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常英闻言一愣,扭头瞪了王常安一眼,又转过头去看了眼越芝。越芝正同越苓看刚得的花灯,好似对这角上的事浑不在意。
他一时不知要如何回话,那边越苭又轻笑了一声道:“实则事无不可对人言,我三姐就是这性子,只怕是恼了柳妹妹,迁怒的旁人,还请王三哥勿怪。”
王常英正待答话,忽然听得越萦平着声儿慢慢道:“我又不是四妹妹,哪有那么大气性。倒是四妹妹,寻常同柳妹妹多有口角……说起来,上回若不是四妹妹嘲讽柳妹妹寄人篱下惹得母亲生了那么大的气,又哪里轮得到我去天香书院?说来还真是阴差阳错的事儿。
“不过四妹妹这话不错,事无不可对人言。所谓书信,不过是王三哥托我在旧京办两件小事,如此而已。柳妹妹说的也都是实话,我又怎么会因此恼了哪个?只是听说四妹妹把王三哥送与府里姐妹的东西都拿去焚渣处烧了个干净。
“我不知道王三哥如何得罪了四妹妹,怕自己与之来往惹得四妹妹迁怒,才不得不如此罢了。毕竟,四妹妹从前为了生柳妹妹气,连傅妹妹都一同牵连的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姐妹相处,总是我们为长的退一步,多想一想,才能和睦。却未料到反惹得王三哥误会了,却是我欠虑了,还请王三哥谅解。”
越萦木着脸淡淡说了这一通,越苭手指都快掐青了,柳彦姝更是睁大了眼睛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不知如何是好。倒是一旁的王常安,听了那句“寄人篱下”的话,偷偷看了柳彦姝几回,眼底尽是怜惜。
第33章 纠葛
傅清溪没经过这样场面。从前姐妹间虽常有口角,那也是自家人跟前,左右怎么吵也得在一个屋檐下住着,过几日就没事了。这回却当着外人,还是个外男,且这里头似乎还牵扯了两姐妹的心思。她自觉尴尬,恨不得寻个地缝儿钻进去才好。
王常英也傻在了那里,哪想到自己来赔礼的,却闹得受礼的同自己赔起礼来。还有,越苭把自己所赠之物都烧掉了?还有自己同越萦通过书信的事儿什么时候弄得这般人尽皆知了?……
这时候谢翼从暖阁另一头踱了过来,拍了下王常英的肩膀道:“不是说这回你才是真正做东的人?怎么把我们几个一扔,自己跑这里戳着来了!莫非有什么官司?”
王常英回过神来干笑两声道:“什么官司!你又来胡说了!不过有点子误会,说开了便好了。”
正好一直站在越芝边上盯着那宫灯不放的董九枢也扬声问道:“我说,你那里到底还有没有别的灯了?真只这一个?”
王常英赶紧接了话头道;“你可真是……叫人没法儿说了。怎么就死盯上我这灯了呢……”说着话人也朝那头去了。
傅清溪暗暗松了口气,便冲谢翼感激一笑,谢翼亦笑着微微点了点头。
这之后的酒菜吃在嘴里也味同嚼蜡了,好容易等散了,傅清溪逃也似地往落萍院疾走,柳彦姝转头就不见了她,一通埋怨。
待傅清溪擦了脸洗了手又换了身家常衣裳,柳彦姝才回来。她也不回自己屋里去,直奔傅清溪这里来了。
坐下来便笑道:“今儿可太热闹了,太精彩,比戏班演的还好看!”
傅清溪道:“有什么好看的,难堪死了。”
柳彦姝跟看怪物似得看着她:“你难堪什么,干你什么事儿!人演的都那么淡定,你一个看戏的上什么火!”说完想起当时越苭同越萦对上的情形,忍不住又笑起来,拍着手道,“真是狗咬狗,一场好戏!”
傅清溪叹道:“她们闹笑话,你得什么好处,幸灾乐祸的……”
柳彦姝一听不干了:“哎,你这话这么说的?!她们明里暗里挤兑我们还少了?你倒替她们说话!合着我们就是贱格子,活该叫人往泥里踩,想怎么戏弄怎么戏弄,只我们看她们一眼笑话就是不该的,就是幸灾乐祸了?!”
傅清溪见她起急,赶紧解释道:“我不是说你……说你怎么不对……唉!我也说不好。就是……我在边上站着自己都觉着尴尬得很了。还有,你这看笑话的样儿,若叫她们知道了,往后更不可开交了,何苦来的。”
柳彦姝点她额头一下,恨铁不成钢道:“你就这面团性子!直教人欺负去吧!忍忍忍,忍字头上一把刀。饶是这样,她们还要说咱们白吃白住呢!你还忍,忍到她们把咱们当奴才使唤当刀子用你才觉着舒服!”
傅清溪叹道:“白吃白住,也没有说错……”
柳彦姝冷笑一声:“没错?她们吃的住的是自己挣来的?她们自己挣过一文钱银子?!还不是靠的老太爷老太太!我们娘也是老太爷的女儿,我们是老太爷使人接了来的,我们是老太爷费了银钱养活大的,这个恩咱们记着,同她们什么相干了?!”
傅清溪答不上了,只好垂头不语。
柳彦姝向来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加上知道傅清溪性子的,一甩手就当过去了,又回到她自个儿想说的事儿上:“你说越苭是不是傻,人家来赔礼请罪的,越萦还有句话说,她有什么事儿?要追究起来,却是因王三哥同越萦通了书信,她才生气的!这心思可叫人怎么说呢?……竟还当众损起越萦来!嘿哟,真是不晓得自己哪只脚短的!”
笑了一会儿又道,“再说越萦那人,平时闷声不响的,心思多阴沉一人。越苭那点事儿她竟是门儿清的!也不晓得从前暗地里给下过多少套儿了!”
傅清溪叹道:“可她两个拌嘴,还把我们都捎带上了,唉……”
柳彦姝道:“那还有人替她们说话呢!还可惜她们闹笑话儿!你说说,对恶人发善心的人,算善人呢还是呆子?”
傅清溪自觉理亏,便不言语,柳彦姝道:“越萦可也够坏的,几句话,把个越苭常日里的性子都给说出来了。这话若是在那些人里头一传,往后啊……可真是不好说了。”
傅清溪道:“人的品性还就凭人几句话就定了不成,何况还是拌嘴斗气的时候。”
柳彦姝笑道:“寻常人寻常事或者定不了,到了大事上,说不得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又道,“越萦的身份吃了亏,越苭几回拿这个点她,如今可好,她把越苭的脾性一宣扬,扯平了!”
傅清溪道:“只别有人问到我们跟前来,问四姐姐是如何欺负我们的就好了!可真是城门失火,我这条池鱼啊……”
柳彦姝道:“你方才不还说白吃白喝没说错我们?既如此,被旁人拿去当枪使也没话好说不是?毕竟没有光得好处的道理。”
她是气傅清溪里外是非不分,故意气她的,谁晓得傅清溪那个死性子,还真顺着听进去了,心里思量着:“果然是身不由己了。”
她走着神,柳彦姝却又说道谢翼身上去了,见她默默不语,只当她害臊,嘻嘻一笑住了话头,说累了一天要歇着去了,便就去了。
傅清溪却思量开了。
她之所以劝柳彦姝不要同越家姐妹对上,实在是她心里明白,若是面上的事儿,因她们是客,为着规矩体面,也得让着她们来。可若是真的掐骨到肉的大事,人家有的是法子做得又漂亮又得好处。她们两个没根底的姑娘家,拿什么去同人讨价还价?还不如少些事的好。
再一个,这几日的事儿,在柳彦姝看来就是她自己说的“一出狗咬狗的好戏”,可傅清溪看着,却处处是高低身份之事。
想着若是越萦也是嫡出,又哪里还会有这样的事儿?越萦是庶出的,是以越苭从来没把她当成与自己等同,处处要压她一头才得已。如今越萦偏得了去天香书院赏课的好处,又同王家兄弟有了交情,越苭心里不忿,才有今天闹剧。
再看越萦今日之反击,可见她常日里心里也不是没有怨恨的,要不然也不会有今天这一出了。
这同是越府长房的姑娘,尚因嫡庶之别而身份有差,自己这样的外姓人,又算个什么。
听柳彦姝说起越萦如何不知自己身份等话,傅清溪就不免想到,自家娘亲也是庶女。这庶出的女儿尚未出嫁时就已经低了一等,所嫁人家自然更有高低之分。何况自己两人不过是庶出女儿所生外孙女。这样身份,又去笑话谁去?
何况自己又没有可令人称道的才学,亦无娇艳容貌,连头脑也只算平常。就这样一个自己,又敢求怎么样一个往后日子?
越想越觉着无可立足,又无路可走,越想越灰心,只好叹气。
没过两日,女学也放假了,只等年后再来。傅清溪这几日只担心着围炉时候姐妹相互揭短的事儿又露出去,想起上回老太太说过的话,这次要细究起来,只有更严重的。到时候说不得自己同柳彦姝也要遭连累。尤其里头还有寄人篱下等话,想想都叫人难堪。
却幸竟无丁点风声传出,好似从来没有过这样事情一般。
傅清溪悬了几日的心终于放下,这日同柳彦姝说起,柳彦姝笑道:“当时不过一时之气,两人都说了不该的话,谁肯叫这事儿漏出去?自然都瞒下了。就是那些丫头嬷嬷们,烧东西递话的,经得起查?也不敢乱嚼舌根,可不就清静了。”
傅清溪笑道:“你这回不去请罪了?”
柳彦姝道:“管我什么事!再说了,这里头还牵连着我呢,我又不傻!”
傅清溪想起那日听说同越萦书信往来的事儿叫人宣扬出来了,王常英神情先是错愕,后又尴尬,还看了王常安一眼。这情景同当日柳彦姝言之凿凿之情形相对,可见那日她所言不尽不实,却是添油加醋得多。
可怜越萦越苭两个,教人搅乱了心思,才有了这番相斗,只是,若等她俩醒过味来呢?
之后几日,因休学了,姐妹们反更多时候相处。越苭几个都无异状,傅清溪却满心不自在起来。她自觉那许多事情,疙疙瘩瘩实在不可能一时就抹平的,偏这几人日日在老太太、太太们跟前姐姐妹妹如常,她看得又心惊又别扭,便开始有些避着起人来。
这日她想去书楼里寻两本书看,却见越家几姐妹也在,还有外人的声音。便止住了脚步,出来叫人备了车,禀过大太太,便带了丫头嬷嬷们去外头书铺里寻书看去了。
这京城里大书铺不少,只如今近了年关,这书也不是年下该热闹的买卖,是以好些都索性关了门。只几家金字招牌的大书楼还开着,傅清溪本也是临时起意,便只寻了离越府最近的去,这就到了号称京城第一楼的“乾坤楼”。
第34章 机缘
车从乾坤楼贵宾门进去,傅清溪下得车来,上两阶台阶,便进了一处长廊。转过一弯,有一小轩样穿堂,从这里进去就是满目的书籍了。
一个赭衣妇人迎了上来,笑着道:“姑娘里面请。”
傅清溪点点头,问道:“最近可有新刻的书?”
那妇人忙道:“有,有!姑娘来得真巧,刚早上到了一批,是云笈坊的。昨儿同前儿到的都是腾龙馆的。”
傅清溪一听是谢家同陈家的,便道:“如此,劳驾引路,我们先去瞧瞧。”
妇人赶紧答应着,一路走着,把这几批书的大概书录同那两家的长短高低都说了一遍。她口角灵便,说得又十分有趣,连桃儿同杏儿都听住了,夏嬷嬷也不时露出笑意。
这乾坤楼里,楼有两栋,一者三层,一者两层,廊庑环绕,四嵌雕花琉璃,原是宋家的产业。这宋家两头大买卖,一头字花博戏,另一头就是书铺画廊,初闻此话之人,多半讶异,——怎么把这两样买卖弄一块儿去的!
妇人引着傅清溪进了两层的坤德楼,笑道:“这新书都在楼下东厅,姑娘这边走。”
杏儿笑道:“你们这里若没个领路的,可怎么找书呢?”
那妇人笑回:“贵客们来了,自然有我们迎着,看贵客要寻什么书,或者想看看哪个人哪个书局的,咱们便给引路。若是寻常客官来了,各个楼厅里都有管待的书童,要寻什么,问一句,都知道的。”
正说着,看一个老伯从边上一个关着的雕花门里出来,他一走出来,身后那门就自己又给关上了。这老伯一身洁净衣裳甚是俭素,手里却抱着个青蓝三靠色的织彩锦袱。靠色织锦比寻常的织彩锦还不易得。尤其这锦袱一眼看去,青蓝之间深浅明暗各有五六色不止,便给傅清溪留下了印象。
那包袱里想来是要紧东西,那老伯捧在手里急急地去了。杏儿便指着那门问道:“那是个什么地方?怎么还关着门的?”
妇人笑道:“那是修补古书的地方。寻常也不做买卖,只老师傅们精神头还好的时候接那么一个两个的活儿,是以连个匾额都没有的。”
说着话几人就到了东厅,果然满室新书香。
傅清溪便走到一边书架上开始细看上头陈列的书。夏嬷嬷对那妇人道:“我们姑娘先在这里看一阵子,有劳带路。”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碎银子来塞到了那妇人手里。
妇人满面堆笑道:“谢过姑娘的赏,若有事传唤,只同那边的书童说一声就好。”夏嬷嬷朝着她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有几个小书童在那儿立着,便又点头谢过。
桃儿杏儿对书不感兴趣,倒是看着这书厅里的摆设觉着新奇。夏嬷嬷跟着傅清溪走了一会儿,傅清溪道:“嬷嬷不用跟着我,边上歇一会子吧。”夏嬷嬷领了命,退到另一边,也没歇着,只往书架上也认真看起来。
傅清溪一路看过去,若有觉着有趣的,便取下来翻看两页。这厅是专待贵客的,才许如此。前头房子里的那些,都有人管着,要看哪本书,需得请人帮忙拿来,自己却是够不着的,书架前头都有柜台隔着呢。
傅清溪翻了几本,总觉着没什么意思。之后就走马观花地看了一圈,把近日上的新书都过了一遍,却是一本都没有取中。只不好意思这么空着手出去,便随意捡了两本,叫杏儿桃儿拿着。
夏嬷嬷见傅清溪意兴阑珊的样子,便问道:“姑娘可是乏了?要不咱们汇了账就家去?”
傅清溪想到一回去又是那样情形,便道:“再看看吧。”
夏嬷嬷便道:“新刻的没有姑娘喜欢的,要不去找一找数术的书看?”
傅清溪点点头。夏嬷嬷便朝那边立着的童儿招招手,果然一个书僮见了赶紧过来,听了夏嬷嬷所言,说一声“稍等”,赶紧往另一边桌子上去。里头的人抬头看了看夏嬷嬷这边,把边上一根细绳拉了几下。
不一会儿,早前带她们过来的那个妇人就来了,听说傅清溪要看数术的书,很有两分诧异,又领着上了楼,到了另一处楼阁。
这楼阁里已经有几个人在挑书了,傅清溪一眼看见了方才那个老伯。只见他正叫人给他从一处极高的高柜里头取书。想是那小僮也少干这样的事,有些畏高,这行动就不那么利索。老伯却是个火爆脾气,比划着叫人下来给他扶住梯子,他老人家自己蹭蹭蹭就上去了。打里头翻翻捡捡拿了四五本书下来,那两个书僮赶紧上去接着,敬畏之情溢于言表。
傅清溪看得不由莞尔,果然有能耐的人多半还有脾气。
国朝重数术,是以数术的学说书籍可谓汗牛充栋,傅清溪略翻了几本看,就觉着,这里大概所有的书都合自己看的。为甚?因为那书上写的她都不知道啊!越发丧气了,又想起徐教习还在女学里夸她的数术来着,真叫人无地自容。
她又不好意思去问人该从什么书看起好,只好捡着听过名儿的,被诸多人赞为经典的选了几本。
取了书到柜台上一总儿结账,拢共七本书,花了三两二钱银子。这就去了三分之一的月钱了,幸好这书不是胭脂水粉,不至于隔两个月就得重新买。
夏嬷嬷付了账,傅清溪一行人又跟着那妇人从初时进来的门出去。刚要蹬车,就见那个老伯也从这门里出来,直接走到门外罩房棚下,从里头牵出一匹大走骡来。叫那骡子站定,他把手里一个蓝布包袱绑到了侧边,自己才跨上去,一声吆喝,那走骡便撒开蹄子走起来。
就在那时候,蓝布包袱一个角滑开了,那个织锦小包袱掉了下来。这乾坤楼前头热闹,东西自骡背上跌下来也没有那么大声儿,是以那老伯却是浑然未觉,只骑着骡子顾自去了。
傅清溪看见了赶紧叫人拾了喊那老伯,跟着的喊了几声“老大爷!你东西掉了!”,也不知道那老伯是不是耳背,连头都没回。傅清溪叫人都赶紧上车,让车夫赶紧赶上去,好把东西给人家。这老伯想来是个仆从,这般包裹的东西若弄丢了,恐怕不是小事。
车夫得令紧跟着那走骡欲追,可是这车虽是马拉的,可到底还带着车,又是大街上,他也不敢太赶快了。且那走骡比车可灵活多了,是以只能紧紧跟上,却是没法子赶上去。
幸好那走骡未往城外去,走过两个街口往里一转,就进了文星巷。
车子停了下来,车夫在外头道:“姑娘,那位老人家进了前面的一个小院子。”
傅清溪点点头,叫夏嬷嬷把那包袱递给车夫道:“你去敲门,把东西还给人家吧。”
车夫领命去了。
一会儿功夫回来,那老伯也跟着来了,在外头道:“小老儿谢过姑娘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