是极寻常之事,不然的话,咱们家又哪来这位男大奶奶。所以我现下若说出一事,老七却也不要多心,我记得大哥生前曾对我说过,老七原和他一样,从知人事起,便也知道自己钟意男人,更因偷看大哥的男男春宫,被大哥惩诫过一番。而且大哥还说,老七似乎和他的喜好还不尽相同,原是对女人并无半点兴趣,只爱男风,却不知是也不是,老七?”
这会子,钟智似乎根本没把这些人前难言之事放在眼里,最后这句话更是直接对着钟信问了出来。
一时之间,厅中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钟信的脸上。
而这当口,门口却传来一个平静中自有威仪的声音。
“都是自家兄弟,这么问别人的私隐,倒真的合适吗?”
第37章
“都是自家兄弟,这么问别人的私隐, 倒真的合适吗?”
厅中众人皆是一愣, 回头看去,却是大太太何意如正扶着小丫头蕊儿, 站在会客厅门口。
钟秀与钟智飞快地对视了一眼,神色微变。
要知道方才两人一抬一唱, 本就是有备而来。
因碧儿将发现秦淮夜探钟信一事说与钟秀后,又把听说大太太要将老七生母接到大房将养一事, 也忙报给了主子听。
钟秀听到何意如竟忽然间有了这样古怪的安排, 立时便变了脸色,略一沉吟, 便与钟义钟智分别都打了一通电话。
所以这会子,看见秦淮和钟信过来,钟秀假装关心,三言两语,便把钟信和秦淮拴在一起,更借钟智的嘴,将老七喜欢男人的事说与众人。
因为此时,二房在雀儿手里并没有查到钟家秘方, 所以钟义钟秀私底下,都觉得那方子极可能还是藏在大房, 而大少奶奶到底知不知情,却实未可知。
而眼下大太太如此这般对待钟信生母,想来必有深意, 不可不防。
一个是可能握有秘方的大房寡嫂,一个是极可能被大房重用抬举的小叔子,对于二房三房来说,只有先发制人,煞一煞他们的锐气,才能不至于今后太过被动。
而且在众人面前特意强调钟信喜欢男人,自然便让众人都对此事吊起了胃口和眼睛,也会让老七和大少奶奶之间,多有忌惮,不至于过于亲厚。
此刻见何意如静立在厅前,神色间明显比前两日精神硬朗了很多,看着钟智的眼睛里,更透着三分不满。
钟智忙笑道:“大娘这话可言重了些罢,老七喜欢男人一事,并不是我随口杜撰,原是大哥早年亲口说来的,宅子里也颇有些人知道,想来也算不得什么私隐了。”
何意如慢慢坐下身子,和钟九先问了好,才对钟智道:“这些话原是男人间私下的野话闲话,我老了,却听不得这些,这里又有你这些姊妹,尤其你二姐,还是未出阁的娇客,依我说,且不管它是不是谁的私隐,这些话竟是少说的好。”
钟智张了张嘴,却一时无语,只得沉了脸坐下。
何意如却也不理他,环视了一番厅内众人后,对钟九欠了欠身,道:
“钟家近来可谓是多事之秋,倒劳烦九叔为我们这般操心了。我今天因有一事,正要和家中众人说起,九叔既在,便再好不过,也算是我这里知会到族中掌事之人了。”
她这话一出口,钟义、钟秀和钟智等人均下意识挺起了脊背。
钟九口中忙客气了两句,却在一副精明的眼神里,似乎早就知晓何意如要说些什么。
何意如忽然拍了拍手,对厅门口的方向,道:“带她进来吧。”
众人一时间倒有些一头雾水,忙伸头看去,竟是几个大房的婆子,扶着一个衣饰齐整、颜面清洁的中年妇人,慢慢走了进来。
看到那妇人的第一刻,秦淮只觉眼前一花、心里格登一下,立时把目光落在钟信的脸上。
原来那妇人不是别人,却正是钟信的生母,疯妇丁香。
她此时衣饰齐整倒也罢了,只是却不知大房众人在她身上用了什么手段,竟然一脸平静,既不满嘴疯话,也不东窜西挣,竟是安稳的很。
只不过秦淮细细看去,却见她一双眼睛里,仍是呆滞无神,甚至更胜平常。
众婆子按何意如手势,将丁香扶至一边的空椅上,两个人按着她的手臂,立在一旁。
何意如面上露出一丝笑容,目光却落在钟信的脸上。
“老七,你生母近年身子不好,原极少出来,难得你们骨肉亲情相逢,快过去问个安吧!”
钟信此时,仍微躬着身子,一脸谦卑之色。
“太太既如此说,老七自然要听太太的话。只不过老七打小便被老爷过给大房,大房早就是老七的家,在我心中,都是一样的骨肉亲情。”
何意如微微颔首,淡笑道,“这些年来,我知道你一直以大房为家,跟在老大身边,也学了不少本事,原本是个好的。”
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加上又把丁香弄到了厅里,一边的二房太太莫婉贞和三房太太何琼芳此时都不由变了颜色。
二人是亲生的表姐妹,心意相通,互相对视着点了点头后,素来口齿锋利的莫婉贞便朝何意如开了口。
“姐姐方才说有话要和大家讲,难道便是和老七的生母有关?只是今天这事也是奇了,按说她关在那后园子里总有十七八年,也未见姐姐放在心上,怎么忽然间,倒想起有这个人了?”
何意如见她开口便是锋利带刺、不怀好意,却并不慌张,倒像是心中早已做好了准备般,笑着道:
“妹妹这话说得不错,老七生母这些年身上不好,原是受了不少委屈,钟家上下,从我开始,再到两房妹妹,似乎都对其关心不够,也是实话。不过这两日来,不知是不是钟家发生了诸多不顺遂之事,惊动了老爷在天之灵,竟然接连两日托梦给我,而这两日梦中,老爷对我反复提起,便是要钟家上下,从现下开始,一定要给老七生母一个该有的名分,一应待遇,亦要和各房相同,所以从今以后,我倒有你们三个妹妹在侧,也算是更添臂膀了。”
何意如这话一说出来,厅内一时间竟鸦雀无声。
片刻之后,二少爷钟义率先站了起来。
“大娘方才这话,说是老爷托梦过来,要给老七生母同太太们一样的待遇,这阴阳相隔,梦里相托的事,我们自是也不能多说些什么,只相信太太就是了。不过既然如此,那便如同钟家现下又多了四房,老七生母自然便是四房太太,这样说来,那老七,是不是便也算是四房的人了?”
钟义这话问得可说是极有深意。
钟家历来以长房长子为尊,故而最先当家掌权者,便是长子钟仁。
但现下钟仁已殁,按钟家甚至通族的规矩,这第二个接掌权柄的人,却并不是一定便是顺延的次子。这工夫,倒往往是由各门与族中尊长共同协议,挑选最适合者为先了。
前几日兵荒马乱之中,钟家天下大乱,群龙无首,钟九无奈之下行使族长之责,暂时委派了钟义掌管,也是无奈之举,但绝非最终的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