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如此一来,更没有人有心思听曲观舞了,都催着赶紧公布本次佳作名单。
宋夫人心知拦不住了,便叫人把本次参与评选的几位先生都请了上来,众人一看都是熟脸,知道冶世书院的先生是不会来了,虽已知如此,还难免有些失望。
几位先生轮着将这回投文的具体情形说了一遍,无非佳作云集,才女辈出的意思。之后的入选名单,也是先生们一人一个念出来的。念完后,为首的先生又说了一段需当持心精进等话。这可没有叫姑娘们一个个上去领那令牌的道理,宋夫人又上来道即刻使人将嘉奖送往各人府上等话。只这时候已经没几个人在听她的话了,亲友间有得了嘉奖的,都各怀心思地相互祝贺起来。如此人来人往,谁还顾得了台上如何。
只越家桌上却一时静默得蹊跷,论起因由,也无他,不过是那十个里头,竟有三个越家的。
头一个是越芃同越萦,她两个合作了书院女学之学问续传的文,以二人在天香书院和玉青书苑所见所得,比较女学的课业,探讨如何读书精进的话。
另两个,一个是俞正楠同傅清溪合作的水阁传动文,另一个则是傅清溪的天元术象论。如此一来,傅清溪一人占了两个。
这本是好事,可是,可是她明明没有投文啊!是以傅清溪听了上头念到她的姓名和投文题名的时候,整个人就傻在那里了。
柳彦姝初时也一愣,后来就只顾着高兴了,尤其冲着一开始满面春风的越芃同越萦挤眉弄眼,若不是碍着有长辈在,恐怕就要说两句风凉话凉快凉快了。
越芃先反应过来,笑道:“傅妹妹,我才知道原来你才是最深藏不露的那一个!早先我们说起来,你还说没有投文,我们还替你可惜着……哪知道……真是要恭喜妹妹了,只是妹妹又何必瞒着我们,这是好事不是!”
越萦也笑道:“傅妹妹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了。”
只越苭一张脸黑沉,却是一言不发。
一同来的三太太同四太太不知就里,只忙着应酬前来道贺的亲友,得了空还要说一句:“看看傅丫头,比你们都小吧,确是个有出息的!”
越芝在一旁偷偷看了傅清溪几眼,见她一脸错愕不解不是装出来的,可又想到她之前明明跟自己说了没有投文的,这回却得了两个嘉奖,恐怕心思之深比柳彦姝还甚,自己也不晓得到底该不该信她了。
一行人回到了府里,宋家早派人送来嘉奖了,老太太正高兴,把人都叫到了颐庆堂,笑道:“好,好!真是没给家里丢人!善行当奖!这回你们给府里长了脸了,不止那千金宴上要嘉奖你们,祖母还要额外奖励你们一回才好!”
一时玫瑰同牡丹都捧了托盘出来,上头衣饰玩物俱全,还有几个荷包。老太太唤了名字,各人的大丫头上去接过,老太太又看看余下几个道:“你们也莫要眼馋,只要奋发读书,好好用功,有了成绩功劳,祖母自然也会奖励你们的!”
众人听了立时齐声答应。
老太太又把傅清溪叫到身边,笑着道:“你这丫头,平时不声不响的,哪知道这么有骨气,竟把一众比你大的都给比了下去!这回得有多少人投文了?你一个人占了俩!真是挣了脸面!”
傅清溪一时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越苭忽然道:“我们也觉着意外,因先前说起来的时候,傅妹妹只说自己没投。却是瞒得紧。”
老太太笑道:“想是年纪小,面皮薄,怕投了没中叫你们笑话!你们这些当姐姐的,往后就该多同这做妹妹的亲近亲近,大家帮扶着,都越学越好。那才是祖母盼着的呢!”
傅清溪老实承认道:“外祖母,我实在没有投文,今日上头念出来,我还唬了一跳。同俞三姐姐合作的那个文,或者是俞三姐姐那边投了的也未可知。可我单作的那个,原是看了郭教习给我的书试着做的,极是粗浅,郭教习还给我说过几回。只是我们还没学到那些,要再深了我也听不明白,才作罢了。不晓得这回怎么就投了千金宴了,还得了嘉奖……”
老太太听这话也皱起了眉,忽然一笑道:“是了,想必是书院的先生们选了你们素常做的习作给投了。”
傅清溪一愣,喃喃道:“怎么教习也没同我们说……”
老太太笑道:“只有中状元的学生,哪有中状元的先生。这先生们也是盼着你们出头,他自己也有荣光,同你们说什么,难道还有哪个会不愿意不成?!”
众人都笑起来。
一时散了,路上柳彦姝就问:“你真的没投?”
傅清溪急了:“你怎么也疑心我骗人呢,我干什么要哄人,这又有什么不好认的!”
柳彦姝忙道:“你别着急,我就随口那么一问。”又道,“我觉着老太太说得有理,应该就是先生们给投的。”
傅清溪却道:“也不晓得那投了的文能不能再要回来……”
柳彦姝不解:“还要回来干什么?裱起来挂着?那倒是不错……最好用那个璇玑缎裱了才好呢!”
傅清溪叹气道:“我想着就我那个文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评上的。如今又说是先生们给投的,就怕……就怕……”
柳彦姝道:“你可傻了不是?就算是先生们帮着修改润色了,不也是人之常情?要不然你看那几日,碧梧院里多少教习进进出出的。这回是大姐姐不在家,要不然,越苭那个肯定恨不得就叫大姐姐写了!”
傅清溪长叹一声。
柳彦姝笑道:“好了,不管谁伸手推的,反正你是得了好处了,干什么不高兴?你没看见!刚那俩得意地跟什么似的,一听到你的名字,脸都绿了!后来还得硬笑着来恭贺,那样子别提多好笑了!”
傅清溪满心都是自己的名不副实,哪里有一丝可高兴的地方,她倒是想打听打听这嘉奖能不能还回去的。
第37章 受
果然不两日开学了,徐教习见了傅清溪十分高兴,笑问道:“如何?这千金宴令拿着可沉不沉?”说完哈哈笑起来,又道,“我就说过,你于数术一道上,还是有些天赋的,果然不错吧?”
傅清溪问道:“先生,我那文是您帮忙投的吗?”
徐教习点头笑道:“只有那个天元术的是我帮着你投的,另一个理术的是葛教习那里投的。倒是没想到都能中了,真是意外之喜。”
傅清溪又问道:“先生,我那投文的底稿可还在?”
徐教习笑道:“自然在的,修改了那么多回,怎么好就这么投出去,我另使人誊抄了再投的。”
傅清溪脸都快红了:“不,不是,我想问的是,是投出去的那一份,有没有底稿……”
徐教习意味深长地笑起来:“自然也有的。你想看看的话,一会儿就来拿了去吧。”
傅清溪下了课就去徐教习那里拿了两份底稿,忙忙回到家里细看起来。这一看之下,自己那底稿只占了投文的三成内容,余下的都是徐教习给补完的,立时抱着脑袋哀嚎一声,一时只觉欲哭无泪。
柳彦姝知道了这事儿,笑道:“这样好事,你愁什么!又不是你写的叫教习给占去了好处,如今是教习抬举你,你不该高兴?”
傅清溪道:“那嘉奖就不该是我的,正楠姐姐那个,八成都是她做的,我做什么来?只在一旁呆坐着听她说罢了!这个更好了,要紧的全是先生写的,我却顶了个嘉奖的名头,要来做什么?我可没脸出门了!”说了把脸伏进胳膊里,说死不肯出来来。
柳彦姝只看她好笑,乐了半日,发觉她是真不得劲,才逗她道:“你若实在不想要,就把那璇玑缎送给教习好了,省得你心里不踏实。”
她是说笑的,哪知道傅清溪还真就这么做了!
第二天徐教习回到配楼厅里,发现自己桌子上头端端正正放着一个暗金面的锦匣,打开来一看,里头整整齐齐一端缎子,上头压着一块方胜纹的金牌子,錾着“千金”两字,边上则是昨日傅清溪拿去的两份底稿。
看着缎子上眩人心目的璇玑纹,徐教习一时哭笑不得。
转日她特地叫了傅清溪过来,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清溪垂头行礼道:“学生受之有愧,还请先生收下。”
徐教习失笑道:“这是千金宴上的嘉奖,顾名思义,自然是当龄姑娘们角逐所得,你给了我,算怎么回事儿?”
傅清溪想了半日,还是一句“受之有愧”。
徐教习也有些生气了,便道:“既如此,你拿去爱给谁给谁吧。想来你是不忿我替你修改投文之事,才如此行事的。你放心,往后我再不会如此多管闲事了。”
傅清溪听了这话如此之重,心里一慌,只垂手站着不敢则声。
徐教习见她这样,又好笑起来,叹一声道:“罢了,这事儿错不在你,实在……也不在我……老实同你说吧,这、这原是主家的爷们托付我的……实在是柳家姑娘没有个像样的作业,你同她素来好的,才拿了你的投上去了……”
傅清溪一愣:“啊?!”
徐教习呵呵笑起来:“这回多少投文的,你当我改的有多好,就保准能入选了?那后头还有人使了劲儿的……是以我说,你要不乐意要,爱给谁就给谁吧,该给谁给谁,听懂没?”
见傅清溪镇在那里还没醒过神来,徐教习忍不住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死性!你当那千金宴是什么了不得的公平地方了?连春考都那许多加恩令,何况区区一个千金宴!你两个姐姐合作那文,好在哪里?可里头占了天香书院同玉青书院两个金字招牌,背后还有越家,刚得了双院嘉奖又得了玉书台褒奖的越家!这能不入选?
“一样道理。你这个,咳,我改的这个,文得过得去;但是能不能入选,还得看别的,懂不懂?你还认真内疚起来了,真是个小孩子了!对了,记住,这话我同你说了,你可不能同别人说。若不然……到时候恐怕就害了我了,你也不安心的,对不对?”
见傅清溪忽然皱起了眉头,眼见着把她的话当真了,她不由心中大笑,面上却是不露出分毫来。
傅清溪如今听了一大套自己未曾想过的话,又知道了事情原委,也没法子再硬把东西还给徐教习了,只好行了一礼,仍旧捧了那盒子,垂头丧气地走了。
到了外头,杏儿见自家姑娘出来,赶紧上去接过盒子,待要问,又不知如何开口。
两人往家走,刚转过弯,恰巧碰见了越萦同越芃,她两个一眼看见杏儿手上捧着的盒子,便笑道:“怎么?傅妹妹这是特地拿去叫先生看了高兴高兴的?”
另一个道:“有傅妹妹这等高徒,先生哪里还用看这些俗物才会高兴,只想一想就乐得合不拢嘴了。”
傅清溪如今看她们越发自觉心虚起来 ,也不管她们的言语滋味,按长幼之仪行了礼,就顾自己去了。
越萦眼神一暗:“是连说话都不惜的同我们说了。”
越芃道:“好似有什么心事似得……”
不管她们如何猜疑,傅清溪到了落萍院,就先往柳彦姝那里去了。柳彦姝整好在家,见她来了,又看到杏儿手里的捧盒,笑道:“怎么着?这是给我送礼来了?”
傅清溪点点头,从杏儿手里接过盒子往柳彦姝手里一放道:“给你吧。”
柳彦姝打开一看,吓了一跳,忙摇手道:“不行不行,这我可不能收。这是你自己本事得来的,给我做什么。”
傅清溪真想抱着她胳膊摇上几百下大喊两声:“是你的本事!是你的本事!”
到底她做不出这事来,有气无力道:“你不是都知道的?!先生不肯收,我也不要它。你若不要,我就给别人去了。”
柳彦姝知道傅清溪性子的,赶紧拦住道:“好了,好了,放下吧!我收了我收了!给别人干嘛?你不要我要!有什么的,我就不信这东西还咬人了!”
却把那块令牌取出来仍递给傅清溪:“这个你留着。这东西给我就没意思了,那缎子好。我方才还想怎么问你要一些儿来呢。”
傅清溪推开那牌子:“不要,看着心里膈应。”
柳彦姝哈哈笑道:“你傻不傻?这世上的东西难道都要论个该不该当?那不做活儿的都不许吃饭了?咱们说是去读书上学的,整日介玩儿,还不该从楼上跳下来?!”
傅清溪被她说愣了,柳彦姝趁机把牌子往她怀里一塞道:“你实在不当它个东西,赶明儿叫人融了做首饰戴也好,好歹也是赤金的。再不济,换银子使也好不是?再说了,什么你出没出力的,那先生也得借你的名儿借你的作业才行得吧?这就当是劳苦钱了,难道还叫人白使一回?!傻不傻啊你!”
傅清溪听她这么说了,只好接过那牌子,不看上头的字,委实不过是几两金子,这么一想也没觉着那么难受了。
柳彦姝早把那块缎子展开了,一边看一边比划,一会儿闭了眼睛摁着额头道:“不得了,这上头的纹路看得我头晕……这要真做了整身衣裳穿了,还不得谁看了谁吐?真是……”
傅清溪听了这话也不由得乐出来,柳彦姝恨恨看她一眼:“你啊,一看我遭罪就高兴,不知道生的什么心!”
两姐妹说会子话,傅清溪心里才略舒坦了些。
说起来,自从上回得了那两本《学之道》,傅清溪当时立心要抄一遍的,夏嬷嬷更是一早就裁好了青竹纸,只等她写。趁着新鲜劲儿的时候抄了两日,之后又是过年,又是年酒,又有那个该死的千金宴,这心里就一直乱糟糟的不得安静。
如今算来也有一月有余了,第一本都还没抄完。这上了学了,更不得空了。从柳彦姝那儿回来,她要找地方放那块千金宴令,一眼看到那本才抄了一半的书,心里就觉着奇怪了:“这好长日子我都做什么了?怎么不知不觉就给耽误了!”
正好心里也没个滋味,干别的也没心思,索性就接着抄起来。
断断续续两日,总算把第一本抄完了。说是抄过一遍了,可实在没记住几句。傅清溪更愁了:“我怎么比原先还笨了似得!”
这日她就带了这书去学里,趁着午歇的时候拿出来看看。
她正看书,越萦从边上过来,又是从前一样,一把把她手里的书给抽走了。
一看之下就是她自己的字迹,便笑道:“傅妹妹,你读书的诀窍莫非就是抄书?上前是给旁人抄书,这回给自己也抄上了?”
一边说笑着,一边往后翻看。傅清溪抄书就只抄里头的正文,凡什么序言题跋她是一概不管的。这回倒有个书名,却是为着郑重的意思,悠然叟的名字自然就没写上去。
越萦前后翻看了几页,笑道:“你就花功夫看这样的书?都是些有道理的废话罢了,还值当你抄一回的?”
越芃也从边上过来,就着越萦的手看着,嘴里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可是有什么好书?”
越萦把那书往越芃手里一塞,笑道:“你看看,傅妹妹又在抄书了。我正说给她,这样大而无当的书读来无益,全是些空话。像天香书院,为学读书,头一个讲究的就是正统传承,专精一业。你看这里头的话,‘学而不习,习而不学’的,‘学而时习之’,这不是三岁孩子都会念的?不是笑话是什么!”
她说话的功夫,越芃也看了几页,把书还给傅清溪道:“三妹妹所言不错,这书一看就是个野狐禅的路子,句句都有理,句句都是空话,没什么正经东西。傅妹妹若是被这样的书迷住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柳彦姝在边上看不下去了,便道:“没事,清溪看些空话废话,照样能在千金宴上得两回嘉奖。实话硬话看多了,塞了脑袋,只怕反写不出好的来,才叫麻烦。”
越芃听了正要说她,转脸却见她衣裳上头镶着一道璇玑缎,惊道:“你拿了璇玑缎做、做衣裳?”